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秦觀詞

張瑩

一、秦觀婉約詞中“愁”的根源

要深入地了解秦觀，進而更深刻地理解他的作品，就必須對他的性格和身世加以研究，讓我們全面地認識秦觀的人生經歷，以更透徹地理解秦觀婉約詞中“愁”的來源。

敏感、多情和脆弱是秦觀性格的一個重要方面。他對生活極其敏感，對外部世界缺乏積極斗爭的能力，對自身也缺乏自制能力，因而常常為自己追求的美好事物的消失而感傷。他總是憧憬著過去，眷戀著舊情。

秦觀這種敏感、脆弱的性格主要受環境的影響。他青年時代生活在揚州，在溫柔鄉的染下，把他通過讀書培養起來的抱負、豪氣被逐漸消磨殆盡，成為了一個具有多愁善感、纏綿脆弱形象的才子，且這種形象成為了他主要的人物形象，其性格特征在生活于揚州時就已基本成型。秦觀在性格上呈現出多面性和矛盾性，他的脆弱與敏感，與他的思想和生活經歷密切相聯，且獨具特色。

二、秦觀婉約詞中“愁”的藝術風格與寫作手法

（一）藝術風格

秦觀詞最主要的特征，是帶有感傷情調，用白描或直抒胸臆的手法，通過大量悲涼凄冷的意象表現出來。這種感傷情調，是他脆弱心靈的直接體現，也是他坎坷一生的真實縮影，同時又再現了北宋所有失意文人的命運。我們看他最著名的《浣溪紗》：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若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這首詞完全把我們帶入了感官世界。“寒”是“輕”的，“陰”是“曉陰”，“畫屏”上是“淡煙流水”，“飛花”之“輕”似“夢”，“絲雨”之“細”如“愁”，“寶簾”之“掛”為“閑”，掛簾之“銀鉤”曰“小”，全篇所用的形容詞沒有一處重筆，外表看來十分平淡，但在平淡之中卻隱含著作者極為纖細敏銳的心靈感受。這種感受自然地從心中流淌而出，沒有絲毫的矯作與偽裝，一種淺淺的傷感充溢其間，平淡中蘊意無窮。

秦觀詞的另一個特點，就是以“韻律”著稱。韻律一般是指格調高雅、含蓄有味的藝術形式。秦觀詞的篇幅雖然短小，對于構筑詞的意境來說是一種考驗。但秦觀卻能在有限的篇幅中描繪出無限的意境，傳達出無盡的韻味，給人以無法言說的情感體驗。

（二）寫作手法

1.在意象的選擇和意境的創造上

秦觀善于運用委婉細致的筆觸，選取與感情相契合的意象，營造凄婉感傷的意境。他選取最能牽動離情別恨的意象入詞，介入自己強烈的感情，使情景交融，渾然一體。有了刻骨銘心的情感體驗，秦觀才進入了物我兩忘的狀態，使他詞中的意象都帶上了一種淡淡的感傷，創造出了一種微妙的意境。

2.在章法和結構方面

秦觀受到柳永詞作的影響，創作了大量的慢詞。他能把含蓄細膩的韻味帶進慢詞長調中，彌補了柳永以賦法填詞所造成的淺顯不足，顯得起伏有致。例如《望海潮》（其二）：

星分牛斗，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花發路香，鶯啼人起，珠簾十里東風。豪俊氣如虹，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追思故國繁雄。有迷樓掛斗，月觀橫空。紋錦織帆，明珠濺雨，寧論爵馬魚龍！往事逐孤鴻，但亂云流水，縈帶離宮！最好揮毫萬字，一飲拼千鐘！

這樣的長調作品不是平鋪直敘，而重在意象的順暢，真情的表達，通過畫面的轉移、變換，將詞人沉郁頓挫的感情委婉地表達出來。

秦觀用流暢的章法，連接精致典雅的詞句，使詞句情景交融，較好地表達出了作者的情愁，這正是恰到好處的藝術佳境。

三、秦觀婉約詞中“愁”的抒情方式與類型

（一）抒情方式

秦觀的詞哀婉而清麗，寄寓了他對生活的凄苦感受。秦觀在詞中抒發的真摯情感在古代文人中并不多見，這來源于他對詩作投入了真摯的感情。秦觀與柳永都喜歡出入青樓歌館，柳永對青樓歌姬多是戲弄玩耍，所以柳永的詞容易流于膚淺；而秦觀則時時被歌妓所感動，所以秦觀的詞就顯得純凈。秦觀婉約詞的抒情方式有以下幾種。

1.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

如周濟所說“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身世之感”是詞人的情感，而“艷情”往往是詞人抒情的背景來源。秦觀作詞受到蘇軾潛移默化地影響，他一生積聚了滿腹傷心失意的淚水，必然用詞來傾瀉。而他又不似蘇軾那樣直抒胸臆，而是將辛酸苦悶融注在一定類型的離情別恨中，從而給傳統的艷情詞融入了新的情感內涵的表達和以表現、體現自我為主體的新元素，從而給艷詞增添了許多的彈性和張力。

2.以樂景寫哀景，以愉悅襯悲傷

秦觀的詞多感舊傷今，把往昔的快樂與今朝的凄冷形成鮮明的對比，反襯今日的落寞衰老之悲。如他的名篇《夢揚州》：

晚云步。正塘柳，煙雨初休。燕子未歸，惻惻輕寒如秋。小闌外，東風軟，透繡緯，花密香稠。江南遠，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長記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麗錦纏頭。啼酒困花，十載因誰淹留。醉鞭拂面歸來晚，望翠樓，簾卷金鉤。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

這首詞寫作者在貶謫之地，追憶往昔在洛陽時的歡快之事。塘柳依依，煙雨蒼蒼，東風習習，花密香稠。在如詩如畫的景色中，意氣風發的少游攜手佳人，在輕歌曼舞中漫步長堤，飲酒對詩，賞花觀舞，可謂是春風得意。昔日之景歷歷在目，今朝之恨卻難以遣去。仕途之坎坷，邊地之偏遠，思鄉之情，身世之悲，撫今憶昔，倍感凄涼。

（二）婉約詞的類型

1.表現相思離別的詞

這一類詞作在秦觀的作品中所占的比重極大。在這類詞作中，秦觀的抒情方式是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摒棄了“花間詞”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的詞風，使詞達到了“義蘊言中，韻流弦外”的高遠境界。

秦觀這一類型的作品被稱為“女郎詩”，詞中淚水盈盈，情調悲苦，多借女子的相思之苦或坎坷遭遇來抒發自己的悲愁和無奈。

2.精美細致的小詞

這類詞作中所有的情思與憂愁都不用重筆，只是在淡淡地敘說中平靜地流淌出來，但卻另具一種感人的情致。如《畫堂春》：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柳外畫樓獨上，憑欄手捻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

這首詞寫花落春歸，沒有李煜詞中“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悲慨，只是“落紅鋪徑”；寫雨也沒有“朝來寒雨晚來風”的勁厲，而只是“小雨霏霏”，而“無奈春歸”卻更顯出其感情的柔婉纖微。“捻”花是何等愛花的深情，而“放”花又是何等惜花的無奈，“無語對斜暉”，便更添了傷春的無奈之情。

3.表現理想失落、人生失意的凄涼之感的詞作

這類詞較之第二類詞，感情婉轉而凄厲，且均為真情實感之流露，比較真實地反映了作者身處逆境的各種感受。這類詞在前后期的表現中存在差別。前期雖不得意，但畢竟年輕，還洋溢著一股朝氣，對仕途也沒有絕望，所以被貶之前的作品語意婉麗清新。但被一貶再貶后，一方面年華已逝，另一方面看透了仕途的坎坎坷坷，對自己的前途失去了信心，詞的格調也轉為了凄涼哀婉。

4.憶古懷舊之作

詞人通過對往昔美好的追憶來寄托今日滿腔的愁怨和憂郁。此類詞寫的溫婉細膩，精美絕倫，讓人產生無限的遐想。

四、秦觀婉約詞對后世的影響及其評價

秦觀出世晚于柳永近70年，晚于蘇軾近13年，他既沒有像柳永那樣創造詞的新形式，也沒有像蘇軾那樣革新詞的內容，而是在詞的本色上，深入地開掘詞人的藝術心靈，顯示了秦觀內心的豐富和其婉約詞所具有的強大生命力。

秦觀對婉約詞創新的重要意義在于他遠離了“花間詞”的淺淡本質，取其神而不抄其貌，能在“花間詞”中自出清新，能吸取唐五代詞的藝術手法，就自己對生命意識的感悟和藝術心靈的真實再現上，進行了深入的開掘和拓展。在秦觀之前，晏殊、歐陽修以細膩的筆法寫達官顯貴的閑雅之詞，晏幾道以空靈清幽之筆寫沒落文人的感傷之情，柳永風味失之庸俗，東坡詞的豪放又非他的“本色”，他們皆不被廣大文人志士理解和接受。秦觀秦觀出身下層社會，政治上受到沉重打擊，屢遭貶謫的不幸，幾乎是中國封建社會眾多下層文人志士悲劇的剪影，他的詞作的出現，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人們效仿的對象。秦觀以其婉約凄美的優秀作品，傳遞出了廣大文人志士共同的悲哀，因而形成了中國詞史上影響巨大的抒情范例。

（鞍山市工讀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