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春游

小河丁丁

從開學那天起，班上就在悄悄討論春游的事。

說悄悄，只是瞞著郭老師，郭老師不在我們就會很大聲地說。

我說：“上學期沒有秋游，這學期肯定有春游。”

小龍說：“你莫哄人了，我哥說的，這個學校從來沒有春游秋游?！?/p>

我不禁有些急。

我本來是不想上學的。

大龍——小龍的哥哥——放學回來，常常垂頭喪氣，不是作業打叉太多，就是考試考砸了，要不就是在學校罰站了。聽說他們數學老師最愛打手板，用直尺打。

有一次大龍帶我和小龍一起去看露天電影，回來時，我沒有事，小龍也沒有事，唯獨大龍挨了他爸一頓揍，因為他的家庭作業沒有完成。

我才不想像大龍那樣。

可是媽媽對我說：“上學很好玩的噢！有秋游！”

我問：“什么是秋游？”

媽媽說：“就是秋天里，全校的老師學生一起出去玩，到田野上去玩，打著紅旗，到處看風景，畫畫，捉魚，野炊，在草地上打滾……多么快活啊！不上學的就沒得去！”

爸爸說：“還有春游！”

我問：“什么又是春游？”

爸爸說：“就是春天里，全校的老師學生一起出去玩，到田野上去玩，到處看風景，畫畫，捉魚，野炊，在草地上打滾……多么快活??！還要打著紅旗！不上學的就沒得去！”

到了學校，看到好多人報名，要排隊，從一間辦公室門口排到操場上，像是一條龍。

媽媽拉我排在龍尾。

很快，我后面又長出長長的尾巴，我變成龍腰了。

等到我變成龍頭，人已進入辦公室，站在那個胖墩墩的女老師跟前。

這就是郭老師，我們的班主任。眼縫細細的，根本看不出什么眼神。

郭老師問：“叫什么名字呀？幾歲啦？”

我回答：“我叫丁小河，七歲?！?/p>

郭老師在本子上寫了幾個字，說：“早就想上學了吧？”

我趕緊說：“有沒有秋游和春游？沒有的話我才不上學！”

郭老師頓時笑了，嘴巴張得那么大，我都看到她的上腭了，紅紅的，有一道一道的溝紋。

我認真地重申：“我不是說著玩的，沒有秋游和春游，我就不上學?！?/p>

郭老師忍住笑，說：“有的啊，有的啊！”

我就是這樣入上學的。

入學已經是秋天了嘛，從上學第一天起，我天天盼著秋游。

盼呀盼呀，實在忍不住，就跑到郭老師辦公室去問：“到底什么時候秋游??？”

郭老師打量我一下，又看一看日歷，說：“秋天長著啦，過了國慶節再說?！?/p>

我馬上回去宣布好消息：“郭老師說的，等過了國慶節，我們就去秋游！”

好不容易熬過國慶節，我一到學校就去找郭老師：“是不是明天秋游？還是后天？”

“你是來讀書的還是來秋游的？”郭老師雙眼一睜，這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神，有些嚇人，隨即眼縫又瞇得窄窄的，安慰我說：“才過了國慶節呀，怎么就想著玩？”

想想也是的，國慶節放了七天假，怎么著也要隔上一陣子再秋游吧。

我忍呀忍呀，實在忍不住，眼看怕冷的人早早穿上冬衣了，又去問郭老師：“什么時候秋游去？”

郭老師先是惱，而后就笑了，指著日歷對我說：“你還惦記秋游？前天就立冬了，現在已經是冬天了?！?/p>

原來我上當了，上了大當，于是忿忿地說：“上了學就有秋游，你自己說的！”

“我自己說的？”郭老師臉上的表情像是裝糊涂，果然，她用食指點一點太陽穴，記起來了，“開學的時候我是說過有秋游春游，不過不是年年都有——等明年吧，我跟校長說一說，明年去春游?！?/p>

我轉回教室，告訴同學們：“下學期會有春游，郭老師說的，這一回是真的，郭老師要向校長打報告的?！?/p>

同學們都不信。

然而同學們都盼著。

所以這學期開了學，我們老說這件事。

這天早上正說著，郭老師進教室來了。

我迎上去，高聲說：“郭老師，你上學期說這學期有春游，還記得吧？”

當著全班同學，郭老師不會不承認她以前說的話吧。我盼她點點頭，告訴我們春游的安排，沒想到她摸一下我的頭，推托說：“上學期我只是答應你跟校長提一提，后來校長沒有答應，我也沒有辦法?！?/p>

太沒勁了，又上當了。我雙腿發軟，腰也發軟，就像一條小蛇給人倒提著抖散了脊椎骨，又像一條小龍被哪吒抽了筋，上課只能趴在桌子上。

回到家，我沒有心情寫家庭作業，鋪開本子就啃筆頭，發呆。

媽媽過來問：“怎么啦？”摸一下我的額頭，“不會是生病了吧？”

我本來不想理媽媽，卻又氣不過，大叫起來：“秋游也沒有，春游也沒有，郭老師騙人的！”

媽媽不以為意：“我以為發生了什么事……秋游春游，不就是到田野上玩一玩，你平時到田野上還玩得少嗎？離開鎮街就是田野?！?/p>

爸爸也來責備我：“不好好寫作業，將來跟我一樣當農民，一年四季在田野上風吹日曬，還春游！還秋游！火燒六月，寒冬臘月，都有得你游的！”

原來不只是郭老師騙我，爸爸媽媽當初也是正兒八經騙我。

明明是他們騙人，最后挨訓的反倒是我。

我越發難受，躲到茅廁里一個人掉眼淚。

第二天早上，媽媽掀開我的被子就罵：“快起來，收拾書包，準備上學！”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下了床，要把課本作業本什么的收進書包——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當我去取掛在床頭的書包，它飛起來了，書包蓋子一扇一扇的，那就是它的翅膀。

我舉起手，夠不著。

跳一跳，還是夠不著。

媽媽伸手去夠，它就飛高一點。

“他爸——”媽媽氣憤極了，“快來抓住書包！”

爸爸大步進來，站到凳子上去抓，書包飛到屋角去了。

爸爸從天井拿來晾衣服的叉子，可是書包多靈活，叉子舞來舞去，不僅沒有夠著書包，反而把媽媽打了一下。別看書包只有一個翅膀，飛起來比鴿子還靈活。

剛開始我也著急，也幫著爸爸媽媽捉書包，后來我就袖手旁觀，還暗暗為書包加油。

又沒有春游，我才不想上學呢！

“我要春游！我要春游！”

書包開口說話了。書包的口多大呀，說話像是大喇叭。

媽媽怕我遲到，對爸爸說：“算了吧，不要書包一樣上學，直接拿書去。”

話音未落，我的課本、作業本、筆和文具盒什么的全都飛了起來，跟著書包在屋頂轉著圈子，齊聲喊叫：“我要春游！我要春游！”

書和本子靠紙頁做翅膀，飛起來嘩嘩響，筆和文具盒汽艇一樣浮在空中。

它們唱得那么整齊，就像訓練有素的軍隊。

我忍不住也跟著喊叫。

“我要春游！我要春游！我要春游！”

書包、本子和文具們飛出睡房，飛過堂屋，從大門飛到街上去了。

我跟著跑。

爸爸媽媽也跟著。

所到之處，小孩子出來了，大人出來了，書包本子文具從家家戶戶的門窗飛出來，跟在我的書包本子文具后面。

街道上空形成一朵奇怪的云，各種各樣的書包、本子、墨水瓶、三角板、蠟筆、鉛筆、橡皮、卷筆刀……多得數也數不清，用千奇百怪的聲音一起尖叫：

“我要春游！我要春游！我要春游！”

這朵怪云下方，越來越多的大人孩子匯成一股洪流，有人衣服沒有穿整齊，有人臉沒有洗，有人拿著牙刷，有人拿著梳子，有人拿著紅薯，有人拿著油條……

孩子們喜氣洋洋，全在喊叫肺腑之言：“我要春游！我要春游！我要春游！”

大人有的吃驚，有的見怪不怪，有的好笑，有的生氣，也有的受到孩子們影響，時不時大叫一聲：“我要春游！”

街邊的狗也不停地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好像也在說：“我要春游！我要春游！”

這樣盛大的游行隊伍，我從小到大沒有見過。

恐怕誰也沒有見過吧。

老師們早已得到消息，在校門口等候我們了。

校長臉皮發白，嘴唇哆嗦。

郭老師眼睛瞪得好大，白包黑的珠子似乎要迸出來。

怪云越過校門，飛到操場上空。

人群涌進校門，來到操場上。

太陽出來了，天空格外明亮，格外湛藍，“我要春游”的口號格外響亮。

郭老師塞給校長一個喊話器。

校長站到升旗臺上，居高臨下，頓時神氣了許多，用喊話器說：“家長們，孩子們，請聽我說，我們學校這么多年沒有春游秋游，不是沒有原因……”

“我要春游！我要春游！”

天空中，喊聲震天。

“我要春游！我要春游！”

操場上，喊聲動地——啊，大人都跟著我們喊起來了呢。

“我要春游！我要春游！我要春游！”

辦公室里，教室里，好多好多的本子飛出來，粉筆飛出來，黑板擦飛出來，地球儀飛出來，教鞭飛出來，皮球飛出來，跳繩飛出來——

課桌凳子也飛出來了！

講臺也飛出來了！

小黑板也飛出來了！

固定在墻上的大黑板搖晃掙扎，最后也飛出來了！

“我要春游！我要春游！我要春游！”

食堂里的蔬菜米袋也飛出來了，還有鍋碗瓢盆、木柴、火鉗、吹火筒……

“我要春游！我要春游！我要春游！”

一切的一切，全都在操場上飛著，飄著，聚入那朵團團轉動的大云，把陽光都遮住了。

“我要春游！我要春游！我要春游！”

一切的一切，全都在喧囂，在吶喊，在怒吼，在歡呼。

就連紅旗也跟著喊起那激動人心的口號。

校長雖然有喊話器，又能怎樣？

郭老師跑上升旗臺，咬著校長耳朵說了幾句。

校長翹首向校門望去。

遠處響起警笛聲，越來越近。

我猜是郭老師報的警。

不一會兒，一輛警車開進校門。

鎮上派出所的所長來了，帶著三四個民警。

“ —— ——”所長吹了吹哨子，高聲喊道：“鄉親們，靜一靜！靜一靜！”

人群是靜下來了，怪云仍然口號不停。

所長一揮手，一個又瘦又高的民警爬上車頂，另一個民警從車中拿出一張漁網遞上去。車頂那個是撒網的老手，我見過他沿河撒網捕魚，手長腳長，活像鷺鷥。只見他把漁網理好，提在手上蕩一蕩，猛力向空中一擲，漁網散開成圓形，天羅地網一樣向書包本子文具撲去。

人群發出驚呼。

卻見漁網飛上去就不下來，跟著怪云一起喊叫：“我要春游！我要春游！”它這么一喊，民警們戴的警帽爭先恐后飛上去了，就連警車也飛上去，加入了怪云。

所長向校長攤一攤手，一臉苦笑。

“當——當——當——”

鐘聲響徹云霄——

只見掛在老榆樹下的銅鐘掙斷懸繩，搖動木舌，帶領怪云飛出校園，向鎮郊飛去。

校長所長都急了。

老師家長和民警也都急了。

孩子們卻有人發笑，有人歡呼。

要是怪云一去不返，學校怎么上課??！民警怎么出警??！

大人都去追。

孩子們也去追。

銅鐘帶著怪云，也帶著人們，穿過春天的田野，來到河邊。那片河灘十分開闊，比我們的操場不知道要大多少倍。

到了這里，銅鐘停住，重重地響了一聲，說話了：“老師們，家長們，孩子們，我有話說——”鐘聲那么高亢，如同龍吟，既威嚴，又悅耳，一剎那間萬籟俱寂，太陽也靜靜地聽著呢，河水也靜靜地流淌呢。

這口銅鐘年代久遠，鎮上的人一代一代都是聽著它的鐘聲長大。

大家心懷崇敬，仰頭望著銅鐘。

“三十多年前，也是春天，一個二年級男生周末溜進校園，見學校里沒人，就用石頭砸校長的窗子。我叫住他，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回答說，校長不讓春游。我對他說，那你以后長大了，一定要當一個支持春游秋游的校長。他信誓旦旦地說，我一定會的，你等著我來當校長好了。后來，這個男生當真當上了校長，怎么不記得小時候的話了？”

鐘聲震耳欲聾，連五臟六腑也跟著震動呢。

所有人都望著校長。

校長臉紅得發紫，辯解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出了安全事故，誰也負責不起?！?/p>

“當——當——當——”銅鐘重重地響了三下，批評校長說：“你還有理呢！照你這么說，坐車怕萬一，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要步行？用電怕萬一，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不再點燈？怎么能夠因為萬分之一的顧慮，耽誤了萬分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好處？這不是因噎廢食嗎？你當了幾年校長，孩子們就幾年沒有春游秋游，對安全你是負責了，對孩子們的健康快樂你負責任了嗎？你回答我，你敢不敢擔起安全責任，讓孩子們春游？”

校長臉色甭說有多難看了，不過他咬了咬牙，說：“怎么不敢？”

銅鐘哈哈大笑，高聲說：“校長同意了，大伙也都出來了，開始春游吧！”

話音剛落，空中的東西紛紛下落，眨眼間河灘上到處都是課桌，凳子，書包，本子，各種文具、教具，還有炊具、米袋和蔬菜……

有人寫寫畫畫。

有人打水漂。

有人堆城堡。

有人開始跳繩，搶皮球，還搶警帽。

有人開始野炊。

……

大人孩子混在一起，玩得多么高興。

田野還是熟悉的田野，不上學的時候我們隨時可以來玩，可是這么多人一起玩，一起春游，而且是跟老師家長和民警在一起，我是第一次，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吧。

還有好多人從鎮上趕來，帶來了各種食物、柴草、油鹽醬醋。

爸爸拉起了二胡，不知從哪里來的。

校長和所長殺起了象棋。

太陽越來越高，河灘上升起一道又一道炊煙，撐開了一把又一把陽傘，那是多么盛大的聚會。

我卷著褲管站在淺淺的河中，一邊小心翼翼搬開石頭尋找蝦米，一邊在想，下學期的秋游跑不掉了吧，也許還有夏游冬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