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人和+王平先



內容摘要:結合中國各地的阿育王式佛塔,探討了這種單層、圓形覆缽頂、頂上四角通常有山花蕉葉造型的佛塔,并將其細分為舍利塔、阿育王塔、喪葬塔、紀念塔和瑞現塔。考察了敦煌莫高窟壁畫中的窣堵婆式佛塔的起源、時代、特征及歷史含義,并討論了其潛在的原型。中國圓頂塔形并非起源于單一的原型,更有可能與不同文化綜合作用下的思想及造像有關,是人類復雜的文化交流與豐富的想象力的產物。
關鍵詞:窣堵婆;舍利塔;阿育王塔;喪葬塔;瑞現塔;莫高窟;文化交流
中圖分類號:K87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7)02-0022-13
Abstract: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Dunhuang material on a stupa type associated with King Aoka from a broader perspective and relates this information to stupas known in other parts of China that have a single story with a domed roof and typically also having protrusions standing at the four corners of the roof that resemble acroteria in Western architecture. This type can be subdivided into several categories, including reliquary stupas, King Aoka stupas, funerary stupas, commemorative stupas, and auspicious stupa manifestations. It concludes that these stupa forms in China are related to ideas and images from a wide variety of cultures and religions, and that it is difficult to assign them to any particular precedents on the Indian subcontinent or to any single point of origin because of the complexity of cultural interaction. Instead, they can be understood as the products of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and groups of people over many centuries, and their meanings changed over time.
Keywords: sudupo; reliquary stupas; King Aoka stupas; auspicious stupa manifestations; funerary monument; Mogao Grottoes; cultural interaction
一 前 言
梁思成在其《敦煌壁畫中所見的中國古代建筑》中,根據樣式將塔式建筑分為5類:單層木塔、多層木塔、窣堵婆式塔、單層磚石塔和多層磚石塔。后來的研究修訂了梁思成的分類,將塔式建筑分為6類:窣堵婆式塔、多層木塔、樓閣式木塔、單層磚石塔、多層磚石塔和磚木混合塔①。本文主要針對的是窣堵婆式塔(sudupo)一類,這種塔在整體上被認為是起源于印度的外來樣式。
窣堵婆這一術語是梵語stupa或普拉克利特語thupa的眾多音譯之一,指的是佛教墓葬建筑②。窣堵婆式塔包括在較長時間內出現在壁畫中的不同形式與外貌的佛塔與舍利函,因此可以進一步細化、分析。本文結合敦煌與中國其他地方已知的佛塔樣式,從更廣泛的視野考察了敦煌史料中的佛塔樣式,這些佛塔通常為覆缽形圓頂單層式樣,通常在塔頂四角有類似西方建筑之acroteria樣的山花焦葉隆起。
這種類型還包括敦煌壁畫中稱為阿育王塔的佛塔(圖1)。1964年首次公布的一系列研究中,張馭寰識別了阿育王塔的類型,并試圖對北魏及其后數世紀內的此類佛塔作編年。實際上,他最初研究的是10世紀的佛塔,然后才上、下追溯至北魏時期與后代的佛塔③。他將這種類似的建筑形式統稱為阿育王塔,并推斷了這種佛塔的形式及其歷史意義。事實上,他并不知道中國最早的這類舍利塔與阿育王相關聯起來是在什么時候。盡管此前對這類佛塔已經有過研究,但是這種佛塔建筑式樣還需要進一步的考察。
此前我已經考察過這種類型的佛塔以及它們在中世紀中國的表現形式,包括雕塑,石窟寺建筑、墓葬塔和舍利塔等④。本文想進一步拓寬這種研究,將其與敦煌壁畫中的類似佛塔圖像結合起來。苦于沒有更為恰當的術語,我將使用窣堵婆(sudupo)一詞來描述這類佛塔,并提出這種佛塔可以進行概念性的細分:舍利塔、阿育王塔、瑞現塔、骨灰塔和紀念塔。這些類別并非沒有交集,但是它們為進一步探索與分析其歷史與宗教背景提供了不同的切入點。
歷史上稱為阿育王舍利塔的佛塔,是古代浙江縣(今寧波境內鄞縣)阿育王寺保留的舍利塔(圖2),它應從唐代就存在,但其來源現已不明。南京市秦淮區中華門外報恩寺遺址最近發現的北宋阿育王七寶舍利塔,由此我對中國佛塔之窣堵婆類型的研究受到啟發。明朝永樂皇帝于1412年開始在此修建宏偉的九層佛塔,俗稱琉璃塔,也被后來的歐洲訪客稱為瓷器塔。報恩寺位于更為古老的長干寺遺址上。長干寺的阿育王七寶舍利塔比報恩寺的琉璃寺早四百多年,北宋早期寺內建有九層磚塔,塔下地宮中藏有珍寶(圖3)。2008年,考古學家發現了一件大型鍍金銀舍利容器,封藏于石匣之中,并埋于現地面之下的六米深處。此塔地宮容器自北宋早期被埋葬以來,一直沒被移動過,因此這是現存藏有明確稱為阿育王舍利塔的罕見實例。石匣的長方形石板上刻有較長的銘文《金陵長干寺真身塔藏舍利石函記》,銘文有宋真宗(998—1022年在位)大中祥符四年(1011)的紀年。下面是節選的一部分銘文:
法主承天院住持圓覺大師賜紫德明述并書。我大牟尼師,嗣賢劫第四之大寶也。總法界為化封,以教理為命令,垂衣利物四十九年。大事既周,提河示寂,碎黃金相,為設利羅(arira舍利),育王(King Aoka阿育王)鑄塔以緘藏耶。舍手光而分布,總有八萬四千所,而我中夏得一十九焉。金陵長干寺塔,即第二所也……圣宋之有天下,封禪禮周,汾陰祀畢,乃有講律演化大師可政,塔就蒲津,愿興墜典,言告□□中貴,以事聞□□□天,尋奉□□□綸言,賜崇、寺塔。同將仕郎,守滑州助教王文,共為導首,率彼眾緣,于先現光之地,選彼名匠,載建磚塔,高二百尺,八角九層,及造寺宇。□□進呈感應舍利十顆,并佛頂真骨,洎諸圣舍利。內用金棺,周以銀槨,并七寶造成阿育王塔,□以鐵□□函安置。即以大中祥符四年太歲辛亥六月癸卯朔十八日庚甲……{1}
正如銘文所述,阿育王塔里面有不同的舍利。中文術語舍利譯自印度梵語arīra,最初指遺體或尸體火化后的遺物,隨著時間的流逝,后來也指以其他材料所制作的物品。關于長干寺的最早記載可見于成書于6世紀初的《高僧傳》。據其記載,慧達于3世紀后半葉發現了兩座阿育王塔。當慧達到達長干寺遺址時,他看見了神秘之光,于是令人挖掘,結果在地下發現了嵌套的金銀舍利容器,包括佛的一片指甲和一根頭發{1}。
阿育王(約公元前268—232年在位)是遠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印度孔雀王朝(前323—185)的統治者。在漢語佛教文獻與中世紀的民間信仰中,阿育王以及與阿育王名字相關聯的古代寺廟遺址、雕刻、佛塔與石窟的佛教作品,反復出現。該國王傳奇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是在印度及其以外地區修建了無數的僧院與八萬四千座佛塔,用以收納供奉佛祖釋迦牟尼的舍利。在佛教及舍利信仰傳播至整個周邊亞洲并深入中國的過程中,這些紀念性建筑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作為權傾一時的統治者,阿育王最初使用武力與嚴苛的懲罰措施征服了印度次大陸的大部分地方;在皈依佛教之后,他改變了統治方式,變成仁慈的君王,提倡對其他生靈要道德、寬容與善行。佛舍利最初供奉于八個舍利塔中。阿育王最知名的行動就是把其中七個佛塔中的舍利取出來并廣泛分散到全國各地。據說,阿育王將這些舍利分為八萬四千份,分別放置于用貴重材料制作的舍利函中。然后他下令一天之內在全國各地修建八萬四千座佛塔,用以收藏供奉這些舍利。據該故事的不同版本,阿育王尋求了睿智且法力強大的羅漢的建議,并獲得了自然之神的幫助,完成了這一偉業。在所有佛塔即將修建完成的那一天,這位羅漢舉起右手遮住太陽,造成了日食現象,標志這一奇跡的發生(圖1)。關于這個事件的記錄如下:
王還于本處,便造八萬四千寶篋,金銀琉璃以嚴飾之,一寶篋中盛一舍利。復造八萬四千寶甕,八萬四千寶蓋,八萬四千匹彩以為裝校。一一舍利付一夜叉使遍閻浮提……到于上座夜舍之前合掌而言:“我今欲于閻浮提內造立八萬四千寶塔。”上座答言:“善哉善哉。王若欲得一時作塔,我于大王作塔之時,以手障日可遍敇國界:‘手障日時,盡仰立塔”。于是后即以手障日。閻浮提內一時造塔。造塔已竟。一切人民號為正法阿恕伽王(King Aoka阿育王)。廣能安隱饒益世間,遍于國界而起塔廟,善得滋長,惡名消滅,天下皆稱為正法王。{2}
無憂王(阿育王)既開八國所建諸窣堵波(stupa塔),分其舍利,付鬼神已,謂羅漢曰:“我心所欲,諸處同時藏下舍利。心雖此冀,事未從欲。”羅漢曰:“王命神鬼至所期日,日有隱蔽,其狀如手,此時也,宜下舍利。”王承此旨,宣告鬼神。逮乎期日,無憂王觀候光景,日正中時,羅漢以神通力,申手蔽日,營建之所咸皆瞻仰,同于此時功績咸畢。{3}
阿育王能夠召喚所有超夜叉、鬼神的幫助,使他得以在那天完成這一奇跡。因此,他被看做是宇宙之主、佛教統治者的典范,即所謂的轉輪王(cakravartin,或曰輪王){4}。阿育王的事跡激勵著很多中國統治者修建佛塔、禮拜圣跡、傳布佛舍利,并渴求“輪王”稱號的權威。
其后中國很多據說開始于阿育王時期的佛寺及其他物品與舍利信仰關聯起來。到公元3、4世紀時,中國佛教徒開始相信,阿育王建造佛塔的奇跡以及其中收納的舍利可以在中國境內找到{1}。分配舍利的傳奇故事很有說服力,其演化又促進了全亞洲佛教徒對人間圣君與宇宙之主的信仰。然而,盡管早期佛塔有歷史記載,但我們并不知曉這些佛塔是什么樣子。
二 唐代至宋初時期的阿育王佛塔
南京長干寺發現的北宋佛舍利塔有119厘米高,鍍金銀質,鑲有寶石和琉璃,有繁復的裝飾性狩獵紋樣(圖3)。就藝術質量與保存狀態而言,該舍利匣都是非常重要的,也是前所未有的。這是有銘文明確稱為“阿育王七寶塔”的罕見例作{2}。這件舍利容器做得特別精巧,容量特別大。有單層方形塔身,塔頂覆缽頗平,四角有長的葉狀突起物,即所謂的山花蕉葉。塔頂中部塔柱上有以鈴鐺鏈環繞的五層露盤。
舍利塔四面鏤刻有四幅描繪佛前世故事的本生故事場景,描繪佛在前世通過忍辱修行積累功德,才得以最后轉生為佛祖釋迦牟尼。根據銘文可將這四幅圖識別為薩埵太子舍身飼虎本生、月光王施頭本生、尸毗王割肉貿鴿本生、須大拏施眼本生。這些主題與早在5世紀時前往天竺尋求佛法的中國僧人所見天竺四大佛塔有關。中國求法僧如法顯(337—422)、惠生和玄奘記錄了很多據說修建于阿育王時期的佛塔,既包括紀念佛前世事跡的佛塔,也包括收納有釋迦牟尼佛舍利的佛塔{3}。
南京七寶佛舍利塔是10世紀類似佛塔的放大版。吳越王錢弘俶(928—988)在降宋之前的在位時期(947—978),下令修建了很多僧院以及很多類似的這種佛舍利塔。2001年,于杭州雷峰塔地宮出土的該時期的一件銀質舍利塔在造型、工藝與本生故事畫的布局方面與前述佛舍利塔比較相似{4}。塔高36.6厘米。吳越王也下令以銅鐵制作了眾多此類佛舍利塔,很多帶有銘文“吳越國王錢弘俶敬造八萬四千寶塔乙卯歲記(955年)”。這一銘文雖然沒有明確提到阿育王塔,但是它表明該國王效仿了阿育王建造舍利佛塔的行為。
浙江金華建于1062年的萬佛塔之地宮,出土了15件類似的舍利塔。按照題記可知它們是制作于吳越時期,即955與956年{5}。吳越舍利塔的制作至少持續了10年,而且吳越王將它們獻給了中國不同地方的僧院,甚至派使節將部分舍利塔送到日本,并被供奉于日本寺院內。這些舍利塔得以繼續傳播,在其后一段時間內又被重新埋葬。在制作舍利塔的同時,錢弘俶令人版印了似乎八萬四千份陀羅尼經放在舍利寶匣內。經文包括三次版印的《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年代分別為956,965和975年)。其中的一些陀羅尼經卷,20世紀20年代發現于雷峰塔的空心磚內{6}。該經指示人們將經文放在佛塔與佛像內,并保證修建這些佛塔與佛像的所有地方將受佛及其護法神的法力保護。因此,張馭寰也將這些佛塔稱為寶篋印塔。
與之非常相似的一件佛舍利塔是保存在鄞縣山阿育王寺的佛塔(圖2)。據說這件舍利佛塔更古老,是吳越王所建舍利佛塔的范本。該寺院位于寧波附近,據稱是阿育王佛塔原型的第一個遺址,3世紀時為慧達所發現。在7世紀時,僧人兼佛教歷史學家道宣(596—667)訪問了該僧院,并記錄說舍利佛塔為方形,有1尺4寸高,7寸寬。他還提到了五層露盤,四周還有無數精雕細刻的人物形象。其顏色較深,看起來像石頭,但不是石頭。“略列大唐育王古塔歷(并佛像經法神瑞跡)。越州東三百七十里縣塔者。西晉太康二年沙門慧達感從地出。高一尺四寸。廣七寸。露盤五層。色青似石而非。四外雕鏤異相百千。”{1}另外,道宣提到,山佛舍利塔的造型與西域和田的佛塔類似。8世紀時日本和尚元開記載了鑒真(688—763)對該寺院的一次造訪以及佛塔四周的四個本生故事{2}。
根據以上實例,中國境內此類造型的阿育王佛塔至少可以追溯至初唐時期。這些實例將與佛舍利及當時流行的佛塔有關的多種觀念與信仰結合起來,吸引了崇拜者來參與禮拜和施舍,并使信徒激發了感恩之心,需要回報佛的數世恩德。
三 北朝的窣堵婆式佛塔
目前已知的此類佛塔最早實物,出現在中國北魏時期。5世紀末6世紀初,北魏云岡與龍門石窟中的浮雕出現了一些單獨的個例。北魏時期,多層佛塔是最普通的類型。但在北齊時期(550—577),帶覆缽頂的單層佛塔似乎取代了北魏時期所見到的以及所記錄的多層佛塔。在北齊時期,窣堵婆有著特殊的宗教與政治含義。當時大多數佛教石窟與佛龕都為圓頂單層的造型,頂上四角有山花蕉葉。在北齊都城(今河北鄴城)附近,官方贊助修建的南北響堂山石窟就采用了這種建筑形式。在許多洞窟中,正面看起來仍然有一個圓頂,門上有雕刻的山花蕉葉造型。窟門前有一個前廊,前廊有圓形石柱、橫梁、斗拱和鋪有瓦片的飛檐,均為石雕(圖4)。
從東魏、北齊開始,小型覆缽頂佛塔經常以伴隨著天神的形式頻繁出現。石窟門上也可見有這類例作,比如南響堂山石窟第7窟門楣與原來的第5窟門楣及佛像頭部上方等{3}。這些飛行著的佛塔過去被定名為《妙法蓮華經》中的多寶塔。但是《妙法蓮華經》所描繪的塔是從地下涌現的,在佛教藝術中通常描繪為有釋迦多寶二佛并坐的形式。而這一類飛行著的佛塔常出現于佛像頭上,且沒有兩尊佛并坐在內,這似乎是預示著遠處神圣舍利的到來,因此似乎是一種具有保護功能與吉祥意味的瑞像(圖5)。正如北魏官方所采納的佛塔樣式,這種佛塔對北齊統治者的權威而言,也是一種宗教意義上的認同。據當時的歷史文獻記載,北魏末年永寧寺塔遭大火焚毀,飛塔被認為是預示東魏建立、在高歡指令之下遷都至鄴城的吉兆。東魏大丞相高歡是皇帝的幕后主宰,來自東海岸的渤海。其長子高澄為渤海王,次子高洋在高歡死后繼位為齊王。550年,高洋宣布登基,改國號為北齊。雖然這些歷史記載并沒有描繪奇跡般飛行之佛塔的造型,但是關于這種佛塔的想象對于政治上的改朝換代是非常重要的。因此,覆缽頂佛塔在該時期的流行,暗示或反映了那時官方對此佛塔造型的推崇{1}。
在北齊時期,這類佛塔也有可能與阿育王相關聯。據北響堂山石窟的一則銘文,北齊統治者確實向往宇宙之主阿育王那樣的完美典范。當北齊官員唐邕于572年在北響堂山石窟的南窟敬獻雕版佛經及碑銘時,他說:“我大齊之君……家傳天帝之尊,世祚輪王之貴。”{2}佛教石窟寺廟和雕刻中的覆缽頂佛塔,除了作為禮拜的場所和崇拜的對象,也有墓葬的背景功能。北齊開國皇帝高洋修習禪定,師從高僧靈欲等。他倡導佛教,壓制道教。當他于559年駕崩時,據說他的遺骨被秘藏于北響堂山石窟的北洞(大佛洞),北洞與其他響堂山石窟的表面造型是一個覆缽塔形的洞窟{3}。這一時期的此類佛塔也被用來埋葬佛教僧尼火化后的遺骨,已知最早例作是安陽附近的寶山靈泉寺石刻單尊圓頂舍利塔。此塔上刻有563年的紀年銘文:“寶山寺大論師道憑法師燒身塔,大齊河清二年三月十七日”(圖6)。博學的寺院住持道憑宣講《大般涅槃經》與其他佛教經典。在他死后,他的骨灰被奉祀石塔中,后在附近山壁上以浮雕的數百個形式類似的覆缽塔,用來收藏他的追隨者及其他圓寂和尚、尼姑和俗家信徒的骨灰。高僧靈欲在這里也有遺骸舍利塔。火化尸骨并把骨灰收藏于佛塔下面成了此地的一種普遍葬禮習俗,從北齊一直延續到隋朝和初唐(圖7)。
靈泉寺許多浮雕圓頂佛塔的旁邊附有紀年銘文,稱之為燒身塔、灰身塔或碎身塔。有幾例銘文表明,當地的塔既有佛教信徒用于供奉教導他們的僧尼的,也有俗家信徒的子孫供奉他們住在當地的佛教寺庵的祖輩們的,這在7世紀是特別普遍的現象{4}。
北朝至宋初的這些例證表明,圓頂窣堵婆是與古印度國王阿育王及佛舍利有關的一種佛塔建筑造型。這種佛塔是用來收納并供奉那些按照古印度風俗火化的教徒遺骨的。同時這種佛塔也被認為是一種瑞現。在這種情況下,佛塔通常會被表現為在眾天神護衛下的飛行塔。
四 敦煌莫高窟壁畫中的窣堵婆式佛塔
考察敦煌莫高窟壁畫,根據造型可判斷,這類佛塔年代約為6—10世紀,其覆缽頂與山花蕉葉的造型特征出現在眾多唐宋時期的洞窟中。在此期間,也發現有些佛塔被明確表明為阿育王塔,而其他佛塔則與經變畫有關。
有不少描繪阿育王造八萬四千佛塔的壁畫(圖1),如以手遮日故事畫。8世紀晚期至9世紀初期的莫高窟第237窟壁畫中,有一只大手舉至山巔之上,指縫中透出萬道日光,照到下面看似漂浮著的佛塔上。根據旁邊的榜題可知,畫的是阿育王造八萬四千佛塔:“阿育王起八萬四千塔,羅漢與手遮日,日光下處見之。”在第454窟東壁上方窟頂上也有這樣的一則榜題,旁邊是一只大手遮在變暗了的太陽之前。幾縷光線從指縫間射出,照耀著眾多的小佛塔。張小剛提到了敦煌文獻以及壁畫中中唐至宋之間關于這一主題的很多例證{1}。
第61窟西壁的大型五臺山圖也在山間描繪了幾座圓頂佛塔,有一座明確標記為“阿育王瑞現塔”(圖8)。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佛塔被認為是在五臺山佛教圣地出現的瑞像。另一座圓頂佛塔被標記為“釋迦之塔”,表示其中藏有佛祖的舍利。其他幾座類似的白色佛塔,在壁畫中宛如幻影一樣,但是其旁邊的榜題現在全都無法辨識。有些佛塔周圍有信徒虔誠躬身禮拜或雙手合十祈禱。
阿育王在敦煌的表現還有其他幾個特征。壁畫描繪了這位統治者一生的傳記細節,如與賓頭盧尊者(Pindola)相會。賓頭盧尊者是當時佛陀唯一在世的弟子,即唯一可以將他直接從佛祖那里聽到的佛法傳達給阿育王的人。還有其他與阿育王間接相關的幾幅壁畫描繪了發現金佛像的神跡。第323窟南壁繪制的楊都金像出渚故事畫,表現的是人們在海邊迎接一身制作于阿育王時期的佛像的場景。當地人們前往迎接金像,送至岸邊。在其他場景中,一朵懸空的蓮座和頭光出現在水面上,放射出光芒。頭光與佛座被用來安置佛像,供人禮拜{1}。
《法華經》經常提到佛塔,并推測佛塔崇拜很盛行。也許最好的例子就是多寶佛從地涌出的寶塔,多寶佛邀請釋迦牟尼佛進入塔中并坐說法。自6世紀開始,有很多描繪塔中二佛并坐的壁畫。在唐代壁畫中,佛塔開始采用覆缽頂與山花蕉葉特征的窣堵婆式塔的造型,初唐第332窟就有一幅(圖9)。其他場景中也出現了大量的圓頂佛塔。《法華經》認為,修建佛塔是重要的修積功德的活動,但《法華經》同時宣稱,誦讀、抄寫、收藏佛經的功德等同于修建收藏佛舍利的佛塔。任何地方,只要人們能聽僧人講經、能誦讀佛經或保管佛經,那么這個地方就好比佛塔或僧廟,即《法華經》所謂“如來滅后,若有受持、讀誦、為他人說,若自書、若教人書,供養經卷,不須復起塔寺,及造僧坊、供養眾僧”{2}。
莫高窟第217窟(8世紀早期)南壁壁畫的一個局部描繪出一個場景:似乎一群信徒聚集在一起聽法并誦讀佛經,一座佛塔奇跡般地出現了,塔中有一坐佛。有些信徒驚訝地指著佛塔,有些則跪下禮拜。第217窟南壁壁畫被定名為法華經變,近年有學者認為應定名為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南壁下部有窣堵婆式白色佛塔三座,還看到佛經放在讀經臺上,可能跟該經的描述有關。
若人能書寫此陀羅尼。安高幢上。或安高山或安樓上。乃至安置窣堵波中。天帝若有苾芻苾芻尼優婆塞優婆夷族姓男族姓女。于幢等上或見或與相近。其影映身。或風吹陀羅尼。上幢等上塵落在身上。天帝彼諸眾生所有罪業。應墮惡道地獄畜生閻羅王界餓鬼界阿修羅身惡道之苦。皆悉不受亦不為罪垢染污……{1}
于四衢道造窣堵波。安置陀羅尼。合掌恭敬旋繞行道歸依禮拜。天帝彼人能如是供養者。名摩訶薩埵。真是佛子持法棟梁。又是如來全身舍利窣堵波塔。{2}
彌勒經變中也有這種類型的佛塔。8世紀第113窟壁畫中就有一座佛塔,同時還有一身往上飛行、欲轉生兜率天宮的人物像(圖10){3}。在那里,他(她)將等待著轉生至未來佛彌勒的凈土世界。這種佛塔在很多敘事性經變畫中多有描繪,包括涅槃經變與維摩詰經變。
莫高窟壁畫中的這種佛塔可以追溯至北朝時期。在北周第301窟的薩埵太子本生故事畫中,為拯救瀕臨餓死的老虎家族而犧牲自己的太子,其尸骨被供奉在舍利塔形式的佛塔中{4}。類似的佛塔也可見于隋朝洞窟中。北周第428窟中的同一主題的壁畫中,有一比較大的兩層或三層圓頂佛塔,佛塔上部繪有佛陀誕生的場景(圖11){5},這種比較寬的覆缽頂、窟檐與同一時期響堂山石窟中北齊洞窟的佛塔相似。佛塔基座是四根獨立的柱子,在中國很罕見。這種柱子通常見于印度阿育王時代以來的佛教遺址。因此結合起來可能指的是印度佛教舍利塔,并使之顯得更加真實。在一件表現信徒禮拜佛塔的犍陀羅浮雕中,佛塔基座四周有四根柱子(圖12){6},但是這座犍陀羅佛塔與窣堵婆塔不同,塔頂沒有山花蕉葉,而在頂部有數層相輪。
莫高窟其他與窣堵婆式塔類似的造像是北方天王毗沙門天之塔。自北朝開始,毗沙門天像的一個特殊標志就是手托一個圓頂舍利塔。10世紀晚唐時期,毗沙門天信仰在敦煌非常流行,人們修建寺廟供奉禮拜,祈求毗沙門天的保護、希望獲得財富與長壽。這種信仰出現于北朝時期,當時描述四大天王的佛經得到傳抄,并與其他佛經一起流傳。
毗沙門天作為亞洲商路上的商人、旅者和士兵的保護神,受到特別的崇拜。毗沙門天是古代和田的守護神,其像畫在和田寺廟墻壁上。研究顯示,毗沙門天與印度神、古希臘羅馬的宗教習俗有關。毗沙門天有印度財神俱吠羅(Kubera)的特征,他的法力與古希臘的赫爾墨斯神或古羅馬的墨丘利神類似,他們被認為是報信神,是旅者的保護神,是死者靈魂的引路神。這位皇家保護神在中亞與中東古文化的其他宗教背景中也有記載。關于毗沙門天的最早造像可能源于犍陀羅佛教雕刻,其中他被表現為皇家勇士。早期經典認為,毗沙門天有統御所有藥叉的能力{1}。
毗沙門天的表現特征昭示了他的多文化起源。在敦煌壁畫中,毗沙門天通常表現為身穿鎧甲、頭戴鳥翼冠的形象。他右手握三叉戟,左手上舉托著小型舍利塔,站立在一個鬼神或藥叉身上。在勞度差斗圣變中,勞度差變為巨人般的惡魔藥叉,舍利弗則變為毗沙門天的形象,于是勞斗叉因恐懼而降服{2}。敦煌早期的毗沙門天造像中,毗沙門天通常與四大天王一起出現,他們全部身穿鎧甲、手持武器。在四大天王中,只有毗沙門天一手上舉,手心向上,托著一座舍利塔。在西魏第285窟中,四大天王被繪制在西壁主尊兩側。毗沙門天右手托塔。在隋代第427窟前室有六身雕塑保護神,即四大天王與兩大金剛。毗沙門天即為其中之一,他左手上舉,掌心向上,但塔已不存。在隋代第380窟中,四天王一起繪制在東壁門附近。毗沙門天頭戴鳥翼冠,左手托舉寶塔。唐代第154窟南壁左側畫有手托舍利塔的天王,頭旁邊有題記,表明他是“毗沙門天王”{3}。
出自敦煌的一件947年祈愿文印本上就有一幅毗沙門天的畫像,題為《大圣毗沙門天王》。毗沙門天居中,周圍侍從簇擁(圖13)。毗沙門天左手托窣堵婆式舍利塔,右手持長矛,腳踩一身從云端現出上半身的小型藥叉的雙手。畫像下的題記對毗沙門天掌控藥叉、回應祈禱者的法力有詳細描述:“北方大圣毗沙門天王,主領天下一切雜類鬼神。若能發意求愿,悉得稱心,虔敬之徒,盡獲福佑……”{4}
毗沙門天被挑選出來作為藥叉領袖受到特殊崇拜,這一點與他托塔的形象暗示了一種關聯。這或許反映了對阿育王的認同,因為阿育王指引著全部藥叉完成了舍利分配與八萬四千佛塔的修建。在《大唐西域記》卷81中,對這一奇跡的描繪說明,鬼神給予了阿育王所希望的幫助:“無憂王既開八國所建諸窣堵波,分其舍利,付鬼神已,謂羅漢曰:‘我心所欲,諸處同時藏下舍利。”{1}盡管這里沒有明確提到毗沙門天,但有可能因為毗沙門天與阿育王的關聯,因此在他腳下的藥叉和舍利塔成了辨別這一佛教王國之保護神的特征物。
千百年來,在亞洲大陸上通過征服、宗教、外交或貿易往來所開展的不同民族的文化活動,引起了在器物、造像與思想觀念方面廣泛的互動與交流。在跨越時空的交流中,器物與造像可能被共享、被改造而失去其原初的含義,而不同的造像可能被用于表現同樣的宗教觀念。建筑形式中,一個地方的建筑技藝、設計和材料等很容易被另一個地方所模仿并改造。正因為如此,在不同的歷史與文化背景下,為了適應新的形式,佛塔也有變化與改變,比如舍利容器以不同形式和材料而大量制作。在此過程中,關于什么是舍利的觀念也在改變著。
五 可能存在佛塔之西方先例
道宣提到過阿育王寺的舍利塔與“西域”佛塔的相似性。這里的“西域”指的是跨越中亞和印度非常廣泛的地域,但是很難找到中國阿育王塔造型的令人信服的先例。在印度保存至今很多石刻的古代建筑中,沒有明確的對應物。在北魏時期宋云與慧生關于其游歷印度的記載中,和田佛塔有狀如覆缽圓頂的描述{2}。克孜爾與庫木土喇的佛教石窟寺壁畫中,確實描繪了圓頂佛塔,有些佛塔有開著的門,門內有一坐佛,但是塔頂并無山花蕉葉造型{1}。這些庫車地區的佛塔可能與犍陀羅地區高圓頂與方形座的佛塔有關;或者能與中部印度的佛塔相關聯,常見于阿旃陀晚期壁畫,比如第28窟中有一佛坐于上部為圓頂的佛塔內(圖14)。吐魯番交河故城的僧院遺址也有人說可能是這種佛塔造型的來源地,但是北朝時期云岡、龍門及響堂山等石窟中,帶有山花蕉葉特征的圓頂佛塔至少在時代上一樣早。考慮到目前證據有限,我們不能假定后者僅是西域原型的復制品。
總而言之,與其尋求一種單一的起源點,不如將目光投入到中亞與中東所發現的文物,把它們視為一種混合的多元文化影響下的產物來考察,結果或許將更有成效。中東也發現有小型四方體建筑。它們具有愛奧尼亞式或柯林斯式柱頭,屋頂四角有大型山花焦葉。它們有些與阿育王舍利塔的造型非常相似,但并非佛教作品。在伊拉克北部哈特拉(Hatra)考古發現了一些認為是帕提亞時期的作品,包括香爐與宗教或小型寺廟(圖15){2}。鼎盛時期的帕提亞帝國(前247—公元224)統治著中亞的廣大地區,包括從土耳其到阿富汗、印度到中國西部邊陲等地。山花雕像座蕉葉(acroteria)是古希臘羅馬建筑的典型特征,也見于3世紀時的羅馬墓葬建筑和石棺{3}。帕提亞與羅馬之間有交往,并控制著它與羅馬帝國、佛教時期的貴霜帝國及中國漢王朝之間的商路。看起來當窣堵婆塔或阿育王塔在中國出現時,其最基本的特征可以追溯至根據中亞多文化、佛教以及非佛教造像與觀念制作的器物與建筑造型。正如毗沙門天造像一樣,認為中國風格的造像起源于印度次大陸上其他任何原型,或有任何單一起源點的觀念,都是徒勞的。更有可能的是,中國風格的造像與不同文化綜合作用下的思想及造像有關,是人類復雜的文化交流、宗教信仰與豐富的想象力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