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組詩）

唐月

牧 嫗

明天尚遠，此刻，我離黃昏最近

離牛背的搖籃最近，離牛乳的鐘擺

最遠

我目嘬落日，直至從群山嘴里奪下

所有回聲

與一頭小牛一起拱奶喝

是我最想復制的哺乳生活

為此，我在鞭梢上打滿了蝴蝶結

笛孔里塞滿了金簪花

黃昏哞哞的長調呵

我抓緊這繩索，亂紅般蕩起那秋千

與牛尾一起橫掃牛蠅，與牛蹄一起加固

一朵一朵牛糞

農 婦

有絲風總是好的

可以將汗水

從發根、從睫毛深處

搬運到麥苗根部

一個晌午，發髻和鋤頭

脫水了

海子遠在他鄉

北梁上的流云無法濡濕

眼角的魚尾

你撩起寬大的衣襟

撩起大半個前世和來生

擦了擦兩頰

熨帖的泥土

像兒時擦拭一根胡蘿卜

在粗糙的麻袋上

絲毫不覺得日子疼痛

廢 村

你的星空換了

我仍在低小的茅檐下

細數針腳

雨線何時綿密起來

繡一朵嫣紅的燭淚

別于落雪的鬢角

側臥我懷里的村莊

幾千年了，還沒有醒

它有最經典的咳喘和痰色

令東坡緩慢、犁鏵衰老

月亮仍盤坐在深井里

它不觀天，也不普照大地

那一年

一輩子再長，長不過

那一年

那一年，夏日長

羔羊的長跪長

我們的話長

繞過房梁，在睫毛上

垂掛下暮雨

從鼻孔里升騰起炊煙

已然住進我雙耳里

你的長嘆和呼吸

以及一籮筐一籮筐新出土的

帶著根須的詩句

其中最長的

還是那一句：

我的時間嘀嗒在

你的鐘表里

怯 秋

那些花朵圍攏來

呼吸輕盈，心跳芬芳

起舞一樣，撫琴一樣

它們彈撥

露珠上滾動的晨曦

叩響發絲上纏繞的微風

眠于花叢，我不忍

將自己還原成

一枚熟透的果子

還能假裝成一朵花的時候

就假裝成一朵花吧

墓志銘

與一塊石頭最深的交談

就該是這樣吧：

靜坐其上，不酒，不茶

也不嚼文字。緘口，閉目

慢慢將石頭坐暖，將自己坐涼

將落日的胸口捂熱又捂涼

將指間的煙囪

傾斜，放倒，一截截晾涼

以不打開鈕扣和毛孔的方式

入骨

不動用千軍萬馬

不動用苦肉、美人和穿石的淚滴

就這么輕輕俘獲了八字

嵌入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