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止哭

劉誠龍

顧棟高“字復初，江蘇無錫人，少治經，尤精《春秋左氏傳》”。康熙年間中了進士，不過進士名銜得來有點意思，非科舉考，乃皇上賜。賄上一筆錢給領導，便頒發(fā)一頂博士帽？顧棟高不曾搞以文錢換文憑的勾當。那么是如曾國藩一樣，功勛卓著了，領導“替如夫人洗腳，賜同進士出身”？也不是的，割敵耳朵，斬鼠尾巴，與報戰(zhàn)績，顧棟高是沒有這般事功的。

顧棟高非考而優(yōu)而進士，非錢而優(yōu)而進士，甚而非勛之高非權之重而進士，他的文憑得來，乃是康熙突然之間解放思想，“時上以經學非偶試可驗”。康熙有個見解，讀書人的智愚程度與讀書好壞，不是一次考試看得出的。一考定終身，將誤殺多少蒲松齡。康熙便別生一種鑒才法子：“詔取諸經生所著書進覽”，來吧，不拿文憑來，老子不看你文憑，單看你文化。顧棟高的文憑不咋的，文化蠻咋的，“于是棟高及常熟陳祖范、金匱吳鼎、介休梁錫嶼，皆受國子監(jiān)司業(yè)。”算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不是，人才是必須有格的———真才實學，此乃定格。其變格當如何？我不曉得。

顧棟高讀書好，是書生，自然有點書生脾氣。康熙后又雍正，又乾隆。顧公三朝為臣，到了乾隆時候，已白胡子三千丈，緣老是個長。那天吧，乾隆找他“退休談”（工作幾十年，正式退休那天，領導找你談個話，余以為，算是人性化的制度安排），顧公沒趁機要待遇，兩人只是扯淡，敘舊。乾隆忽然說：您老回江南后，我還會找你玩的，“看汝年衰，是以準令回籍頤養(yǎng)，將來朕巡幸天下，尚可見汝。”您回江南吧，到時我來看望你。讓皇帝跟你這么抒情，你不感動死了，嗖嗖嗖，那只老寒腿早成四十五角，彎水泥地去了。可是顧公呢，卻冒出一句話來：“皇上還要南巡嗎？”南巡勞民傷財，是弊政，是蠹政，您還得如此施政？話音說得輕，話意落得重。您敢這么諷諫嗎？

不說這般事了。顧棟高是書生，我們還是說他讀書事。顧公讀書蠻有味的，“深于經學，自幼至老，未嘗一日不讀書。”秋天好讀，秋高氣爽，氣候適宜；冬天好讀，晚來天欲雪，卻有紅泥小火爐；春天也好讀，“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夏天讀書有點問題，熱出汗哪，汗落書卷，問題大了。書宜風，春風不識字，可以亂翻書；書不宜火與水，水火過書，那書作廢啦。顧棟高夏日讀書，找到了好法子。“掌教淮陰時，夏月堅閉重門，解衣裸體，寸絲不掛，手執(zhí)一卷，高讀不輟。”寬衣解帶，扄栓重門，卻干上流活。人與人，區(qū)別就是這么大。那種讀書體驗，閣下可否有過？“客至，自門隙窺之，大笑。”

讀書境界是，讀書讓讀書人忘了世界；讀書困境是，讀書讓世界忘了讀書人。讀書人顧棟高，輕裝讀經讀史，好像地動山搖都與讀書的他無關，是嗎？不是這樣的。讀書人也是有煩的，會惱的，會心頭冒火的，“偶懷忿鉣”，眼眶里來淚水誰也勸不住的。何以解之？簡單，給他書。“偶懷忿鉣，家人以《左傳》一卷置其幾上，怡然頌之，不問他事。”有了這本《左傳》啊，他安頓了心靈，安撫了自己。顧棟高“自壯至老，勤勤訂述，常若不及。夏月閉戶不見一客，卸衣解襪，據(jù)案玩索，膝動搖不止。每仰視屋梁而笑，人知其通一卷矣。”

滿足世人，特別難，傾盡東海水，挖盡和田玉，白玉為堂金作馬，世界全給他，你能滿足他？不可能。容易滿足的，一是小孩子，一粒糖，可止其哭；一是帶有孩子氣的讀書人，一本書，可止其對世界之索求———顧老先生退休了，皇帝問他要甚，他甚都不要，只要給他書，“未幾，以老乞歸，高宗南巡，賜御書。”世人是：整個世界之大，不容一本書；讀書人是：一本書，可容整個世界，就是整個世界。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