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訓

押沙龍

教育小孩是件非常難把握的事。我翻過一些古代君子留下的家訓，有沒有道理我不敢說，但它們的風格讓我想起一個人——《圍城》里方鴻漸的爸爸。方遯翁不放過任何一次訓誡兒子的機會，格言警句隨時處于井噴狀態。可惜方鴻漸不太愿意聽。

我總懷疑這些家訓是一種表演性的東西，儀式感大于內容。倒是寫于亂世的一些家訓，顧不上粉飾，反而能看出一些真實情形。比如嵇康的《家誡》。嵇康這個人灑脫而驕傲，他看見不喜歡的人，斷然不肯敷衍，也正因為這樣的性格，才招來殺身之禍。可他在《家誡》里卻處處教導孩子要隨和，要圓滑。魯迅總結過嵇康的這個《家誡》，總的來說就是：長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長官送人出來時，你不要跟在后面，因為怕將來長官懲辦壞人時，你有暗中告密的嫌疑。宴飲時有人爭論，你要立刻走開，免得在旁評論，因為兩者之間必有對與不對，不評論則不像樣，一評論總要是甲非乙，不免要受一方責怪。

說起來很庸俗，但是做家長的可以理解：我不希望你特立獨行，也不盼望你出類拔萃，因為那是一條很辛苦的路，也是一條很危險的路；我只希望你快快樂樂，庸俗而安穩地過一輩子。

現代的中產階級父母如果回到古代亂世，會寫出什么樣的家訓呢？我猜想他們寫出來的，多半會是《顏氏家訓》那樣的東西。顏之推生活在亂世，有過險遭殺身之禍的經歷，所以他寫的家訓極少唱高調，排比句也少。但是他又不肯像嵇康說得那么俗氣，還是想給孩子留下一點理想和信念的空間，所以竭力在“三觀”和安全之間做平衡。就像他說，“生不可不惜，不可茍惜”，既怕孩子良心變壞，又怕孩子良心太好，有點像現代家長“摔倒的老人不可不扶，不可瞎扶”的左右為難。顏之推給子孫的建議是處處中不溜。總之是安全第一，處處小心，“去泰去甚”，不要爭強好勝。

但是形勢比人強。顏之推自己所處的已是亂世，萬萬沒料到他的兒子們碰上了一個更亂的亂世——社會上竟然開始流行吃人。二兒子顏愍楚恪守家訓，做了一個中等官員通事舍人，在史書上也沒見有什么特異之舉，想來應該是個“去泰去甚”之人。但他在南陽好端端地待著，卻碰上軍閥朱粲。軍隊缺糧食，朱粲竟把顏愍楚全家吃掉了。這真是從何說起！

現代年輕人喜歡講代溝，總抱怨父母落后于時代。其實古代一樣有代溝。顏之推辛苦寫《顏氏家訓》的時候，大約以為有了這些處世技巧，就算在亂世也足以活命存身，可他哪里能想到兒子會面臨一個把人當飯吃的“新時代”呢？方遯翁可以恨兒子不虛心受教，嵇康可以恨兒子叛逆，顏之推恨的卻只能是時代的變遷。這樣說起來，他們面臨的困惑和現代家長也相差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