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男,當代著名作家,曾任中國小說學會會長,現任中國文聯副主席兼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新時期文學初曾以《雕花煙斗》《啊》《神鞭》《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等小說蜚聲文壇。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馮先生自由徜徉在文學、繪畫、書法、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等諸多領域,且皆有建樹。近年來文思泉涌,新作不斷,頗引文壇注目。去歲歐游歸來,他創作完成了一組游記式的文化隨筆《意大利讀畫記》,重讀文藝復興名作,兼融中西,樸素雋永,見解獨特,顯示了一位東方學者在全球化背景下對民族文化傳承和文化振興等問題的新鮮思考,具有豐富的文化藝術內涵和人文價值。從第4期起,本刊特辟“馮驥才專欄”,分四期連載該作,以饗讀者。


《大衛》(局部)
意大利讀畫記(之三)
畫家看畫,看畫上邊的東西。
作家看畫,看畫后邊的東西。
自14世紀,歐洲人用了二三百年,在中世紀神主宰的死亡般的氣息里,完成了自我的救贖,并讓人的尊嚴從此至高無上,讓自由神圣不可侵犯。畫家們的貢獻是使我們光彩奪目地看到了這個偉大的文藝復興的全過程。
再看《大衛》
又到佛羅倫薩的學院博物館來,還是為了看米開朗基羅的《大衛》。
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到《大衛》后,我寫過一篇散文叫作《原作的力量》,記下我當時那種被震撼、被征服的感受。我說“我從自己身上已經找不到一種力量可以超越它”。它的精神和英雄氣質把我壓在了下邊。我分析其中的原因之一,可能來自它超大的體量。正是由于它巨人般的高大,才將這位以色列年輕勇士的雄強和凜然之氣百倍地張揚出來。

《椅中圣母》 ?1513年 ?拉斐爾 ?現藏皮蒂宮
這次來是想再來體驗一次。
剛入大廳,隔過長長的走廊,它遠遠一股英氣就直逼而來,根本來不及去看長廊兩邊的那幾尊《獄吏》像,便被它磁石一般吸引著,徑直朝著它走去,感覺好像一步步走到一座氣勢雄渾的大山前,一仰頭就被它壓在下邊,剩給自己的只有驚嘆了。
可是這一次,我感覺它的氣勢并不是來自巨大的體量,而是一種無比強大的生命的力量——當然是人身上的那種力量。這力量在雕像身體的每個地方。他的胸肌、腹部、后背、雙肩、雙腿、手腳、嘴角、鼻翼,直到炯炯逼人的目光。可這生命的力量是通過冷冰冰堅硬的石頭散發出來的,石頭里是沒有人的生命力的,他用什么辦法把這種生命力注入到石頭里邊的?即使他真的有什么神奇的能力把人的生命力注入到石頭里,可這個雕像是夸大的、超大的、巨大的,有限的生命力在里邊就會被稀釋,怎么還能具有如此沛然的生命元氣?我圍著雕像轉了兩圈細細地看,沒有發現任何一個細部是軟弱或松懈的,它渾身緊繃繃而充足的生命力直至每根手指和腳趾,還有股溝。別忘了——創作這件人類史的巨作時他只有26歲,完成時也僅僅30歲!
在那個年齡段,就能如此精確地把握人體每個部位、每塊肌肉、每個細節的尺度與形體?能對人體解剖理解得如此精準?他是怎么做到的?還有,他是怎么表現出各個部位骨頭不同的硬度和肌肉不同的彈性?尤其不明白,他如何在這樣巨大的軀體中表現出如此強大的生命感?對于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真是無法想象!
再聯想一下他那些千古名作《摩西》、羅馬圣彼得教堂里的《憐憫》、美第奇家族墓地的群雕《晝》《夜》《晨》《暮》等等,還有他在梵蒂岡西斯廷教堂穹頂上畫的歷史上最偉大的壁畫《創世紀》,以及他設計的世界上最宏偉的圣彼得教堂等等,他每一件作品都是重量級乃至超重量級的,都耗時多年。所有雕塑和壁畫都由個人完成,不像埃及石雕和敦煌壁畫是集體完成的。每一件作品又都是人類精品。誰能解釋他的才華由何而來?勤奮嗎?勤奮可以體現才華,卻無法解釋才華。
他是雕塑家、畫家、建筑師,還是詩人。在文藝復興時代不少大師巨匠都是多才多藝,在方方面面同時發光。比如達·芬奇、瓦薩里、拉斐爾、布魯內萊斯基等等。他們都能跨越一些毫不相關的領域同時顯露才華,并建功立業。這是文藝復興時期一個異常奇特的現象,一個難解的謎。人們只能稱呼這是個巨人的時代。
在各種解釋和各種臆測之外,我個人的看法則是中世紀千年黑暗和蒙昧壓抑之后的一個爆發。這個爆發是全方位的、全社會的、歷史性的,也是人性的。從更深的層面說,這是人的生命本性和潛在的能量和能力總的爆發。這些巨人只是代表。于是給哲學、思想、文學、科學等各個領域同時帶來一次西方文明史上史無前例的偉大的進步。
這么說來,《大衛》不正是那個時代的一個象征嗎?有人曾問,這個大衛雕像為什么是裸體的?這位戰場上的英雄為什么不戴盔披甲和手執兵器?這個答案其實就在大衛的身上。在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藝術家看來,人的勇氣與精神不正是來自他赤裸裸的生命的本體和人的本身嗎?

拉斐爾畫的圣母們(烏爾比諾拉斐爾故居印制)
大衛不正是一個大寫的人字嗎?
這次來看《大衛》之前,佩魯賈的地震使這個雕像的腿部出現一條很細的裂痕。對于如此巨大又沉重的石雕是一個可怕的隱患。如果再來一次更大的地震怎么辦?當地人告訴我,經過專家的“會診”,可能不久就要關閉博物館進行加固和維修。由于技術難度極大,說不定要用時一二十年。那么我這次來看《大衛》應是一種幸運,當然也是一次新的認識上的發現與收獲。
文藝復興時期一幅不能不提到的畫是拉斐爾的《椅中圣母》。
畫中的這位圣母毫無神性,照我看就是一個凡間的女子。她緊抱著的那個“圣嬰”,其實只是可愛的男孩兒。尤其這個美麗的女人——她很美,但決不僅僅是面孔,而是投來的勾魂攝魄的眼神。
拉斐爾為什么這樣畫圣母?此中的原委,傳說的版本很多。有的說這個女子是拉斐爾在林邊的酒家看見的,有的說在宴會上看到的,還有的說是在梵蒂岡的門廊上遇見的。反正一見就被迷住,使他想起少年時的戀人,他當時手里沒有紙筆,就撿起一塊陶片畫在一個橡木桶的桶底上。不論哪種版本,關于他在桶底上把這女子速寫下來的說法是一致的??峙屡c這幅畫是圓形的有關。此前,還沒有人把圣母像畫在圓形的畫面上。
傳說無據,但看了這幅畫,你會深信畫家一定見過這女子。當時這女子的眼神好像有一種魔力,很特別,一直看到拉斐爾心里,叫他怦然心動。那一瞬,拉斐爾神魂蕩漾。這決不是普普通通的瞅一眼,這眼神有一種難言的東西,像被什么吸引,或是傳遞著什么。從拉斐爾的《自畫像》看,他是個靈透、文弱、清俊、骨子里有點浪漫的青年,他很招女孩子們的喜歡。到底是他招來了她的注意?還是她深深吸引了他?反正這個眼神決不是畫家“創造”出來的,是他個人體驗到的、為之傾倒的、不能忘懷的、不能不畫的。
這個魅力無窮又琢磨不透的眼神!
拉斐爾是畫圣母的大師。他筆下的圣母甜美、優雅、溫柔、寧靜,將女性之美表達到極致。在烏爾比諾的拉斐爾故居里可以買到一張紙片,上邊印的全是拉斐爾畫的各式各樣著名的圣母形象,全都奇美無比。然而,《椅中圣母》與眾不同,不同就在這勾魂攝魄的眼神上,我相信拉斐爾就是為了這個特別的“眼神”才畫的。
在那個繪畫正從宗教掙脫出來的時代,他把自己的感受假借圣母真切又充分地表達,叫我們領略到這位天才巨匠的藝術敏感與驚人的表現力。
其實人物畫最關鍵是人物的眼神。
眼神不是眼睛,是眼睛在一瞬間所表現出的心理與個性。想一想,所有偉大的肖像畫不都是通過眼神揭示人物的內心嗎?比如達·芬奇《蒙娜麗莎的微笑》、委拉士貴支《穿錯裝的查理一世》、列賓《伊凡雷帝殺子》、克拉姆斯柯依《無名女郎》、凡高《自畫像》等等。
中國人很早就認識到人物畫中眼神的重要。早在中國繪畫尚未完全成熟的東晉時期,顧愷之就說:“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阿堵就是眼睛。傳神就是表達人物的精神與情感。可惜到了宋代,繪畫被宮廷視為賞品與玩物。元以后文人畫的“自我抒發”又只憑借于山水與水墨,致使人物畫成了中國畫的弱項。故而在古代繪畫經典中,很難見到這種一見難忘的眼神。這是我們的藝術應當反思的了。
《椅中圣母》現在懸掛在美第奇家族當年的宅邸皮蒂宮中,這座堆滿名作的宮邸已是佛羅倫薩重要的國立博物館了。
去往烏菲齊美術館參觀時,我碰到了一個奇怪的場面,市政廣場的老宮前聚著一些人,打著一些有黃有藍的旗子,上邊寫著一些看不懂的意大利文。還有些人站在宮墻上邊頭戴帽盔,不知在做什么。從現場看,人們的臉上大都帶著一種激動的情緒。待問方知,這是在紀念五十年前的“泥濘天使”。誰是“泥濘天使”?為什么叫作“泥濘天使”?
待問方知,那是1966年11月4日,連日的大雨使穿過佛羅倫薩的阿諾河暴漲,洪流漫過堤岸迅疾地涌入城市,頃刻間淹沒了所有房屋的底層,街道成河,吞噬了這座歷史名城隨處可見的藝術品。可怕的是洪水還沖進各個博物館和圖書館,連偉大的烏菲齊美術館中許多藝術珍藏也被吞沒。更糟糕的是,洪水從遍布葡萄園的丘陵地帶沖過來時,裹挾著大量的泥沙,進入城市后又摧毀了儲油罐和輸油管,黑色的原油混入滔滔洪水。對于藝術品與圖書,泥沙和油污更是災難性的。無數無比珍貴的文明遺產面臨毀滅。兩天后洪水退去,佛羅倫薩一片狼藉。單是阿諾河邊的國家國書館就有幾萬冊書籍以及大量地圖和文獻埋在污濁的泥濘里。但丁的手稿和多納泰羅的油畫也在里邊!
當文明受損時,被喚起的一定是文明本身。
幾天之內,從意大利全國各地和世界各地趕來許許多多支援者,他們都是志愿者;許多佛羅倫薩市民也把淹在水里的個人財物扔在一邊,和外來的支援者聯合一起展開一場感天動地的文明大救援。從各個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以及教堂里的淤泥里搶救受難的歷史文物與藝術遺產。來自歐美各國的專家以及專家團隊保證了清理工作的科學性。各國不少名人政要也紛紛伸以援手,增強了這個行動的號召力。身在法國的繪畫大師畢加索也賣畫捐助,因為他更知道這些瀕危的藝術品的價值!
今天,烏菲齊美術館為了紀念半個世紀前世界性文明大救援的義舉,特意開辟了一個展廳,展出當年來自世界各地的支援者現場搶救的照片。這些都是烏菲齊美術館的攝影師當時拍攝的,記錄著志愿者們搶救烏菲齊美術館的種種實況。從這些照片中可以看到,當時洪水沖入了烏菲齊美術館的門廊,毀壞大量文藝復興時期的家具、掛毯、雕塑和繪畫及修復室里的壁畫的慘狀。這些都是價值無可估量的藝術珍品。一些照片還記錄著人們在用木板清除污水,從坍塌的困境中搬取雕塑,由泥濘里細心清理古籍的種種情景。烏菲齊美術館的資料里這樣記載他們救援時的情景——“他們食物短缺,水也很少,在最初幾天,幾乎沒有任何設備,他們不得不在泥漿和污穢中工作,但也沒能阻止和放慢他們的工作速度。從黎明到黑夜,沒有任何休息……”
他們大多是年輕人。誰也沒有統計到底有多少人參與了這場文明大救援,誰也不知道這些年輕的救援者的姓名與國度。不久前,在一個國際美術館的會議上,一位美國民間美術博物館的館長安妮在演講中提到自己的一件往事,就是佛羅倫薩發生洪水這件事。那年她18歲,正在學校念書。在她父親建議下,她跑到意大利參加這場文明的救援。她說這次拯救人類文明的義舉使她受用終生,從而使她懂得什么是“責任”,并把“保護”一類的工作看得分外重要。由此人們才知道這位名叫安妮的人是這次大救援的志愿者中間的一員。
當時(1966年11月10日)意大利記者喬萬尼在《新郵報》的一篇題為《行動在黑暗與泥濘之中》的文章中,對這些來自他們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志愿者,用了一個美稱,叫作“泥濘天使”。天使是從天上飛來的,天使帶著愛意——對人間的愛和對美好的文明的愛。而愛文明本身就是文明,不愛文明的一定是野蠻。難道不應該想想1966年我們對自己的文明做了什么嗎?
從這一次,“泥濘天使”這個稱號在意大利被留下來了。凡是在洪水發生時有一些自愿的救援者挺身而出,這一個稱號都會再一次被響亮地用起來。
這一次由于在佛羅倫薩多住了幾天,我喜歡上與阿諾河平行的那幾條蜿蜒彎曲又窄仄的古街。我之所以不叫它老街,稱它為古街,是因為這幾條街上不少建筑在文藝復興之前就有了。我住在這兒一家酒店的建筑是12世紀的。相當于南宋時期,這在中國不可思議。這地區有點像巴黎的拉丁區和維也納皇宮后的“一區”,但比起來還古老、還“破舊”,要是在中國城市早用推土機推平了。可是在這些街上一走,確確實實就進入了這座城市的時光隧道,進入了它的歷史。
被這些幽暗的老樓夾峙中的街道都是大大小小的石板鋪成的,年深日久,坑洼不平,走起路來可要小心,弄不好崴腳;便道更是窄得只能容一個人走,如果兩人對面走來必須側一下身,相互讓一讓才能走過。街上一扇扇老門,全都歷盡滄桑,像是各式各樣的古董,如果在我們這里,早早就扔掉了,換扇新的,他們卻當作寶貝和自己有歷史身份的“門面”。其間摻雜著一些店鋪,所賣的物品一律是本地獨有的手工制作的老東西。皮鞋、陶器、文具、布藝、服裝、鞋子、手工飾品,還有古董店。鋪面都很小,有的“前店后廠”,一邊制作一邊賣。賣東西的人腰間系著干活的圍裙,干紙活的系細布圍裙,干皮件的系粗布圍裙。店里的客人不多,但全是老店,不知干了多少年。我很喜歡一家文具店,二十年前我在這店里買過兩個細羊皮封面的小本,紙是毛邊的手工紙,很有味道;還有一盒古代意大利人使用的各種筆尖,奇形怪狀大約幾十種。我把這本子放在床頭柜和茶幾上,隨手記下偶然間收獲的句子,我的散文詩《靈性》中許多句子最初就是寫在這本子上的。今天再去,這店竟然還在,于是我又買了兩個優美又高雅的皮面小本。寫東西的人對空白的本子有種天生的喜愛,尤其這種討人喜歡的小本。這家文具店只一間屋,十來平米,家具古老,陳設典雅,一問才知是家百年老店,看來他們不想把自己的店面“做大做強”。他們的收入肯定不多,那么他們求的是什么?
一天晚上我們在這些古街上走過,一家亮著燈的店鋪吸引了我們。推門進去,里外兩間屋。外邊這屋花花綠綠擺著各種待售的紙制品。信箋、紙盒、大大小小的本子,形制多,圖案奇特,色彩絢爛。有一種花紙很神奇,好像各種彩色的水在紙面上自然又精美地流動著。我頭一次見到這種花紙。里邊一老一少在干活。一位年輕的男子走過來與我們說話。他個子不高,肩膀挺結實,標準的意大利人的模樣,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十分明亮;光頭謝頂,意大利很多男人年輕時就開始脫發謝頂了,他們不少足球運動員不就是這樣的光頭么?
他見我們對他的花紙表示興趣和新奇,很高興,他說這是他這家店手工印制的。他似乎是個性情中人,說得興奮起來就領我們進了里屋,說要印一張給我們看看。這使我興趣倍增。
里屋的中央擺了一張沾滿色漬的大工作臺。臺子一邊是裝著各種色漿的瓶罐,顏色都極其鮮艷,有點像我國民間使用的色精。臺子另一邊平放一個石制的染色槽。大約一米長,半米寬,十幾厘米高。槽內是一種藕粉狀、有點黏稠感半透明的液體。他先用一支毛筆在一個紫色的罐子里蘸足顏色,然后另一只手拿起一根短木棍,在蘸了顏色的筆桿上輕輕地敲,顏色就像雨點一樣落入染色槽的液體中。這方法很像我國古代繪畫中畫雪花的技法。當點狀的顏色落入槽中,便一點點化開;由于槽內液體是黏稠的,就不會化得太快。不等紫色化開,他又往染色槽里敲進一種桃紅色,跟著是翠綠色、鮮黃色、橙色與湖藍色。每一種顏色進去,都會出現一片色彩的奇境。他做這些事時一言不發。不知是工作時必須這樣全神貫注,還是故意給我們制造一種神秘感。
當各種顏色搭配成一片絢爛的景象時,他不等顏色相互融合,便拿起一根與染色槽一樣寬的木尺,木尺一端有一排細細的鐵針,他把木尺上的鐵針插入染液中,由上至下一劃,染液的顏色即刻發生奇妙的變化,變成極精細的各種顏色搭配的細線,跟著再用另一種帶鐵針的木尺由上至下再一劃,一種美妙無比、如同上千個孔雀翎般彩色的圖案出現了。我們不禁發出驚呼,這男子臉上露出一種自豪的微笑。
隨后,他從身后紙架上取了一張白紙。紙的大小與染色槽一樣。他將白紙小心又熟練地放在染色槽鋪滿花紋的液體上,兩手捏著下端的紙角,輕輕又緩慢地向外拉出來,染色槽里美妙的色彩竟然全部都跑到紙上。一張奇麗的花紙居然這樣“印刷”出來了。
我們鼓掌,稱贊他,也為他助興,再帶著好奇與他一聊,方才得知這男子名叫里卡爾羅。他這門奇特的手藝來自家傳。他是第三代。他說這手藝的歷史十分久遠,源自土耳其,四百多年前——也就是文藝復興的時候傳到了意大利,已經經過了幾個世紀。不知道土耳其人現在是否還有人掌握這種傳統的手藝,反正在意大利能擅長這門奇技的人已經寥寥無多。
我說我想買下這張親眼看到怎么印制出來的花紙,他很高興,但是需要一天晾干的時間。第二天我們再來時,繼續又聊一聊,不但對花紙的印制有了進一步了解,還知道這種紙叫作“大理石花紋紙”。我們姑且稱這門古老的技藝為“大理石花紋印刷技藝”。
然而,當談到這個古藝的前景時,里卡爾羅并不樂觀。他說目前在意大利只有佛羅倫薩和威尼斯少數幾個人能夠掌握。由于欣賞和珍愛這種古藝的人不是多數,他擔心技藝如何能夠傳承下去。這情況和我在國內做非遺保護常常碰到的情況完全一樣,情不自禁引起我的關切。現在他父親還在做——昨天我在店中看到的那位歲數較大的人正是他的父親。他有孩子,年歲還小,將來是否愿意接過這門手藝就難說了。幸好他有個侄子對這門家傳的古藝有興趣,這是他的希望,他正努力把手藝傳給他,同時在精神上鼓勵他。
這種傳統的技藝在當今的中國稱作非遺,但是西方很多國家并不關心廣泛存在民間的“非遺”,沒有非遺名錄,也沒有政府確認的傳承人。它們依然如在歷史的常態中那樣自生自滅。一位歐洲學者對我說,如果政府來管,那就不是民間的,甚至會走樣。民間的規律從來就是自生自滅,應該順其自然??墒?,當一種歷時久遠的美妙的古藝在不知不覺中悄無聲息地消亡了,不是一種悲哀嗎?然而,當下我們所干預的民間文化不恰恰是愈來愈沒有民間性了?這中間有沒有更好的途徑?細想一想,里卡爾羅手中這門古藝的意義匪淺,在他們代代相傳中,不經意地把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的一種民間生活原原本本地保留到今天。現在,他們更需要的是來自有識之士或政府的外援,還是自己的堅守?這也是我目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我從里卡爾羅手里接過那張大理石紋花紙時,請他簽個名。誰知他簽過名之后卻不肯叫我付錢,說簽了名就不能收錢了。老藝人們都有自己的規矩,在哪個國家都一樣。這使我頗覺過意不去,好像占了人家的便宜,最后想出個主意,多買了他幾件花紙做的美麗的案頭小品,作為一種變相的答謝。
這次來佛羅倫薩真不錯,在重新領略了它種種的經典之外,還見識到一門源自文藝復興時期奇妙的古藝,結識到一位忠于這門古藝的可愛的傳人——里卡爾羅。
歐洲有兩個地區令我著迷,一個是奧地利薩爾茨堡州的湖區,一個是意大利佛羅倫薩周邊的托斯卡納。前者受惠于阿爾卑斯山,后者得益于亞平寧山。這兩條縱橫數百里的山脈都不乏崇山峻嶺,但是到了這里忽然節奏放緩,化為一脈起伏舒緩的丘陵。就像一個性情強悍的男人,回到家,變得放松與溫和了,再加上小溪、湖泊、叢林和草地,如同自己的妻兒,即刻生氣盈盈融合在一起。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美就生發出來了。
雖然我來到這里已初冬,但是眼睛看到的依然是秋天的風景。從地圖上看,托斯卡納與我國東北的沈陽在同等緯度上,沈陽前幾天已經下雪了,但在托斯卡納一帶,戶外穿一件舒服的棉布襯衫,外邊再加一個粗布外套就足夠了。
意大利溫和的氣候直益它北部的大山。有一次我來意大利,乘坐飛機經過奧意邊境時,從舷窗向下一看,白得照眼,不是白云,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雪山,如同雪海冰濤一般翻滾著,景象極其壯觀。顯然從北方過來的寒流全教這一片高山——據說是阿爾卑斯山脈屏障般地擋住了。同時,這個國土狹長的國家又夾峙在東邊的亞得里亞海和西邊的地中海中間。從兩邊吹來的濕漉漉的風,似乎都聚在這里。身在這個國家腹部的托斯卡納,風吹在臉上也是舒適的。
陽光在丘陵地帶是活的。它把起伏不平的山坡映照得陰陽向背。太陽在時間里行走,光線在山間時明時暗。當山這邊一片綠幽幽陰暗下來,山那邊一片變黃的樹木忽然像照了燈光那樣亮起來。這對于葡萄的生長是最適宜的環境。所以托斯卡納的葡萄美酒叫本地人有了口福,也教游人常常醉倒在這里。葡萄莊園隨處可見。一排排矮矮的葡萄樹,遠遠看像一排排不同顏色的線條,成橫或豎畫在坡地上,十分美麗。初冬的大地還沒有褪盡秋色,卻不像秋天那樣滿目金黃。在寒冷肅穆的歲末到來之前,它斑斕而協調。深褐、中黃、土紅、橄欖綠、普藍、群青、葡萄紫、銀灰……偶爾還夾著一點粉墻的白色和什么花的紅色。我相信大自然是偉大的畫家,大地是它的調色板。沒想到初冬的大自然在托斯卡納用了如此豐富又優雅的色彩,叫我耳邊響起了維瓦爾第的《四季》。
丘陵地區的天空是寬闊的。然而,山林清晰的天際線常常被薄霧般的煙靄融化,打破這里天際線的還有一種很特別的黑柏樹,這種樹是意大利獨有的,它像一把把黑色的劍,立在山坡上,雄峻峭拔,刺向天空;可是只要有黑柏樹出現,那里多半有人居住。
我的車子在托斯卡納的山野里繞來繞去,主要還是要去看一座座古城。
這片風光奇美的大地,也是人文歷史悠久的土地。羅馬時代、中世紀、文藝復興像文化地層一樣,一層層厚重地積淀在這里不少的古城里。這些古城像一些亮晶晶的碎鉆石,散落在文藝復興的“首都”佛羅倫薩的周圍,它們都是一些神奇的地方,有各自獨特的歷史,在文藝復興時期都閃耀過奪目的光彩,都產生過那個時代的巨星,都風光殊異。這個古城是米開朗基羅、伽利略、波提切利的出生地,那個古鎮是達·芬奇、但丁、普契尼、馬基亞維利的故鄉。更神奇的是,幾百年過去,它們竟是像古董一樣沒有改變。至少讓你覺得它一成不變。
比如阿雷佐,站在這小城中心的廣場上,就像站在14世紀的時光里。廣場地上磨光磨薄的石板、風化而變細的石桿、外墻上壁畫的殘片、各種斑駁建筑的細節,觸目皆是。奪走歷史的如果不是人,單是歲月的消磨是很難毀滅的。比如小城中最著名的弗朗切斯卡的壁畫《真十字架傳奇》,就在古城中心的一座教堂中。這座名為圣弗朗西斯科的教堂建于中世紀,形制高古而奇異,外墻一棱一棱,好像我國西部邊塞的漢長城,反正今天的人絕想不出這種模樣了。走進去,環視這些畫滿房頂和四壁的氣象古樸、典雅寧靜、極其精美的宗教故事畫,很像在敦煌莫高窟里的感覺。可是莫高窟明代以后在沙漠里被遺忘了六百年,直至20世紀初才發現。這教堂和壁畫卻是在這古城中心“被使用”了六百年,而且它并不是阿雷佐獨有的。后來我在另一座古城圣吉米尼亞諾的市中心看到了幾乎同樣的一座畫滿壁畫的蒼老的教堂。這叫我感慨萬端。
他們不嫌自己古老的文化“破”嗎?
阿雷佐另一座值得驕傲的建筑是瓦薩里設計建造的劵廊。瓦薩里是米開朗基羅的學生,杰出的建筑師、雕塑家和理論家?!拔乃噺团d”這個詞兒最初就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他就生在阿雷佐。阿雷佐人對他引以為榮。他的故居現在還被完好地保留著。照我看,這個劵廊與他為烏菲齊宮設計的劵廊如出一轍,高聳而流暢,至今猶然。我來到阿雷佐這天,正趕上巡回于意大利各處的“古董市場”來到阿雷佐,“主戰場”就在瓦薩里的劵廊上。
我對逛古董市場的興趣很大,在琳瑯滿目的各種古物中間,我放棄了上世紀來自中國的一些頗有價值的老瓷器、漆器和佛造像。從中選擇了兩種純粹是托斯卡納的老東西。一樣是個木雕的畫框。擅長繪畫的托斯卡納人對畫框是十分考究的,木框雕得繁復又立體,卷葉形的花飾波浪一樣翻來卷去,刀法極好。另一樣是一對鐵藝的壁燈架。它算不上古董,最多是舊物,但是很美,手工制作的花枝多情地繞在柱形的燈座上,從中可以領略到托斯卡納的品位,而且它和這里的生活與風景十分協調。最重要的是上邊彩繪的顏色一半剝落,而且銹跡斑斑。這東西要在中國,可能當作生活的棄物沒人要,我卻買下了它。這個賣家朝我露出善意的笑,很滿意我欣賞他們這件老東西。
我買下它其實還有一種心意,是因為它是托斯卡納歷史生命掉落的一根羽毛。它帶著托斯卡納本土的生命氣息與美。我把它帶回去,好長久地享受著它。
更幸運的是,兩天后我在托斯卡納另一座古城的本土的陶器里,看到一個矮墩墩的裝葡萄酒的陶瓶,上面的繪畫一望就知是典型的托斯卡納的風光。它無疑出自本地藝人之手。它稚拙的筆法表現出來的對自己鄉土的真情摯愛令人感動。
愛自己家鄉的人是可愛的。于是我“請來”這樣一個別致又可愛的彩繪陶瓶,拿回去放在我的書案上,插一束雜色的小花。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