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

李重言

他常常站在田埂上，凝視著水稻田里自己的倒影、藍天的倒影、村莊的倒影，自顧自地笑。他說：“土地是首印在骨子里的詩。躺在地上過日子，貼著土地過日子，有個好處就是，摔也摔不到哪里去。”

姑爺爺本可以去城里工作的，他說城里太亂，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便在鄉下一所有兩間教室的小學當教員。漸漸地，學生去更好的學校上學了，他也沒抱怨，悶著頭回家拿了把鋤頭就往地里走，從此，他起早貪黑，從未停歇。

一根根鮮嫩的秧苗，青中透綠，光滑得宛如嬰兒的皮膚。他洗干凈手，在藍布衣服上擦了擦，瞇起小小的眼睛，黝黑的眼珠里有興奮，有激動，有敬畏。插完秧，他抓起一把泥土，把泥土浸在水里，又和在手上。他臉上干枯的皺紋仿佛在這一刻活了起來，顫抖著。他捧著這土，望望如巨傘般撐開的藍天，又低下頭凝視這塊田地，就這樣跪在田埂上，一言不發，宛若一個祈禱的人。

姑爺爺常教導我們說，土地是我們的根，莫要忘了這塊土地。我經常望著漫無邊際的田地，風輕輕拂過，送來泥土、花草和水稻混合的香味。田野像綠色的海洋，浮動著大大小小的波浪，我內心一陣感慨，這是我的根啊！我們家的根！

眼看周圍工廠的魔爪漸近小村莊，姑爺爺那時刻充滿希望的眉頭才鎖起來。終于有一天，三個穿著襯衫，斯斯文文的人來到村上，手里拿著份文件。

“你們找誰？”姑爺爺在田里隔著大老遠喊著。

一個人扭頭四處望了望：“你們村需要拆遷，政府會給予相當優厚的補助。”聽到這里，姑爺爺嘴唇抖了起來。

姑爺爺茫然地站在那兒，仿佛又回到了迷茫、還未確定生活方向的青年時代。

姑爺爺和我們回城里住了幾天，他沒有一天不念叨他的地。一說到土地，他那閃閃發光的眼睛便蒙上了一層迷霧：“小時候，我就在上面玩游戲、堆泥巴。春天，油菜花開得多美啊！還有飛來飛去的蝴蝶。過幾天我就回鄉下去，看看我的地！”他期待而堅毅地說。然而，他不知道，挖掘機已開到了他的地上。

姑爺爺只是一個倒影，社會上千千萬萬人的倒影，他只想為維護自己的根而活。他說得那樣堅定，讓我不得不相信，那樣活著，是他的權利。他的話是那樣有說服力，讓我不得不想，如果不像那樣活著，生命就不會有充沛的活力。

（指導教師：陳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