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 璐
跟著李濟去考古
□ 黃 璐
殷墟考古帶給中國史學界的重要結論:中華的歷史向前延伸了1100多年。而在此之前,僅有典籍記載,并無實物證據,西方不承認中華文明的五千年歷史
1928年,殷墟考古挖下了第一鏟土,王國維、傅斯年、李濟、梁思永……一代國學大師、史學大家,借殷墟叩問國史。
殷墟的發現成為新史學的開端。這里曾是商朝的都邑,古稱殷,深埋地下三千年。這一鏟,甲骨文被發現,沉睡了三千多年的古都逐漸以“殷墟”之名聞名于世。
在殷墟考古輝煌的成績之后,離不開這個名字:李濟。這位被尊稱為“中國考古學之父”的先生,坐鎮殷墟考古現場和后方的總指揮,用靜默無言的一生,開辟了中國考古乃至中國學術史上的煌煌巨片——中國現代考古學由此誕生。
2016年3月到6月,首都博物館展出了“紀念殷墟婦好墓考古發掘四十周年特展”,這吸引了全國、乃至全世界慕名而去的游客?!耙笮妗庇忠淮纬蔀槿澜珀P注的焦點。
之所以會產生如此大轟動效應,是因為在中國眾多考古遺址中,殷墟是發掘次數最多、持續時間最長、揭露面積最大的遺址,被評為“20世紀中國百大考古發現”之首。
殷墟遺址在20世紀初被發現,卻遲遲未被發掘。自清末鴉片戰爭以來,中國陷入百年苦難,外受侵略、內有軍閥混戰,連年不絕。
1928年,北伐戰爭結束,國民政府形式上統一中國,中國得以進入相對穩定的一個時期。以往無暇顧及的考古終于提上了日程。
在當時,中國尚未建立起現代科學意義上的考古學。從淵源上看,金石學算得上是中國考古學的前身。清末,金石之學大盛,文人、高官多有喜好,金石學以古代青銅器和石刻碑碣為主要研究對象。
但金石學重在收藏,考古學重在發掘。在中國歷史上,發掘古物的要么是盜墓者,要么是文物販子,向來為學人不齒。中國傳統的史學家,則重考據輕考古,不具備田野考古的專業知識和訓練。
1928年5月,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成立。首任所長傅斯年當時三十出頭,卻成名已久,是古典文學和史學名家。他曾在歐洲游學7年,所學甚為駁雜,也正得益于此,他有著深厚的現代科學素養和科研方法。
歷史語言研究所下設四個組:歷史、語言、考古、人類學。傅斯年訪賢問能、招兵買馬,終于找到了李濟。
李濟博聞廣識,其學歷背景更是驚人。最初,他在“清華留美預備學堂”7年半,涉獵廣泛,出任過清華演劇隊隊長,發起過砥礪品行學問的學生團體“新少年會”。1918年,他留學美國5年,拿了3個學位:心理學學士、社會學碩士,最后是哈佛大學人類學專業的哲學博士。

董作賓、李濟、傅斯年、梁思永1931年在安陽小屯考古時合影
1928年,李濟作為中國第一位人類學博士,被國民政府成立的最高學術機構中央研究院任命為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主任。
雖然當時田野考古學觀念已經零星進入中國,但是,如何在中國完成從調查、發掘到整理的過程,幾乎無人擁有經驗,包括傅斯年在內。
之所以選擇李濟——因為在當時,他其實已經是中國考古的實際領袖。
1925年,清華大學成立國學研究院,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為四大導師。只有30歲的李濟資歷稍淺,任“特約講師”,但與其并稱“五大導師”,在清華國學研究院負責人類學、考古學課程。
在此期間,李濟得到了美國弗立爾藝術館出資支持的一項考古計劃。經梁啟超推薦,他前往山西挖掘西陰村史前遺址。
這一年的小年當天,李濟離開北京,一路南下做田野調查:在介休考察窯房,對居民做體質調查,到綿山考察佛院,至臨汾考察堯都……直至發現西陰村遺址后兩天,李濟才結束這次歷時近兩個月的調查。
1926年3月,李濟在山西運城夏縣西陰村看到了這樣的情景:突然間一大塊到處都是史前陶片的場所出現在眼前——他們隨手采集了86片,其中14片是帶彩的。
大量破碎陶片、繭殼等新石器時代遺物,李濟用了9輛大車、五六十匹馬騾走了9天,把60箱陶片運回北京。
“花了這么多錢,難道就為了這些破陶片?”當時國人并不了解考古的意義。西陰村史前遺址的發掘,在當時政局動蕩的中國,也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
半年后,1926年10月15日,李濟在西陰村掘下這一鏟——有史以來由中國學者主持的考古第一鏟。這也成就了李濟在考古學界的聲名:他是第一個在中國境內參與田野考古的中國學者。
比發現的遺物更為重要的是,這一鏟為中國考古奠定了科學的方法。李濟使用的“探方法”“三點記載法”“層疊法”等,都與如今國內外考古工作的方法一脈相承。
傅斯年給李濟這一“當務之急”的任命,實際上正是傅斯年“知人善任”——傅斯年安排給李濟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建所后的第一件大事:安陽的殷墟。
3年后的1929年春,由李濟主持、執掌了在世界歷史上鼎鼎有名的殷墟的發掘。他的到來,使得考古方式和工作發生了質的變化。
在挖掘中,李濟提出了“科學”的考古概念:“科學的考古必須具有五個條件:必須有問題、必須有方法、記載必須精確、必須無成見、必須有耐心。”
他聘用了專業的測量員對遺址進行測繪,系統地記錄和登記每件遺物的確切出土地點、時間、周圍的堆積情況和層次。每個參加挖掘的工作人員也堅持寫個人觀察及田野工作中的“工作日記”。
李濟給大家立下規矩——“一切出土物全屬國家財產,考古隊員自己絕不購買、收藏古物”,這成為所有中國考古人心中最神圣的戒律、底線。“考古不收藏,收藏不考古”至今仍是衡量一名考古人的最基本的標尺。
從晚清在殷墟發現甲骨開始,殷墟即成為中國學術界關注的熱點。傅斯年選擇殷墟為當時中國考古的主戰場,因為這里作為商代都城,有文字材料、年代明確、學術意義重大的考慮,同時也為了搶在掘者之前發掘以保護殷墟。
事實上,從挖掘前到挖掘中,殷墟一直是各方勢力盜掘的對象。最初,安陽的盜掘僅僅集中在甲骨上,主要參與的人是古董商,銷售市場以北京和天津為主。到了20世紀20年代以后,盜墓的規模迅速擴大,幾乎所有類別的安陽遺物,都成為盜掘者的目標。
考古人員在乎季節,夏季雨水過多,冬季天寒地凍,為防止對歷史遺跡造成破壞,因此這兩個季節避開。但盜掘古物的人可不在乎,這兩個季節成了他們大肆挖掘文物的時機,古董商利誘盜墓賊,盜墓賊與地方軍官勾結,部分土匪也打起主意——盜墓屢禁不絕。
據歷史語言研究所的石璋如回憶:1934年,村長跑來打聽:“中央”是否派遣了“中央夜晚發掘團”?石璋如等人帶軍警到現場查看,原來是縣府官員做了盜墓賊,謊稱在夜晚發掘。
而遇到的最大挫折,則是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1938年,安陽落入日本之手,歷史語言研究所在殷墟的考古歲月被終結。
盡管如此,前十年的殷墟考古成果已碩果累累:1928年至1937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先后在殷墟發掘15次,幾乎全考古組齊上陣,聲勢之浩大,在1949年前的中國考古史上無可匹敵;發現的宮殿、宗廟和帝王大墓,將3000年前商王朝的輝煌背影從無到有、勾勒而出。
為躲避著日軍空襲,李濟輾轉長沙、昆明,押送和守護著國家的文物,撤退了兩年多。此后直至抗戰結束,他一直在整理殷墟的陶器材料。
一路顛簸,只為護送文物躲過日軍炮火。然而,李濟一家卻未被死神放過。他的長女、次女在輾轉中感染疾病而死去。1945年抗戰勝利后,他只剩兒子李光謨一人。他自責:“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兒?!?/p>
為了守護殷墟的文物,1948年12月22日,李濟坐著裝有重要故宮遷運文物的輪船,去了臺灣。揮別大陸,他因此又失去了他的兒子。
來到臺灣的李濟,把后半生都奉獻給了兩大事業:一是在臺灣高校建立了考古系,大力推進考古科學;二是終其一生研究殷墟考古。
他婉拒了美國多家大學的長期講學邀請,出任遷至臺灣的“中研院”史語所第三任所長,后兩度代理“中研院”院長。
當年發掘殷墟的同仁,大多時過境遷、紛紛散開,李濟覺得,把對殷墟的研究完成是他的責任。他綜合15次殷墟發掘的材料,至1977年終于完成了《安陽》等著作,對當年的考古工作做了總結性回顧。
在生命的最后年月,李濟還堅持每周去一次臺北“故宮”?!跋壬惴鲋F架,一步步緩慢而艱毅地走到書桌前,仔細端詳準備好在桌上的青銅器,神情如此專注,如此不厭其煩……”
時至今日,殷墟成為備受全世界關注的歷史文化遺址。根據李濟的貢獻,殷墟考古帶給中國史學界最重要的結論:中華的歷史向前延伸了1100多年。而在此之前,僅有典籍記載,并無實物證據,西方不承認中華文明的五千年歷史。
一個人的身影,隔著百年的距離,撬動了塵封3000年的歷史??脊艑W家張光直如此評價李濟:“在中國考古學這塊廣袤土地上,在達到最高學術典范這一點上,還沒有一個人能超越他?!?/p>
(摘自《文史博覽·人物》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