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民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全球化發展便開始陷入停滯。
全球化停滯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貿易增長因為貿易保護主義抬頭而趨于下降;第二,國際資本流動因為金融危機而急劇減少,特別是跨國信貸幾乎停擺;第三,跨國人口流動還在增長,但是來勢兇猛的難民潮正在影響正常的移民流動。
全球化發展為何會遇阻呢?如果回顧一下全球化發展的歷史,我們不難發現,全球化一直是在矛盾中前行的,自遠洋發現新大陸至今,全球化在促進經濟增長的同時,也總是會帶來一些消極影響。當這種消極影響對全球化發展構成障礙時,一個新的全球化時代便會到來。
1495年的遠洋開啟了經濟全球化的歷史進程。遠洋時代全球化的發展動力來自于發現新大陸,最初遠洋的大都是科學家,不是出于金銀動機,而是出于好奇、進取心、冒險精神與獻身精神。通過遠洋,歐洲人得到了以下兩個東西:第一,是世界觀;第二,是來自于美洲的金銀。
前者為后來的全球化發展奠定了思想基礎,后者為歐洲走向工業文明提供了原始積累。從此以后四海通航,世界漸漸地連為一體,人類開始走上了全球化時代。但是,全球化從一開始就不是和諧的,由遠洋推動的全球化讓歐洲迅速崛起,但是那些閉關自守國家的經濟增長則陷入了長期的停滯,這在史上被稱之為“大分流”。
于是,便有了國家之間的分化。歐洲國家通過發現新大陸不僅突破了生態約束(馬爾薩斯約束),而且還突破了金融約束,從而成功地走上了工業文明的發展道路,而世界其他地方的文明或國家則繼續停留在傳統的農耕社會,由此形成的“分流”。
全球化發展的第二個階段便是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擴張。這一輪全球化發展的動力來自于對土地和資源的占有,獲取土地和資源的方法是殖民。獲取土地和資源的動因在于歐洲工業化發展以后的人口增長和土地與資源的相對稀缺。由于當時的世界經濟體系處在無秩序的叢林時代,所以采取帝國主義的方法對外擴張是成本最低的做法。
帝國主義殖民地擴張時期的全球化發展帶來的負面效應很大,原因在于其溢出效應基本為負,因為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所有的交往都是非對等的。于是在大分流的基礎上,又有了發達與不發達的分化。
進一步的分析還可以發現,在當時作為帝國主義殖民地的國家中也出現了分化,這種分化表現為一部分殖民地變成拓殖型殖民地,從而成為宗主國的衍生國家;另一部分殖民地則成為被掠奪的殖民地,從而陷入被奴役的境地。
哪些殖民地國家會成為前者,又有哪些殖民地國家會成為后者呢?這將取決于殖民地能夠提供給宗主國的是土地還是資源。如果殖民地可以提供的是土地,并且適合宗主國移民開發,那么這樣的殖民地國家就有可能成為拓殖型殖民地,并且會隨著移民的到來而建立起與宗主國相似的現代國家;如果殖民地可以提供的是資源,且不適合宗主國大規模移民,那么就有可能建立起專制國家,而演變成為被宗主國掠奪的殖民地。
前者的典型是美國,后者的典型是拉美。由這種分化所造成的殖民地異質性直到今天仍然在影響著這些國家的經濟增長。特別是那些不幸成為被掠奪的殖民地國家,即使在殖民地獨立和解放之后,仍然處于不發達狀態,原因就在于宗主國留下的那套專制政治制度至今仍然構成那些國家經濟增長的桎梏。
全球化發展的第三個發展階段起始于1945年戰后,其主要的推動力量是貿易自由化,作為貿易自由化的標志性要素便是關貿總協定,以及之后層出不窮的多邊與雙邊的自由貿易協定。貿易自由化對于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極其巨大,貿易自由化降低了貿易成本,從而可以讓更多的產品進入國際市場,也可以讓生產率相對較低的企業參與國際分工與貿易,這都會為全球消費者帶來更多的福利。
伴隨著貿易成本的降低,不僅有貿易流量的增加,而且還產生了一種新的國際分工和貿易方式,那就是全球產業鏈(價值鏈)分工和產品內貿易。
這種新的國際分工和貿易方式把國際貿易從基于稟賦優勢的產品貿易變成了工序和任務貿易(trade in task),從而把國際分工推向端點,幾乎所有國家都不再生產一個完整的商品,而是根據自己的比較優勢和要素稟賦專門從事其中某一項任務的分工,并通過相互之間的貿易(中間品進口與外包)而形成一個最終的產品。
這對發達國家來說可以帶來報酬遞增效應,而對發展中新興市場經濟國家來說則會帶來學習效應。但是,基于稟賦優勢的產業鏈分工也帶來了巨大的負面效應,那就是由高度專業化分工(端點分工)帶來的收入分配差距擴大的效應。
參與這種國際分工與貿易的典型國家是美國和中國,美國在全球產業鏈分工中主要承擔了研發等專業化分工,中國則主要承擔了加工制造等專業化分工,這樣的分工格局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中國都會產生收入分配問題。
由于一個完整的“產品包”因為國際專業化分工而不復存在,在美國就會發生具有人力資本的、從事研發工作的人群的收入水平會趨于上升,而那些缺乏人力資本的一般勞動者則會因為生產外包而缺乏就業機會,從而導致其收入水平下降,進而引起所謂的“頂部增長”,即10%左右的高端人才的收入在增長,而90%左右的一般勞動者的收入水平則處于停滯狀態。
另一方面,在像中國這樣以加工貿易為主的國家則會出現地區之間的收入分配差距的擴大,而這是由國際貿易的經濟地理效應所造成的。貿易會產生運輸費用(即所謂的冰川成本),這種成本的投入不會對產品本身帶來任何增加值,所以降低貿易的運輸成本是再為理性不過的選擇,為此,將加工基地置于中國東部的沿海省份是符合經濟規律和商業準則的。但是這樣一來,就必然會發生中國東西部不同地區經濟增長和居民收入不斷擴大的差距。
當然,以上這些問題從理論上來講都有解決的方法,但是問題在于可行性。對于美國來說,可以通過增加人力資本投資來提高一般勞動者的生產技能,進入高級別的分工層次來增加收入。中國也可以通過人口流動,讓西部缺少貿易機會的地區的勞動人口流向東部適合發展加工貿易的地區來分享經濟增長的機會。
但是,發展教育來提高人力資本產生的社會成本很高,而且在短期內難以奏效,這對于任期有限的政府來說不是一種最優的政策選擇。人口流動則需要更多的改革,比如土地必須可以自由交易,城市戶籍管理必須加以開放,否則人口流動的成本會很高。于是,在美國,貿易保護與外包回岸的做法,以及中國的大規模收入再分配就成為政府在短期內應對全球化危機的首選。
全球化發展的第四個階段大致上開始于1979年,其動力來自于全球性資本自由流動。1979年布雷頓森里體系正式解體,取而代之的是“管理紙幣本位制”。
美國取代黃金成為世界貨幣導致了“貨幣紀律”的松弛,因為在管理紙幣本位制度下,美元供應量的多少不再取決于美國所擁有的黃金數量的多少,而是取決于宏觀經濟的波動,且呈現出單邊增長的趨勢。
其中的邏輯可以概述如下:當經濟繁榮的時候,產出在增加,為了穩定價格、防止通縮,就必須按照貨幣主義的方法來增加貨幣供應量;但是,一旦經濟增長出現衰退,為穩定金融、防止企業資產負債表因為商品銷售不暢而失去平衡,就必須按照凱恩斯主義的方法來增加貨幣供給。
其結果是,不管宏觀經濟是繁榮還是衰退,都得增加貨幣供給,于是就有了1979年至今的美元供給單邊增長的趨勢。隨著美元與黃金脫鉤,以及持續貶值(由美元供應單邊增加所致),固定匯率制度便會失去其存在價值,浮動匯率制度逐漸盛行。浮動匯率再加上相機抉擇的貨幣政策增加了全球套利套匯的機會,從而激發了全球性的資本流動。
資本自由跨境流動當然對經濟增長是有貢獻的,特別是能夠進入東道國生產函數的資本流動可以帶來“新古典增長”,即便不能進入生產函數的國際資本流動,也可以起到幫助資本流入國家突破融資約束的作用。
但是,過于頻繁和短期的資本流動則會帶來經濟增長的不穩定性,不僅如此,過于自由的資本流動還會擴大資本要素與其他要素的所得之不均等增長。《21世紀資本論》的作者通過詳細的數據采集發現了這種不均等增長的存在,而且還非常嚴重。
于是,就有了著名的皮凱迪等式r﹥g。r之所以會大于g,可能與以下兩個因素有關:一是貨幣紙幣化,由于貨幣紙幣化,再加上在不同的經濟環境下交替使用貨幣主義和凱恩斯主義的貨幣政策,從而導致貨幣供應量的持續增長,其結果是金融貨幣資產與真實資產的比值呈現出持續上升的趨勢。
在這種趨勢下,凡是有能力獲得金融貨幣資產進行投資和交易的人的收入就會大于那些不具備這種能力的人的收入,盡管他們的實際真實財富沒有減少。
其二是資本的流動性要強于其他任何要素,因此,一旦資本可以在國際間自由流動,資本總可以流向回報率(r)最高的企業、部門、地區和國家,從而可以脫離其所在國家由基本面所決定的經濟增長率(g),所以,r﹥g也就成為國際資本自由流動環境下的常態。
針對短期資本流動過于頻繁,美國已故經濟學家托賓主張對旨在套利套匯的國際資本征收流動稅,但是這種政策建議很難付諸于實踐,只要沒有全球性合作,國際資本總可以找到安全的避稅港。在國際資本流動的流量稅難以征收的情況下,是否可以通過征收資本所得稅(存量)來平衡一下資本所得與其他要素的所得呢?
很顯然,這個問題已經進入收入再分配領域了,然而,無論從理論上講,還是從實踐中看,再分配都是缺乏效率的,并且在政策上也是很難操作的。因此,在2007年美國次貸危機發生以前,有針對資本短期流動過于頻繁而采取管制政策的,但是卻較少有國家采取再分配政策來縮小資本所得與其他要素所得、特別是勞動所得之間的差距的。
目前,資本自由流動受到限制主要還是由于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造成的,這不僅是因為各國政府加強了對于資本跨境流動的管制,更為重要的是,在危機沖擊下,私人部門負債率過高,已經沒有多少剩余資金可以在國際范圍內流動套利套匯。
貿易保護、資本管制,再加上難民潮沖擊下的正常移民受到嚴格限制,全球化發展遭遇到有史以來最大的沖擊,全球化是否就會因此而走向倒退呢?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但是也有一些重要的信息在告訴我們,全球化很可能會采取一種新的形式繼續向前推進,那就是通過互聯網實現的全球性文化、觀念和技術的交流,以及由此帶來的全球經濟增長的新動力。
中國在1979年選擇對外開放與對內改革,充分享受了全球化帶來的好處,借助于國際資本流動(FDI)和自由貿易,中國創造了奇跡,實現了長達將近30年的經濟高速增長,擺脫了貧困,走向了小康。
但是,隨著由貿易自由化和國際資本自由流動推動的全球化走向停滯,我們是否還能在未來的依靠文化、觀念和技術創新的全球化發展中獲益呢?這要看我們是否愿意進行更為深刻的改革與更為大膽的開放政策。
中國今天已經成為互聯網大國,但是我們卻簡單地把互聯網變成了一個“做生意”的商業平臺,它更多、更重要的價值還沒有發揮出來。其結果不僅不能促進經濟增長,反而造成了以交易替代制造、以線上交易替代線下交易,最終導致經濟增長下行的嚴重后果。如此下去,中國經濟很有可能錯失一些重要的、即將到來的新的全球化發展的歷史性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