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
人一活動就會暴露自己。愷撒的內心,不但在組織指揮法薩羅戰役時看得出來,而且在安排休閑和艷情時也看得出來。看一匹馬不僅要看它在馴馬場上的操練,還要看它慢慢行走,甚至要看它在廄內的休息。
人的心靈活動,有的是不太高尚的。看不到這個方面,就不算對人心有徹底的認識。在它平平靜靜的時候,也許看得清楚得多。感情沖動的時候,它往往顯得很高尚,另外,每遇一件事,它就會整個兒撲上去,全力以赴,絕不會同時處理兩件事。而且,不是根據事情本身,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處理。如果就事論事,世間事情也許都有各自的標準和特點,但在我們的心里,人心就會按照自己的意愿將這些標準、特點任意修鑿。死亡對西塞羅來說是可怕的,對加圖來說是自己希望的,對蘇格拉底來說是無所謂的。健康、良心、威望、知識、財富、美麗等以及與之相反的東西,在進入心靈的時候要剝去衣服,換上心靈給予的新衣,染上心靈喜歡的色彩,褐的、綠的,淡的、暗的,刺眼的、順眼的,深的、淺的,以及它們各自喜歡的。它們沒有一起共同對照它們的風格、標準和形態,每一種單列出來都是最好的。所以,我們不要再找事物的外部品質作借口了;我們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我們的好與壞取決于我們自己。要燒香許愿就許給自己,而不要祈求命運,命運對我們的品行無能為力。恰恰相反,我們的品行會影響命運,給它打上自己的印記。我干嗎不能評評那個在吃飯時聊著天,胡喝海喝的亞歷山大呢?干嗎不看看在他下棋時這愚蠢幼稚地觸動和撥弄的是他腦子里的哪根弦呢?他在組織他那光榮的印度遠征時也沒有這么忙過;另一位亞歷山大在解析一段與人類永福有關的圣經時,也沒有這么忙過。你們看,人的心里把這種可笑的娛樂看得多么重,不是全力以赴了嗎?在這件事上它多么慷慨地給每人以直接認識和評價自己的可能!在任何別的情況下,我都不可能更加全面地看待和審視我自己。在這件事上,什么樣的感情不在折磨人呢?憤怒、怨氣、仇恨、急躁以及(在最有理由接受失敗的事情上的)強烈的求勝心。看重榮譽的人不應在區區小事上展現自己的曠世奇才。在這個例子上我所說的話,對別的事情同樣適用: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展示人,表現人。
德謨克利特和赫拉克利特是兩位哲學家。第一位覺得人生無聊又可笑,所以公開露面時臉上總是掛著譏諷和笑容;赫拉克利特覺得人生可悲又可憐,所以總是愁眉不展,兩眼充滿淚水。
我更喜歡第一種情緒,倒不是因為笑比哭招人喜歡,而是因為它更加憤世嫉俗,對人的聲討更厲害。我看,按照我們的功罪,我們受到的蔑視還遠遠不夠。我們對一件事情表示遺憾,在遺憾和惋惜中卻夾雜幾分欣賞;我們不屑一顧的東西,卻又覺得無限珍貴。我認為,與其說我們不走運不如說我們很虛榮;與其說我們狡猾,不如說我們愚蠢;與其說我們非常辛苦,不如說我們非常無用;與其說我們可憐,不如說我們可恥。因此,滾著他的木桶獨自閑逛,對亞歷山大大帝嗤之以鼻,將我們視為蒼蠅或充氣的尿泡的那個狄奧根尼,依我看要比那位號稱世人的仇敵的蒂蒙的看法更加尖酸、刻薄,因而也更正確。因為,人會把恨常掛心頭。后一位盼我們倒霉,一心希望我們完蛋,避免同我們交往,以為那是與惡人為伍,是危險的,是墮落的。另一位對我們不屑一顧,所以同我們接觸既擾亂不了他,也帶不壞他。他丟下我們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不屑同我們交往;他認為我們既干不了好事,也干不出壞事來。
布魯圖與斯塔蒂里談話,讓他參加反對愷撒的陰謀,他的回答也如出一轍。他覺得事情是正確的,但干事的人不行,根本不值得為之出力。根據埃吉齊亞的學說,哲人干一切事情都是只為自己。因為只有他才有資格讓別人替他做事。而根據泰奧多爾的學說,讓哲人為了國家利益去冒險毫無道理,為了幾個狂人這樣很不明智。
(節選自《中外名家散文》)
[注]標題為編者所加。
含英咀華
人生的道路有千萬條,但適合自己的路只有自己努力開拓的那一條。因此,我們的行動必須謹慎,因為我們的行動很容易暴露我們的內心。只有恪守自己的品性,我們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
蒙田主張憑自己的內心感悟來寫作,并且認為人們從自身的生活中悟出的道理往往是智慧的。蒙田從對古代人物的自我感悟出發,不自作高深,而是以平等的身份去解讀這些人物,得出了自己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