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滌
早期的巴菲特在慈善捐贈上其實很吝嗇。可是在2006年,他竟然在身體健朗的情況下,為公益事業一舉捐出了驚人的370億美元(他所有財富的 85%)。除了時機(自身正值盛年)和規模(有史以來世界之最)外,捐助的方式和動機也透著發人深省的魅力。
在“市場”的驅策下,絕大部分人都以追求錢財為標的物,也以錢財的多寡來評判競爭的成效。
尋找首富繼續賺錢的理由
前后這幾輩人,受到社會和經濟的轉型的壓力和摩擦,總不免會向新的生活方式和價值取向提出些質疑。一位老知青朋友,下海成功后曾描述他當時的致富驅動力。由北京插隊到陜北,他曾牧羊數年,在與當地的小羊倌溝通時受到了撼動。小羊倌說自己勞作辛勤是受著一種憧憬的指引:多放羊-多賣羊—多賺錢—娶媳婦—多生兒子。朋友問,兒子長大后又如何呢?回答是:再多多地牧羊和賣羊。我的朋友由是感嘆,自己斷不能如是,必須力求突破。如今的他,已擁有企業若干、房產多間,很多人在為他“牧羊”。然而,他又在替誰“牧羊”呢?
另有一則故事,是德國諾貝爾文學獎作家伯格的一個短篇,常常被收入文集(雖然不是伯格的原創)。說的是一位金融家備受業績的逼迫,周末到海邊透一口氣時,遇到一個漁夫在晴空下睡懶覺。金融家感到不解,這不正是捕魚的好時光嗎?于是引發了一段蘇格拉底式的對話。對金融家居高臨下鄙視自己享受風和日麗的懶散,漁夫試圖辯解,便故作好奇,請教金融家他努力拼搏的動機。在對話中發覺,金融家的模式也不過是:勤勉工作—職位提升—賺足夠多的錢—購置房子車子—再努力工作求進步—賺更多的錢—購置游艇,邏輯似乎很圓滿。可是漁夫接著問,買了游艇要干什么?金融家嘿嘿不答。繞了一大圈,不就是要享受和風麗日嗎?和牧羊—生子—牧羊同樣,似有殊途同歸之趣。
市場化的強勁推動,人們不由自主地被席卷而去,加入“競富”的大潮。出色的、靈活的、或運氣好的先行富了起來。然而富到一定程度,就不免像小羊倌生了兒子,金融家買了游艇之后,不得不面對相似的問題。即使沒有特蕾莎修女的德行,我想,一個人也總得回答這類問題。現成的答案有的是,生兒子還怕多嗎?游艇之外閣下怕沒地方花錢不成?各種渠道以最精美的圖像、文字、音響,轟炸式地宣導人們,奢侈是如何的榮光,億元豪宅、犬馬名模,無不令人振奮,催人沖鋒不止,難道還需要什么別的理由來質詢有錢或賺錢的合理性么?
叔本華或克爾加特等不早就告誡過,別做在赤炭鋪就的跑道上奔跑停不下來的光腳漢嗎?人們大可以自慰說,這些哲人怪誕而不食人間煙火,難以與時俱進。可是,賺取或保衛錢財并非沒有成本,投入往往過于高昂,殫精竭慮再多賺一塊錢是否還劃得來?或遲或早,無論是為了追求快樂還是為了支配他人(或其勞作),我們和富翁、漁夫一樣,都得尋找賺錢和花錢的意義,及其限度在哪里。
巴菲特尤其需要回答這個問題。巴菲特出身小康,自認為天生善于理財,運氣又好,得以一路賺來,積聚了756億美元的個人財富。這個數額超過了聯合國不少成員的整體國力,在全球排名僅次于蓋茨先生。巴菲特不但是世界首富之列中唯一完全靠金融投資發了財的人,據說還是首富之中唯一仍然朝夕操勞不息,孜孜賺錢不止的人,以他自己的話,是“樂此不疲”。反過來看,他的消費卻很簡陋,同一襲西服穿十幾年,同一幢房子一住三十幾年,買鐘愛的可樂飲料時還不忘用折扣券買大箱的;他又明言把財富傳給子女是屬于“不道德”的行為,不符合自己的財富理念。
當一個人在為稻粱謀、為生計奔波、為子女學費籌劃的階段,賺錢本身的正當性就已然非常充分,并不需要依附在額外的目標上面。然而,聚集到了一定程度,財富就變得越來越重大,不是個人消費所能承擔得了的,需要有更高遠的目標來支撐,而實現這類目標的效率也需要以正當目標是否達成來衡量和檢驗。巴菲特經常講的:“一件不值得做的事情,干得再好也是不值得的。”也應該包括這層涵義。可惜的是,在我們這個世界里有效率的往往未必能夠產生正當的效果。
聚集財富,卻不為兒孫“牧羊”
聚集財富的意義和社會效應是一個大課題,連專著都未必說得令人信服?我們這里要指明不過是,巴菲特確有值得敬仰的高卓之處。古人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筆者以為,巴菲特庶幾可及矣。
和繞有余財的一般富人不一樣,巴菲特打開始就表示他不會為兒孫“牧羊”,不考慮把財富留給子女,這得到了他夫人的完全贊同。巴菲特夫婦的理由是,遺產會使下一輩失去生活的熱忱、做事的成就感,甚至喪失自尊和毅力而墮落。他們宣稱,巨額遺產是一種“反社會”的錯誤,和自己的財富觀念背道而馳。歷史上看,富家子因驟富而淫逸而頹靡而淪喪可能已是通例:白得的巨額遺產過于沉重,子孫們往往難以承受。后裔雖說是基因相傳,卻未必有創業者的精力、毅力、智力,更不要說致富的激情、意愿、犧牲精神了。繼承了沒能力守住的龐大遺產,反而會陷兒孫于危險的境地。對于富家子女,常人可以享有的親情、友情、愛情,在財富的誘惑和異化之下,都變得渺不可及了;更加險惡的是,受著覬覷財富的各路人馬的環伺,平庸的子孫如同離開母鯨的幼鯨那樣,游于群鯊之間,成為彼等豐盛的午餐,遭人算計、誘惑的機會反而陡增!因此不難理解,據《財富》雜志的訪調,擔心子女能否保有健全的心智與平和生活的美國富翁所占的比例高得出奇。
按照經濟學的“原理”,經濟現象及其永恒的沖突在于,世上之資源有限,吾人之欲念無涯。所以怎樣有效率的生產,讓更少的資源滿足更多的欲望,更具體一點說,讓我花更少的錢來滿足我更昂貴的欲念,于是成了“經濟科學”致力要解決的難題,這委實是一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角逐。究其根本,財富的征逐超出了一定的界限后,就不再是為了消費和對物的支配,而是同球賽或者權力的角逐一樣,是人際之間的相互克服,藉此表達我比他人優越。在這個層面,個人的消費已不再是巨富們追逐的動力,錢在這里不過是一種指標一種籌碼而已。
智慧、精力和品格 缺一不可
在巴菲特2006宣布的巨額捐款中,310億是捐給蓋茨伉儷基金的。蓋茨夫妻通過他們的基金會(Bill & Melinda Gates Foundation, 簡稱 BMGF)對公益事業做了全球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投入,自1994年成立到2006年,蓋茨夫妻向BMGF捐出了260億美元;11年來已經用出80億。目標用款將用于:1.傳染疾病,主要為癥疾、肺結核、艾滋病毒的防治,并且集中用到非洲和亞洲的欠發達地區;2.美國城鎮的貧困地區的學校改善;3.互聯網在公立圖書館的應用;4.家鄉華盛頓州的一些扶貧建設。BMGF仍有超過300億的資產,得益于BMGF相當成功的組合投資。BMGF的投資組合分散廣泛,唯獨沒有任何微軟的股票。
巴菲特對BMGF的運作效果非常贊賞。有了他的捐助,BMGF在2006年用于上述目標公益事業的總額超過30億美元。蓋茨對巴菲特的慷慨大度表示衷心感謝后,信心滿滿地說:這些經費的使用效果將有增無減,向既定目標邁進的成效將為之擴大一倍。
巴菲特又是一個公認的知人高手。人們問他何能至此,他說當他直面正視一個人,就能看出此人是不是一位稱職的經理人。巴菲特認為,尋求生意上的伙伴和企業經理的時候,“一定會看三個條件:智慧、精力和品格,但如果品格不具備的話,那么前兩個條件越是出眾,你的麻煩反而越大。”(本刊注:此言與稻盛和夫的人生方程式完全不謀而合。7月16日起,85歲的稻盛和夫將會再為《中外管理》考察團現身說法。)他在致股東的信中曾要求他委任的每位經理人,要能夠以三個假定來經營企業:1.你擁有企業100%的權益;2.企業是你和你家人所擁有的主要的甚至唯一的財產;3.你至少在一百年里不能出售或者兼并它。言下之意,經營公司的代理人要能夠同心同德,才能做到盡心盡力的服務,后者是前者的必然結果。
巴菲特完全認同BMGF基金已經設定的目標,他相信蓋茨夫婦對于他們管理的BMGF,完全符合上述三個條件。也許他早就想物色蓋茨夫婦擔任經理來運作自己的巨額捐贈,他之所以6月27日才作此決斷,傾囊贊助BMGF,除了他的夫人過世的變故之外,還包括6月中旬蓋茨宣布他今后將逐漸把主要精力放在基金會的公益事業上,到2008年更將全身心投入基金會的公益活動,也很有關系。在投資實踐中,巴菲特高度強調定力和耐心。他比喻說,棒球賽里超級打擊手之所以卓越,是因為他們有出眾的耐心等待到好球才揮棒擊球。看來,他終于等到了由蓋茨來擊出“公益事業的全壘打”。
顯而易見,上述捐助的目標都是為了增進一切人類生存和生活的基礎條件。巴菲特所認定它們的價值,符合他反哺社會的使命感,值得傾其資財加以促成。推進這些目標,等于擴展了印度裔諾貝爾經濟獎得主阿瑪蒂亞·森所謂的“人們能夠過自己愿意過的那種生活的可行能力(capacity)。”有鑒于此,巴菲特特別在致蓋茨夫婦的捐款函中強調,這些目標的收益人將不分種族、性別、信仰、地域,顯示出他對終極價值的關懷和公義準則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