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兒
一直覺得,如果去看蕭紅故居,一定要選在深冬的下午。
途經結了冰的冬天的呼蘭河,厚厚的冰層像一些人心底里的寂寞。因為年深日久而冰冷堅硬。又像是一層厚厚的鎧甲,阻擋著一波又一波來襲的新的風雨與打擊,同時,也深藏起曾經經歷過的風雨與打擊。踩過了凍結的大地,切身地體會到迎面來的風或雪粒子長著尖剌的可以透過綿衣直達心臟的奇冷——你就會明白蕭紅的文字里的冷到底是怎樣無法抵擋。
這個時候,太陽是馬上就要脫離了淺灰色天空的象形之物。它要掉下去了。掉到西方不可知的深山或冰河里去,帶走了最后一絲高懸的暖意。任哪一個人悲愴的呼喊,也拉不回來。也就是這個時候,萬物都靜了,眼前看到的是蕭紅筆下的二三十年代東北偏遠小城的凍得滿是口子的大地,那上面,走著一個丟了襪套穿著單鞋去觸著雪地的女人。這個女人,是悄吟,是張乃瑩,是蕭紅。
然而每一次來看她,都是這樣陽光燦爛的仲夏或初秋。空氣里全是生命生長的聲音,明亮的,歡快的,溫暖的,咝咝地掠過生她養她的舊宅院,到處飛舞,到處充溢。仿佛這里從來沒有那么一個人,那么一個用整個一生寫著冬天的女人。一個用整個一生背著冬天行走的女人。為此,我竟不知用什么樣的語言來表示歉意。
她在哪里呢?那么寒涼的文字里所寫到的《餓》《最后一星期》《孤獨的生活》《后花園》《生死場》《呼蘭河傳》,所有的文字都還在,她在哪里?
徘徊于建于晚清的那五檀五鳩書寫著“吉祥如意”的老宅里,我尋找。腦子里全是那個蒼白著臉,探出頭來尋找食物的蕭紅。清冷的早晨,她住在歐羅巴旅館,一遍遍在心底里拷問自己:我可不可以吃別人的面包牛奶呢?就算是一個餓急了的人,在沒有經過別人同意之前就吃了人家的面包牛奶也是不對的吧?!這個問題,像一個夾板,她在中間扁扁地站著,目光無助而急切。當年看這些文字時,我不可抑制地感覺到了冷與餓對一個生命的摧殘,而那摧殘于蕭紅更是大而無邊掙不脫直至撕裂了身心的桎梏。
走遍蕭紅故居,我尋她不見。只見丈高院墻,深院大宅,青磚青瓦,俯仰之間,無處不如檐水般滴瀝著當年的富貴,炕上的竹席,笸筐中的針線,陳舊的太師椅,停滯不前的掛鐘,描金的衣柜,都還在細微地散發有些霉味的大戶人家的奢華氣息。這張氏家族的曾經生活過的印痕一一被后人紀錄著,感喟著。但這家的主人,早已遠走他鄉,偌大的院子,到處時有時無的透露出一絲絲的憂傷與孤寂。
“嚴冬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子。”這是《呼蘭河傳》的開篇。這文字,讓人哪怕是在炎熱夏天也會感到冷氣森然。七十幾年前的冬天,是多么的冷呢?凍裂了的大地上,走著一個不知未來在何方的少女,她再也沒有回來。她永遠地睡在了淺水灣。
從呼蘭小城,到哈爾濱,到大連,到青島,到武漢,到重慶,到上海,到日本,到香港。
一生行程,僅僅三十一年。
這三十一年當中,她經歷了母親的早逝,父親的冷落,繼母的虐待,包辦的婚姻,決然的離家出走,生子未長成,無助的饑寒交迫,與蕭軍的生死相依又勞燕分飛的愛情,與端木蕻良的“只是又一個問題開始”的婚事,而立之年,孤獨至病逝。“對于生活曾經寄予美麗的希望但又屢次幻滅的人,是寂寞的;對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對于自己的工作也有遠大的計劃,但是生活的苦酒卻又使她頻為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悶焦躁的人,當然會加倍地寂寞。這樣的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發覺了自己的生命之燈快將熄滅,因而一切都無從補救的時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語言可以形容的”——這一段《呼蘭河傳》的序,讓我看了之后馬上就閉上眼睛,于淚流中展開思路,帶著思維的翅膀,一路飛奔去看望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客死于香港的蕭紅。她的面容是怎樣的清冷。她的眉毛,一定如歿雁的羽毛,再也不能微微揚動。她的鼻息停了,如暗夜里隕落了最后一粒星子。她的唇呢?那一定像兩片仲秋的被霜欺覆了的葉子。她的身體,除了那白色的喪服外,還會有別的重量嗎?
所幸,在情感中掙扎,在饑寒掙扎,在戰爭中掙扎,在生死中掙扎,蕭紅一邊沉到自己的悲傷中去,一邊努力地為后人留下了同她命運一樣震人心弦的文字,這使她的冷,她的寂寞,她的苦痛有了千萬的分擔者。七八十年前的東北偏遠農村的生活場景、行為方式、思想變化,都在她的筆下活生生地站立起來,極為真實地走進后人的眼里、心中,最終形成一幅生動的生活及戰斗的畫面,黑白兩色,線條單純,仍然構成了一只插著紅色旗幟,極力在時代波濤中向前行駛的小木船,獨立的守著也是鮮明的那條航道,在現時五彩繽紛光華耀眼的文字海洋中靜靜的漂著,永不會被百舸淹沒掉。
如果不是她的《生死場》,也許相當多的東北人不會清楚地看到,東北淪陷之前,他們的前人如何在沉淤似的舊生活中安于了多災多難的現狀,睡在積雪的安靜與冰冷里,覺醒與反抗的意識還沒有涌出彎曲的血管。他們以為黑暗的永存是正常的,他們未曾想到,在東方會升起光芒四射的太陽,帶他們到一個和平又平等的世界。那里,人人都是人而不是佃戶和奴,更沒有屠刀與侵略。而這條路,是需要大家一起走的,每個人的手都牽起來才能圈出一個刀槍不入的圓。
我看《生死場》的時候,已離開家鄉五年。在哈爾濱道里區安和街一個房間里,徹夜不能入睡。在“一只山羊在大道邊嚙嚼榆樹的根端”的開篇句子里,一下子邁進了姥姥所常常回憶起的她的童年。那種荒涼,空曠,無所依傍又不知缺少了什么的狀態,如同一條時光隧道,走進去,你會看到泥筑的煙囪里竄出的濃煙,貼了滿手雜草的女人們正在搓著手走到菜園里去拔蔥蒜,她們還在匆忙地生活著,為了貧困而生了許多的瑣事而煩躁著。其實他們只是機械地活著,誰家生了孩子也不太歡喜,誰家死了人也不太悲傷——反正生也生了,死也死了,窮和餓這兩個字是當年頂在他們頭頂上推不開的云朵,他們不知道這朵云是從哪里來的,但一定感覺到了它的重量,要不剛出生一個月的小金枝怎么會被她爹摔死了呢。要不月英怎么會一直窩在被子里,白眼珠都變綠了在那病著,這重量就要壓死所有的人了。
那時,他們還不知道“九·一八”是怎么回事,革命的春天彼時只染綠了南方的山木河泊,越來越暖的風還沒有漫掃到北國。我的那些七十年前的北方的親人們只是模糊的知道,是他們把眼睛離開全是發霉味道的村子,而向外面更遠的地方看一看的時候了。這是驚世駭俗的,因此他們神秘著自己的行為,他們組織了“鐮刀會”,說那是當胡子了。其實他們還不明白,這是潛意識里對于命運的抗爭。而這種抗爭聯合起來,便是一個民族的抗爭。一個民族的抗爭是什么?是一只獅子醒了。
這些看似描寫當時農民極為普通極為愚魯極為陳舊的生活的文字上面,也許沒有耀眼的政治意義的光華。但那文字后面,那些人物的心里,是有著涌動的力量的。哪怕是潛意識里的,那也是有著推動社會前進的力量的。這潛流作為一個時代的變革基礎,永遠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之所以喜歡蕭紅,先是喜歡那個毅然決然提著柳條箱走出深宅牢籠的青年女子。那一走,離了經叛了道,但走到了自己想要的路途上去。這拒絕(逃離)和迎接(找尋)具有同要重要的刷新人生的巨大勇氣。
而后是敬重,蕭紅在寒冷的沒有溫暖的任何一個驛站里,都不曾因為“只有饑餓,沒有青春”悲嘆中停止紀錄,停止寫作,停止自己的文學夢想。所有日常小事,平凡人物在她的散文小說或隨筆里都有著極為動人的描繪,一篇篇自傳式的行文,常常會讓你不由自主地走到她的境地里去,與她共同餓著,等著,盼著,流浪著,同時,也在疼痛中享受著她文字帶給讀者的疼痛。這是作者的筆力深深穿透了讀者的心靈,這是天才的蕭紅賦予了文字的生命與血液。
最后仰視,是源于了那么年輕的女子,有著那么聰慧而細膩的心,有著那么深重的苦難與哀愁,有著那么簡短清麗卓越的文筆,及“有各種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的獨樹一幟的為文特點,并在最初的自顧自的獨述愁怨轉化成長為以文章為吶喊之聲,喚醒人們抗日意識,僅這一點,已足夠人仰慕。而在時代大潮中她最終躋身于主流旋律的音符之上,成為被魯迅先生推薦并喜歡的左翼女作家。又是多么的了不起。不管這源于怎樣特殊的歷史大背景,都是無幾人能及的成功。我是渺小的,沒有任何資格去評論她在浩浩湯湯的歷史長河中的價值,我只能說蕭紅在文壇上的地位當是東北作家群里的永遠的驕傲之星。
女人讀書煩惱始。假設蕭紅不曾在哈爾濱讀過中學,不曾最先領略了當時作為國際都市的哈爾濱的文學創作環境及時代需求,她也許不會在思想及行為上高于了同齡的女孩子。順從了包辦的婚姻,那么她會有好的生活的。會有鏤花的金銀首飾,滑不溜手的綢緞長衫,會有擺放在自己八仙桌上的面包牛奶,更會有一只盛著紅紅炭火的泥火盆,之后的顛沛流離都將是富貴閑人的自虐式幻想了。
好在她走了。我這樣自私地想。因為她的書,她的并不算傳奇但十分曲折的經歷成就了蕭紅與呼蘭河,培植了中國文壇一朵永不凋謝的冰冷的蓮花,這個蓮花的別名叫做“一個背著冬天行走的女人。”這里面所有的痛苦,絕望,忍受,掙扎,期待,盼望及擔當,都可以概括為不妥協不放棄——這使我多么尊崇這個敢為自己做主的女人!!
更可愛可親的,是鄉土已離,鄉情不解。就算走了,蕭紅仍在徹骨的冷與痛中長久地回望著呼蘭河。她說,關于家鄉的記憶并不完美,但卻是擺在面前永遠不能干涸的河流,走了多遠多久,她終是繞不出這記憶的圍困。她拔出了腳卻拔不出心。極具鄉土氣息的文字讓她像風箏一樣在空中飄蕩,飛到了天外天,看到了大千世界,但她的根,還深埋在那坐北朝南糊著牛皮紙格子窗的老宅。而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她的逃離與摒棄,使故鄉給予她的,也不僅僅是寂寞與厭惡了,更多的是再念及時所重新審視的客觀認知與醒悟,甚至感喟及無限綿長的略有人情味道的回憶。
正午的時候,我坐在蕭紅故居的房西石凳上,坐在滿院子的陽光里,面前是她的后花園,那里的綠色相當繁榮地鋪陳著,有無名花朵絢爛的綻放,也有蝴蝶偶爾無心地飛過。她年少時候,坐沒坐過這里,看廣闊的高天在頭上,蔥郁的景色在眼前,心里充滿了一個刻鐘的靜好安詳?
蕭紅塑像靜靜地在院子里,不容易分辨表情味道的臉上,有著未經打磨的玉石一樣的淡淡光澤。這多像她的小說她的散文她的詩,質樸的北方地域氣息,又無不被她美妙的文字組合成那么耐讀的作品。有一點莫名的憂傷是,她現在端坐的這個地方,是當初執意拒絕的,如今成了唯一一個能看到她生前玩耍成長及流傳她故事的發源地。這得這失,又如何能用得失來形容?這離這歸,又如何能用離與歸來總結呢。
為此,我每去看她,都要帶了一心淺淡的悒郁回來。
書畫房中,墨寶飛揚,皆為紀念蕭紅所作。記下這其中一幅:
白帆一去不復還
遺志深埋淺水灣
坎坷歷盡寂寞死
常使詩壇哭易安
夢斷香消四十年
呼蘭河水仍纏綿
多情更是家鄉土
猶盼芳魂歸故園
這間房是廂房,暗淡,陰冷。走出去的時候,身上負滿寒涼。
蕭紅的芳魂,現在在哪里?在故園還是在他鄉?
我愿她的魂魄就住在《永遠的憧憬和追求》里吧,這美好的有著極為童真的標題是蕭紅離家前寫的散文,那里面寫著“……從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這樣,她細瘦的背上,也許會少了一個時代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