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斯嘉

觀薩烏達德劇團《愛情偶遇游戲》
編?。厚R里沃
導演:菲力普·卡爾沃里奧
演員:瑪麗-皮埃爾·諾芙 菲力普·卡爾沃里奧 埃里克·蓋奧 桑德拉·奧諾蕾等
三幕喜劇《愛情偶遇游戲》(又譯為《愛情與偶然的游戲》《愛情與偶然的狂歡曲》)是法國18世紀古典喜劇泰斗馬里沃(Pierre Carlet de Marivaux,1688-1763)流傳最廣、上演次數最多的作品。它自1730年在巴黎的意大利喜劇院首演以來,不僅被法蘭西喜劇院列入保留劇目常演不衰,還被翻譯改編成不同文字登上世界各國的舞臺。早在2005年,雅克·拉薩勒跨越時空地將這場“游戲” 整個兒從18世紀的巴黎搬到了當代中國北京。而2017年春第22屆法語活動節期間,法國新銳導演菲利普·卡爾沃里奧帶領薩烏達德劇團將創排于2009年、在世界巡演超過300場、觀眾人次高達20萬的《愛情偶遇游戲》帶到中國多個城市(濟南、上海、廣州、哈爾濱)巡演。
此次演出的劇情和主旨并未偏離原著。四個錯位的年輕人在一系列真假試探之后,在如剝洋蔥般層層剝開自己的內心之后,他們終于臣服于愛情,皆大歡喜地收獲了既門當戶對又稱心如意的幸福。這樣“輕”“巧”的劇作何以成為經典呢?實際上,馬里沃的寫作有獨到之處,其作品的主題、情節、人物、結構、文風都不同于以往的古典喜劇。普遍認為,馬里沃的劇作精巧、細膩、鮮活、幽默而深刻,具有獨樹一幟的“馬里沃式風格”(Marivaudage)?!稅矍榕加鲇螒颉繁闶堑湫屠?。但該劇之所以能在世界各地頻繁上演,并不僅僅是因為情節構思精巧,人物對話風趣幽默,更多的是因為作品里承載著自由、平等的啟蒙思想以及馬里沃對人心的探查和細究。主仆的對調涉及身份與階層的改變,這一改變會帶給他們新的體驗,激發出新的欲望。當仆人以為被主人愛上時,他們滿心歡喜,除了虛榮心得到滿足以外還有超越自身階層、改變命運的竊喜和急迫;而當主人以為鐘情于仆人時,頓時陷入惶恐,并在感性與理性之間搖擺不定。此時的西爾維婭與杜朗特,正如劇中所說,“自設圈套、自討苦吃”。在這一場既是對自我又是對他人的殘酷考驗中,大家逐漸完成了對內心的探索,實現了對自我的認知。這才是這部戲的內核,也是馬里沃作品的復雜性和現代性之所在。
卡爾沃里奧如何呈現這樣的一部“內心戲”呢?他選擇了一種近乎于惡作劇的形式來完成這場愛的考驗。大膽、荒誕又充滿驚喜的“游戲”發生在舊時巴黎奧爾貢老爺家里一個堆滿雜物、類似儲物倉的室內。四個交換身份的年輕人在這些零碎、雜亂無序的物件之間穿梭、對峙、追逐、試探、糾結,似是在迷宮中兜兜轉轉玩捉迷藏,又似躲在儲物閣樓里玩角色扮演游戲。劇名中的“游戲”(Le Jeu)一詞在法文中還有扮演、表演的含義。在這部劇中,每個人都在扮演,主人扮演仆人,仆人扮演主人,老爺扮演“不知情”,哥哥扮演情敵。
舞臺給人以“滿”和“混搭”的印象,就在這個略顯擁擠的空間里,主人與仆人開始了一場關于愛的大冒險。無論是服裝造型、肢體動作還是臺詞,西爾維婭與杜朗特、麗塞特與阿樂甘兩對有情人都形成內斂與浮夸的鮮明對比。前面一對的著裝為黑白色系,風格較為現代,妝容素雅,整體給人簡約大氣、不卑不亢之感;后面一對則是穿紅戴綠,濃妝艷抹,從假發到假痣一樣不落,俗艷夸張且不倫不類。假仆人們彬彬有禮,談吐不凡,行為舉止較優雅;假主人們則拿腔拿調,故作姿態卻又破綻百出,如提線木偶般生硬、不自然,可謂畫虎不成反類犬?!捌腿藗儭毕袷窃谏除埨镎勄檎f愛,含蓄、矜持;“主人們”則如干柴烈火般一拍即合放浪形骸。舞臺上莊與諧、雅與俗、美與丑的對比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西爾維婭與杜朗特的表演都較有層次。貴族小姐高傲且頗有心機,外省青年誠懇樸實。有了麗塞特與阿樂甘丑角般滑稽、夸張的表演,演出沒有落入喋喋不休的對話中,更具喜感和觀賞性。奧爾貢老爺和馬里奧是這場“游戲”的知情者,兩人的表演區域主要集中在左后方門口以及舞臺深處以示對全局及事件進展的旁觀。他們偶爾進入舞臺中心,其目的除了協助“游戲”順利進行以外,還肩負著把“當局者們”逼入死角、直面內心感受、繼而做出遵從于心或者是向世俗妥協的選擇的使命。
這一版《愛情偶然游戲》的最大創新是將法國流行音樂史上的重要人物賽日·甘斯布的歌曲旋律《我愛你,我也不愛你》(Je taime...Moi non plus)以不同的風格演繹融入演出?!段覑勰?,我也不愛你》是甘斯布與碧姬·芭鐸熱戀期間的作品,從問世起就因其大膽、露骨、挑逗的歌詞與哼唱驚世駭俗。歌詞的濃烈與馬里沃筆下淡雅的愛情并不協調(但歌名則與劇中人在愛和不愛的天平間搖擺的心態相呼應),不過慵懶、迷離、曖昧的曲調倒是符合大眾對法式浪漫愛情的想象。用流行歌曲來給古典劇作配樂,這也是一種古典和通俗的“混搭”,具體表現主要集中在前半段演出。從開場麗塞特將白紗頂在頭上并沿對角線一步一停地穿過整個舞臺起,《我愛你,我也不愛你》的旋律就響了起來。這段背景旋律是用管風琴奏出的,節奏明顯放慢,“婚事”這一中心事件、人物對圣潔婚姻的向往也得以凸顯。隨后杜朗特與西爾維婭初次見面時,這段旋律第二次響了起來。但旋律節奏明顯加快,演奏樂器也變成鋼琴,旨在烘托出兩人表面波瀾不驚但內心已如小鹿般亂撞的情緒。當他們有機會第一次單獨相處時,這段旋律被改編成提琴協奏曲第三次響起,整個節奏放慢,顯得優美、舒暢,正如兩人之間的愛情,淡雅而自然。而當假扮主人的阿樂甘從劇場大廳右側通道沿臺階登上舞臺時,電子版的音樂響起。這段音樂突兀、滑稽、不倫不類,像極了阿樂甘的扮相。第一幕結束時,歌曲以原來男女對唱的形式完整呈現出來。這也是這首歌在演出中最長的一次使用。演員們并沒有下場,反而在歌曲的伴奏下繼續玩耍,以默劇的形式預告著后面的劇情。這段表演的視覺效果非常好,妙趣橫生,讓人忍俊不禁。將流行文化注入古典劇作,這是此次演出最特別的地方,這一處理也讓這場考驗變得不那么嚴肅和更富于趣味性。
(作者為復旦大學外文學院法語系講師)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項目 “反思與革新:20世紀以來的中法戲劇交流”(項目編號:14 YJC752006)階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