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里好風光

葉好

北漂大多都試過地下室的滋味吧，狹隘的公共廁所，無通風口的房間、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陌生冷漠。就這樣一個烏七八糟的地方，逃出以后，回頭去看，眼中所見竟也不是阿鼻地獄，反而能看到當初捧著一顆初心闖入十里長街的自己，用厚厚一摞簡歷壓在泡面蓋上，在氤氳浮起的泡面湯蒸汽里，又哭又笑地跟著電視機向往模擬某種未來。

我也還記得，那時候地下室盡頭的一個曬衣架都生銹了，還總是擠滿別人的衣服。于是我和同租一間地下室的好友菲菲一起，在地下室內用掛鉤和門把手牽起一條晾衣繩。兩個人忙忙碌碌結繩記事，滿以為開辟了一個私人陽臺，滿意地拍拍手上的灰塵，出去吃一盞銅火鍋。

回家一瞧，得嘞，晾衣繩吃不了重，整個摔在地上，好不容易在冬日里親手搓洗的衣服散了一地。不顧指節上凍瘡冒頭的勢態，和菲菲兩個人在公共浴室里重又抱著洗衣盆，蹲在地上搓搓洗洗，委屈得想要掉眼淚。這時候恨不能做一只活在殺馬特QQ簽名里的魚，記憶不超過七秒，什么委屈受過就罷，不至于在記憶里釀成砒霜口味的雞湯。

北京那么干燥的冬夜，地下室空氣蒸騰了多少北漂客的淚水呢？以至于被子總是一股發潮的霉味，縮在其中，不知道是暖氣如我的生存技能一樣不夠靈光，還是自個兒被埋在高樓大廈的花繁之下不免齒冷，總之是哆嗦著睡去了。在夢里開來我的南瓜馬車，終點站是我的入職培訓地。

和菲菲兩個人算計著，每周還可以買一盒酸奶解饞。盤腿坐在地下室的80厘米鋪位上，身上披著羽絨服，舔一舔酸奶蓋上的凝固物，滿足的心情好像同時收到了兩家公司面試通知。

到了夏天的時候，北京也忽然迎來瓢潑大雨。聽聞世界末日，海水倒灌入世界，人們不得不借助諾亞方舟。地下室漫入水流，老板穿著雨靴挨家挨戶通知。身無長物，卻也不得不搶救財產，畢竟買不起新的面試套裝。狼狽地逃離被淹沒的地下室，不得不在青旅暫住。和菲菲經過柜臺，最羨慕那等有家里愛的供養的學生，做著免費的志愿者，在前臺與背包客打交道，便覺得自己也流浪了，滿身社會經驗，老到地拒絕另一個入住申請，說是鋪位滿了。我們也不得不為搶得先機感到安慰，是多么機智才能訂到了75塊一天的四人間。

等到天晴雨歇，才能回到自己地底下的老巢里。總懷疑是某種甲殼生物，恨不能像卡夫卡所寫的《變形記》一樣，真的去變成一只蟲子，有堅實外殼抵擋生活的疲憊，能夠茍全性命于盛世。但現實中依然要重新搭起繩子，打一個牢固的結，重建我們的姐妹花小陽臺。

和菲菲陸續離開地下室之后，我們還以為“終于要過上幸福的生活”，然而卻面對更多的塵霾滾滾。想起相互扶持的日子里，深夜疲憊歸來，兩個人都害怕夜深獨行，彼此打氣，逗樂說：“在北京自然是安全的，畢竟動了你，誰知道你是誰的女兒呀？”

寸土寸金的京城里，不知道生活著多少家世好的少年，似他似她；也不知掙扎著多少一無所有的浪人，如你如我。北京太大了，我從地下室離開，成為了五環人民。菲菲則在西三環的房子里和新室友睡在一張一米八的大床上。不得不說，至少比地下室的通鋪拓寬了10厘米，這就是我們向前走的步子尺寸，邁得不那么穩，卻很踏實，我們也更加相信自己。

回頭去看那一間地下室里的好時光，似乎晝夜不分，全靠鬧鐘來提醒又該出門覓食找工了。但是每一個只有靠頭頂白熾燈照亮世界的日子，是我側頭就能與菲菲說說笑笑，言笑晏晏展望未來；是多少不切實際的幻想；是如何說著要吃香的喝辣的，成為既得利益者；是心底對明日的恐慌，害怕自己走不出這一間小小的地下室，害怕自己永遠看不到外面的光，卻又有自信自己一頂能夠離開。

我們感受過北京的拒絕，卻也因此更感受到北京的容納，如今也都在其中了。外面華燈初上，新人舊顏粉墨登場。踏破世貿天階的一雙雙玻璃鞋，來回于天通苑的一只只運動鞋，北京給予一樣的尊重。一定是走出去之后，回頭去看地下室小小一方天地，也不再覺得身陷囹圄。畢竟早些時候，是它肯與我微薄的財力作一筆等價交換，給了我最初最初的一個棲身之地，做我最早最早的一道起跑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