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學成
晚風吹起的日子,喀布爾轟隆隆的槍炮聲漸漸平靜下來。到了喀布爾幾日后,我許下的愿望一一實現。
沒有想到的是可以再次見到喀布爾博物館前館長馬蘇迪(Omara KhanMassoudi)。在相互凝望的一剎那,好多話被忽然遺忘。平常心地講,在阿富汗再次見到誰都心生歡喜,甚至普通人見面寒暄,都會流露出一種感激和劫后余生的慶幸感覺。在阿富汗,我也學會用力地緊緊擁抱,大力地拍打對方的后背,振奮著發出鼓舞的熱情聲音用來歡迎和告別。
經歷烽火狼煙的阿富汗喀布爾,人和物的緣分也被戰爭機器拆解得飄零四落。馬蘇迪畢業于喀布爾大學歷史地理系,畢業后先是做了幾年大學老師,然后進入博物館工作,從一名普通職員做起,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將自己的青春都獻給了這座博物館,見證了博物館的興衰與復興。
喀布爾國立博物館成立于1919年,正式籌建是在1922年,是當時法國援助阿富汗的考古文化項目之一。第一批文物來自阿富汗國王收藏的一皮箱錢幣和貴金屬。在法國考古學家的幫助下,喀布爾博物館開始有了自己的展覽計劃。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的鄧普利夫婦長年工作在博物館,積極構建關于博物館的藏品整理和長期展覽的理念,并且于上世紀60年代開始在日本和美國進行巡展。
在阿富汗的近代史構建上,西方人一直在阿富汗尋找他們的祖先(文化上的歐洲中心論和一體論)在古代把歐洲文化浸透到世界各個角落的事實,這些都是以亞歷山大東征事件為最基本史實。近代史中,不管是一個歐洲貴族的興趣或是某個考古學家的志向,無不包含這些動因在里面。而后期進入阿富汗的日本考古學家,基本是以絲綢之路和佛教起源傳播為主要興趣,日本人也是在尋找自己日本文化的根源。這些外國人都來阿富汗尋找自己的過去,他們策劃的展覽也都包含他們自身的思考因素在里面。盡管如此,沒有人否認這是阿富汗考古學藝術史和博物館事業發展的黃金年代。
1979年蘇聯入侵和阿富汗內戰期間,同時也是聯合國文化遺產概念提出和旅游觀光第三產業的興起時間,這本應該屬于馬蘇迪和同事們認真思考本國文化和展現自我覺醒的時機,但是戰爭讓人瘋狂起來,更多的文物開始面臨浩劫。
傾巢之下,必無完卵。城池失火,殃及池魚。
在指鹿為馬的年代,在人的生命都無法保證的情況下,馬蘇迪開始和同事們未雨綢繆地積極保護博物館的館藏文物。動機只有一個——真愛。他們眼中的文物個個都是生命體。
1979年博物館開始有計劃地將部分文物轉移至總統的秘密地窖。1981年,哈達地區的佛教文物全部因戰亂和火災被毀滅,大批考古遺址開始被盜掘破壞。接下來的事情便是那個動亂時代阿富汗博物館的一道景觀,博物館的文物開始更多地悄悄轉向政府單位,需要借助行政和軍事力量來保護文物。1989年,一些博物館文物被轉移到總統辦公室和文化信息部門藏匿起來。1992年到1994年,國立博物館開始被軍人明火執仗地破壞,大量文物被盜賣,博物館變得岌岌可危。1995年,馬蘇迪和同事開始在喀布爾賓館對一些殘留的文物秘密進行清點登記造冊,將博物館的剩余文物進行轉移。
在看不見未來的日子里,在非人類待遇的困境下,在身邊的朋友一個個倒下去,在存留千余年的巴米揚大佛也被爆破毀掉后,馬蘇迪始終清醒地明白命運賦予他的責任,只要他一息尚存,他就要為這些文物活著,只要活著就會有希望,他要將這些英雄的故事講述出來。
馬蘇迪從2001年起擔任喀布爾博物館館長,2005年開始策劃組織阿富汗黃金寶藏展覽,2016年卸任后受聘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喀布爾辦事處擔任文化顧問。現在的他是一個高瘦精干的老爺爺,和藹的面龐下似乎有被隱藏的無限熱情和故事。他的一生都在守護阿富汗的文物和寶藏。
在他的引導下,我們從辦公室出發,穿越大半個市區去喀布爾國立博物館見學。
喀布爾國立博物館是正在北京故宮進行的“浴火重光——來自阿富汗國家博物館的寶藏”展覽的文物之家。進入博物館需要經過兩層防彈鐵門,門口有兵士把守。雖然兵士的臉龐都很稚嫩,但嚴肅的目光和一身裝備表達著他們誓死守衛博物館的決心。
博物館整體設施有些陳舊,主建筑在戰爭中被炸毀過多次又經歷重建,規模仍然很小。博物館院落里有很多空地,圍繞著博物館的周圍散落著一些古代石灰巖構建,很多都是希臘風格的柱礎。馬蘇迪在博物館正門口,鄭重地介紹著周邊的一切。看著他認真的神情,在燦爛的陽光下,進入博物館也有了一些儀式感。
因為要節約用電,博物館內部大部分區域關閉著電燈,環境色彩有些黯淡。博物館平時已經很少有人來參觀了,治安的持續不穩定,使參觀博物館成為人們生活中的奢侈追求。既然沒人來,電燈留著還有什么用呢?
博物館的一層基本都是希臘化遺物和貴霜朝代的文物。門口立著迦膩色迦的殘存半身像,右邊則是蘇爾赫考塔爾(surkh kotal)的雕塑,這種美術樣式只存在于阿富汗,后期也被學者稱為貴霜帝國的審美樣式,區別于印度的秣菟羅和巴基斯坦的犍陀羅佛教雕塑樣式。馬蘇迪顫巍巍地站在旁邊,喜歡用手撫摸著它們,這些都是被破壞掉重新修復好的文物,讓人感覺到它們身上承載著更多的風霜。博物館靜悄悄的有些趨近于窒息的感覺,讓人感到潛伏的恐懼。
門廳的旁邊有出土的希臘銘文碑銘嵌在墻壁上,以及最新發現的關于迦膩色迦王朝系譜的銘文,這些文字雖然阿富汗人不能閱讀,一般人也不知道他們的含義,但都在證明著阿富汗往昔的榮耀。
博物館第一、二層樓之間樓梯轉角位置就是古代喀布爾地區(迦畢試)出土的佛像了,4座炎肩佛立在那里,旁邊標明著他們的出土地點、來歷、流失和追討過程。這些在外流浪很久的、被人托管的文物都有自己獨特的故事。走到這里時,馬蘇迪總會提高一些嗓門,這是經過他的追索回來的文物,他也知道來自中國的朋友對這些神秘的犍陀羅風格雕塑感興趣。
在地區考古發掘陳列室中,還有希臘化遺址阿伊哈努姆出土文物(千城之國)的展廳。文物在昏暗中像是在沉睡,又像是躲在玻璃柜中觀察著周圍的一切保護著自己。
二層的展廳里,有一個特殊的展覽室,是從日本歸還的一百多件阿富汗文物的展覽。這個展廳的展陳和硬件設置都很不錯,被裝飾一新。展陳內容包含巴米揚地區被盜割的壁畫碎片、貝格拉姆的玻璃器、阿伊哈努姆的宙斯神像的大理石材質的左足部等文物。這些流失文物的保存都是日本著名畫家平山郁夫的功勞,他在戰亂中收留了這些“文物難民”,并且妥善保管起來,對一些文物進行了修復,等待阿富汗政局平穩后,歸還給阿富汗。
可惜的是平山郁夫沒等到這一天,他在2009年去世了。2016年這批文物配合阿富汗黃金展覽在日本東京展出后,由其遺孀轉交給阿富汗政府,幫其完成了遺愿。馬蘇迪曾經在紀錄片中,聲情并茂地描述過這些文物和自己的故事,非常感人。
中午我們需要去另外一處文物保管處調查,馬蘇迪執意要護送我們一段路程,他相信有他的陪伴,我們會安全很多。他經歷的磨難太多了,他擔心所有的事情。在喀布爾即使一小段路程也充滿著很多危險因素,到處都潛伏著讓人難以捉摸和預料的危機,奪走一個外國人的生命就像遺棄垃圾一樣容易。
途中,我坐在車里,安靜地看著馬蘇迪的背影。汽車搖搖晃晃的,車外一只小牛目露哀傷,在它頭頂上一只燕子振翅高飛。我真的想發誓再回來,因為喀布爾博物館的文物還在等待著、吸引著我。
這些文物的記憶,所有隨風而逝的都是屬于昨天的,所有歷經風雨留下來的才是面向未來的。這些,是閱讀過去的開始。(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藝術研究所特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