夏安
地鐵里的孩子是我們在京都見到的第一道風景。
目測最小的5歲不到,最大的也不過10歲左右吧,有男孩有女孩,沒有任何大人陪同,穿著制服,圓圓的帽子,圓圓的臉,短短的腿,嘰嘰喳喳地說笑,音量不高,可是一刻不停,像一窩小山雀。地鐵出站口的工作人員跟孩子們老熟人一樣地互相點頭致意。
去先斗町夜市,趕上下雨。地鐵里又碰到這么一群孩子,都抱著雨傘。三個小女孩坐下來,把傘交在一個站著的小男孩手里,湊在一起看一本漫畫,一邊看一邊說笑,聽不懂,可是語音清脆,笑靨如花。出地鐵站,孩子們蹦蹦跳跳地上臺階,其中一個小女孩意識到自己手里沒傘,邁著小短腿跑下臺階,哈哈笑著走到男孩身邊,大概是在埋怨自己糊涂。男孩子憨憨地抱著好幾把傘跟她們走了一路,這個時候又憨憨地把傘遞給她。真是比初戀還甜的童真時代啊。
地鐵門口有米餅店,招牌上的中文是“夕子”,聽起來像一個日本姑娘的小名。夕子們長得都很美,三角形,軟糯的餅皮,半透明的,裹著各種顏色的餡兒。店面很干凈,店員也都是干干凈凈的年輕人。柜臺上擺著各種樣品供試吃,有香草味、豆沙味、芝麻味、芒果味、橙子味、水蜜桃味……結賬時,兩個穿校服的五六歲小姑娘推門進來,高度夠不著柜臺,一邊嘰嘰喳喳地說笑,一邊抓起盤子里的夕子大吃,吃完毫無掛礙地推門走了。店員們一副熟視無睹的樣子,大概到米餅店吃免費夕子是孩子們的常規課后活動之一?
奈良公園的鹿們愛吃紙,搶游客們的紙扇子,游客們扯了幾次扯不過它,只好放手。它晃頭晃腦,嚼不動,咽不下去,又不肯吐出來。冰淇淋店的老板娘風風火火地沖出來,恨恨地把紙扇子從鹿嘴里奪過去,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點著鹿的腦袋恨鐵不成鋼地罵了幾句,看都不看游客們,頭也不回地跑回店里去了。
金閣寺門口擠得水泄不通,好幾個旅行團,中文英文的導游像母雞趕小雞一樣把游客一堆堆聚攏來。有一個美國大叔帶了一堆美國青少年,中氣十足地講金閣寺的歷史,我湊過去免費聽了個飽:金閣寺本名鹿苑寺,1397年由第三代幕府將軍足利修建,他死后被改為禪寺“菩提所”,現在是世界文化遺產。我聽得正起勁,大叔以且聽下回分解之勢一拍雙手:“重點在于,門口有賣冰淇凌的。冰淇凌哪里都有,強烈建議你們不要買蛋筒,要買日本才有的酥皮裹著的抹茶冰淇淋?!?/p>
出口的冰激凌店果然有“日本才有的”酥皮冰淇淋,礙于名聲,還是買了兩個給孩子們。每個都有小包子那么大,嗜甜食如命的娃都吃不下,我只好接過來收拾殘局。才意識到這玩意兒美國超市里大桶大桶的賣,什么日本才有,大叔真會忽悠。
金閣寺門口見到幾個日本中學生,男孩子大熱天一絲不茍地穿著長褲襯衫的校服,頭發留到耳際,讓人看了覺得加倍地悶熱。京都的中學生跟我在中國內地看到的中學生外表上沒太大差別,多身材較瘦,氣質沉穩,很多孩子鼻梁上架著眼鏡,被暑假的太陽曬成棕黃色。不像美國的青少年,十四五歲就身高馬大,短褲滑板是標配,一臉的滿不在乎。幾個日本中學生圍著高鼻深目的一家游客用英語采訪,似乎還有問卷要填,雙方的英語都有古怪的口音,費力地溝通著。有個日本老爺爺自告奮勇過來幫忙翻譯,問游客哪里來的,男家長用濃重的東歐口音說:羅馬尼亞。
嵐山觀光小火車的終點站是綠油油的水稻田,水田中間站著一只鶴,水里有蝌蚪,還有肥大的田螺。田埂上有個大叔擺攤賣竹蜻蜓,頭上蓋著條白毛巾,黃梅天里揮汗如雨。竹蜻蜓小巧鮮艷,做工精致,可以停在紐扣這么小的地方,遠看真好像一只蜻蜓飛到了人身上,孩子們的腳步立刻釘在那里了。價錢不便宜,一只差不多十美元,大人們紛紛勸說,容易壞、不好帶上飛機什么的。大叔似乎聽懂了,掏出一只塑料盒子,把蜻蜓放進去,用力壓兩下,搖搖手,似乎說,壞不了。孩子說,賣竹蜻蜓的大叔好可憐,很需要錢的樣子,這么熱的天氣還出來擺攤。說時大眼睛里的同情和渴望熠熠發光。經他們一提醒,我才注意到,田里就大叔一個當地人,頭上連把遮陽傘都沒有,于是掏錢買下了竹蜻蜓。
民宿就在河邊,走路只要五分鐘。干干凈凈的小胡同,一頭是翠綠的山,一頭是大河,遠遠的就聽到浩浩的水聲。清晨有結伴跑步的老人,河水中間站著白色的鷗鷺。
在京都的最后一天,黃昏時去河邊散步,對岸有人吹長笛,遠遠看是個身材苗條的女子,素色長裙,清越的笛聲順著微風和水聲飄送過來,有如天籟。
什么都有了,要是有個電飯鍋該多好。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給房東在AirBnb上留了個言,很久都沒有回音,正在嘀咕,房東發回來短信:周末出去玩了,抱歉回復得這么遲,馬上下樓給我們送鍋。
五分鐘后房東下樓來,端著一口電火鍋。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彼此點頭彎腰地說hello。她問這個可以嗎,我們表情尷尬,說本來是想用來煮米飯的。她說米飯啊,等等,等等。
過了十多分鐘,又端著口鍋下來了,這回是象印電飯鍋。揭開蓋子,里面滿滿一鍋泡在清水里的大米。她比劃著幫我們插上插頭,摁開開關:“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以后就可以吃了。”結果這鍋米飯我們四個人勤勤懇懇地吃了四五天,終于還是沒吃完。
垃圾袋用完了,總會被及時補充。浴巾用過了,會換上干凈的。每次來送東西時,房東都帶著小女兒,小女兒手里每次都捧著玩具、書和零食,玩具是整套的樂高城堡,書是日本孩子學英文的繪本,零食是巧克力餅干之類,靦腆地遞給年齡相仿的我家孩子。母女二人的神態殷切又謙卑,好像是做了什么占便宜的交易,急切地問我們:“可以嗎?”怎么不可以呢?明明占到便宜的是我們啊。
走的時候給房東留言表示感謝,說把玩具和書整理好放在桌上了。她留言說等等,十多分鐘后又帶著女兒下來。還是一口袋的零食,這次不是巧克力餅干,是她親手做的章魚丸子,熱乎乎的。語言不通簡直無法推辭,彼此點頭彎腰無休無止地說謝謝。章魚丸子很好吃,可是太多了,晚餐沒吃掉,第二天只好滿懷歉意地扔了,出了胡同才扔掉。
京都街頭總能聞到濃郁的苦楝花的味道,帶著雨后的濕潤,說甜不甜,說苦不苦,十分清新。樹木都很高大,花朵也開得豐盛,藍色的繡球開成一道帷幕,風吹過來海浪一般涌動。
濃蔭里傳來蟬鳴。美國長大的孩子問什么聲音,我說是蟬,我長大的地方一到夏天到處都是,說時心里涌起一陣異樣的鄉愁。
京都人多恬靜。路上騎著車的少女,背著小提琴,長發在黃昏的風里飄過;植物園的年輕人,專注地對著荷花寫生,似不覺酷熱;地鐵上坐在我對面的中年女子,應該比我大幾歲,短發,闊腿褲,嫻靜秀麗。這個年齡,不論在中國還是美國都很少看到這樣氣質的女子,哪怕在東京,也是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