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爍
只有天空是盡頭
□ 王 爍

這屆“世界學人”當中,只有法蒂瑪有保鏢,而且是倆,當然不是在耶魯,在家鄉。
她來自阿富汗西陲赫拉特省,是省議會里第一位女議員。兩個保鏢都是男的,為隨時保護她,必須與她同住,所以只能從家族后輩中挑人,送去警校訓練,再給她做保鏢。
阿富汗今天沒有大規模戰事,但并不安全。比如,法蒂瑪從來沒有從赫拉特坐車去過首都喀布爾。塔利班四伏,軍閥割據,舉步維艱。
我問法蒂瑪,你有多危險?
法蒂瑪給我看了張圖片,是省議員們兩年前的集體照,跟她同在第一排的大約十位同事中,兩年間,有人遇刺、有人中七槍躺在醫院里、有兩人被綁架、有一人因孩子被綁架精神崩潰。
照片里的并不只是受害者。“我來這邊后,警察抓了另一個議員,發現他是一個綁架集團的首腦,有個綁架名單,我在上面。”法蒂瑪平靜地說。
一個崩壞的國家,還在重建秩序的路上掙扎。
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法蒂瑪即將離開耶魯回家鄉。展望前途,她憂心忡忡,覺得自13年前回到家鄉,阿富汗從未如此危險重重。
美軍在撤出阿富汗,從最多時八萬到現在不到八千。美軍撤出伊拉克后,IS崛起,同樣的事會不會在阿富汗重演?
“很有可能。”法蒂瑪說。確實,自美國2001年進攻阿富汗以來,塔利班重掌阿富汗的可能從沒有像今天這么大。
如果這事變成現實,法蒂瑪沒有活路。她所在的赫拉特族本屬阿富汗少數民族,在塔利班執政年代廣被殺戮,部族四散,她是女性,竟然還從政,活著就是對塔利班的羞辱。
“那你為什么急著回去?”
“想孩子了。”她給我看她兒子的照片,赫拉特族人面相與中國人接近,法蒂瑪的兒子看上去跟我家二寶一樣像中國人。
更重要的是,她沒有別的選擇。如果只是她一個人,也許可以離開阿富汗,但家庭怎么辦?家族怎么辦?上百人的命運已跟她綁在了一起。這條路要走就走到底。法蒂瑪提前回去,準備明年競選全國議會議員。
從沒有路的地方走出路來,法蒂瑪習慣了。
阿富汗幾十年來沒有安寧過。1979年,前蘇聯入侵阿富汗,法蒂瑪父母逃到與赫拉特相鄰的伊朗境內,打工維生。
伊朗對外來者只是勉強包容而已。法蒂瑪小學成績很好,但很快被通知不能繼續上學,要上只能去旁邊的城市。父親好不容易才在當地找到工作,不能輕易放棄,一度想讓她棄學算了,好在母親堅持,父親買了輛摩托車,每天早晚各騎兩個小時,接送女兒上下學。這并沒完,兩年間,如此這般,她共換了六個學校,但她和父親都堅持下來了。
機會起于微處,堅持住,抓住它,才有下一個機會。
高中快畢業的時候,法蒂瑪一家仍寄居伊朗。當時阿富汗還是塔利班執政,能逃的赫拉特人都逃到了伊朗。兩邊都看不到希望。
畢業就要失業。法蒂瑪問鄰居:“我給你家孩子當老師行不行?”鄰居同意了。這成為法蒂瑪工作生涯的起點。兩年間,她就成了300個孩子的老師,還建起了學校。
2001年,拉登發動9·11恐怖襲擊。同年,美國進攻阿富汗,推翻了庇護拉登的塔利班政權。大敵即去,2003年,赫拉特人紛紛回國,包括法蒂瑪一家。
回到家鄉赫拉特省,法蒂瑪教書并當接生員,打兩份工之余,半工半讀上完了省立大學,成為他們家族和全村第一個女大學生。
2009年,法蒂瑪看到了新機會——省議會要選舉了。
女人從政過去在阿富汗沒有機會,但現在有了,新憲法規定女性在議會中不能低于一定比例,很多非政府組織愿意支持女性參選,提供培訓、教育和組織幫助。
法蒂瑪找到選舉委員會,“我能不能參選?”當然可以,但是從親人開始,所有人都反對:沒人會投票給女的、競選太危險、你沒錢,等等。法蒂瑪沒聽這些,“我相信自己能說服任何人。”她說服了丈夫、父母以及族人。
她無師自通,發現了滾雪球的邏輯。人們只會支持他們認為有可能當選的候選人,都懷疑一個年輕女孩能有多大動員力量,所以法蒂瑪必須要讓他們及早看到自己的潛能。她告訴同事、朋友、學生:“你們回家去,跟朋友、家人說,我在城里有個集會,—定要來參加。”結果,來的人出乎意料的多,彼此看到了法蒂瑪的號召力,選舉的雪球就這樣滾起來了。
為了繞過土匪襲擾,通達潛在選民,法蒂瑪還制作了第一個電視競選廣告。
最終,法蒂瑪當選。在184個候選人中,她得票排名第9,成為省議會19名議員之一。
2014年,法蒂瑪連選連任。這一次,不再有人懷疑她的能力。
此次來美國之前,法蒂瑪基本不會說英語,只有小時候在伊朗上學的一點點基礎,憑著在美期間惡補,已經能夠自如發表演講。我在臺下聽著,覺得人的潛能釋放,真是件美好的事情。
《肖申克的救贖》里有句臺詞:“有的鳥兒你是關不住的,因為它的每片羽毛都閃著自由的光輝”。套在法蒂瑪身上,是這句:“因為它的每片羽毛都在奮力高飛”。
即將到來的全國議會選舉對法蒂瑪不會是很大挑戰,兩任省議員經歷已使她在自己選民中奠定了信任基礎,也使她成為老練政客,懂得政治就是交換,她會竭盡所能,為女性、選區、赫拉特族人爭取利益。這足以使她走上全國政治舞臺。
至于未來能走多遠?不計風險,全力以赴,充分燃燒后,只有天空是盡頭。
“祝你未來成為阿富汗第一位女總統。”我對她說。法蒂瑪大笑,卻沒有謙讓。
臨走前,法蒂瑪最后參加的世界學人項目是“領導力培訓”。導師讓我們想象五年之后自己身居何處,有何作為。
法蒂瑪展示了她手繪的未來導圖,在關于愛、功業和國家前途的各種憧憬之上,—個冷峻的標題:
Hopefully l am alive!
希望到時我還活著!
(摘自《青年博覽》201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