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的幻覺

梁文道

流行音樂是一種集體的情感形式。再討厭它的高雅聽眾在熱戀或者失意的時候，也會不自覺地沉浸其中。因為它們無處不在，你不用刻意去聽，它自然會在商場、餐廳和車里流淌、飄蕩，變成你的聲音環境。

曾幾何時，流行音樂真是一種公眾音樂。大伙兒要在酒館和咖啡廳里聆聽，分享歌中屬于集體的情懷，比如說戰火之中破敗的家園、遠方田園里獨守農莊的年邁雙親。聽這些歌曲的時候，我們參與了集體身份的塑造，因為我們有一樣的失落。這就是一些和游子思鄉有關的歌在內地十分流行的原因，畢竟中國是世界上流動人口最多的國家之一。

情歌之所以成為流行音樂的主流，首先是技術的作用。各種復制、儲存和播放音樂的設備，使得表演者和聽眾不用并存于同一時空，更使得聽眾能夠分解成一個個原子式的個人。我們再也不用和其他人擠在一起，只要去唱片行買一張唱片，甚至在網絡上直接下載，然后自己靜靜細聽。

這種技術革命正好發生在社會轉型的關鍵時期：大家族的崩解、小區鄰里的分裂，令人的情感轉向收縮，只投射在另一個人身上。愛情成為通俗文化里最受重視、屢被頌揚的情感，不是毫無原因的。

人在孤獨之中，特別是夜里，聽著歌手用現代錄音設備錄制的低吟、泣訴（從前唱歌的人使用橫膈膜，而非喉嚨），你會以為他是你認識的人，正分享著你的寂寞和思念。重點并不在于世界上是否只剩你們倆，也不在于他唱的是不是他自己的真情實感，而在于他和你參與了這個情感形式的游戲，豐富且填滿了它。愛情是一種幻覺，情感形式亦然，但它們的效應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