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的時光機

黃文軍

這是一個純白的、簡單到近乎簡陋的房間。南邊墻上有一扇大窗戶，窗戶外橫著一根粗粗的欄桿。北面墻上，立著一扇鑲有玻璃的門。

阿吉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前。他發現，雖然從來沒上過鎖，但這門卻嚴實得很，怎么也打不開。他又試了幾下，門還是紋絲未動，連條縫也沒有。

阿吉露出了笑容。

時光機這種稀世珍寶，只有放在這樣的屋子里，他才放心嘛。

那，第一站該去哪兒呢？

回到過去

阿吉一邊想，一邊打量他的寶貝時光機。

想見識時光機風采的伙伴們，你們要失望了，時光機可并沒你們想象得那么華麗精致。

它停放在屋子靠窗的位置，上面蓋著又香又軟的白布，約有兩米長、半米高，整體都是低矮的，只有尾部由一根鐵架高高支起。架上掛著若干塑料袋，里面的液體裝得滿滿的。毫無疑問，這是時光機的燃料箱。

時光機的頭部，有一個不銹鋼的搖柄，能讓時光機時而像椅、時而像床。穿越時空的人不僅可以坐著，還能夠躺著，比《哆啦A夢》里那個小抽屜高端多了。

嗯，不算太漂亮，但總算很舒適吧。

阿吉走近時光機的搖柄，細看它旁邊懸掛的活頁夾。只要在上面寫下時間和地點，時光機就會立即履行它的使命。

到底去哪兒呢？他仍是猶豫不定。終于，他的目光瞥到了墻上的卡槽，上面顯示一個朱紅的數字：3201。這給了他提示，今年是3201年，那我就回到中考那年吧！

阿吉在活頁夾第一頁鄭重落筆，確認無誤后，飛快地躺到了時光機上。閉上眼睛，只一瞬間，星河在眼前流轉。

他寫的是：2010年6月19日上午，校園。

“哇，這是真的嗎？”阿吉叫出聲來，眉毛和嘴角擺出不可思議的形狀。眼前的一切都無比熟悉：綠色的黑板、紅色的國旗、黃色的桌椅……毫無疑問，這就是那年阿吉中考時最后一門考試的教室。

“這位同學，你這樣大呼小叫，嚴重違反了考場紀律，現在鄭重取消你的考試資格！”監考老師一臉怒容。

“謝謝，謝謝老師。”阿吉一臉狂喜，差點給老師拋出一個飛吻，監考老師和同學們一頭霧水，眼看著阿吉雀躍地跑出門。

事實上，阿吉回到過去，為的就是早點兒離開這間該死的教室。他要盡快趕回家，趕在爸爸臨終前，看他最后一眼。

考試前，為了讓阿吉專心備考，全家人隱瞞了阿吉爸爸的病情。當阿吉中考結束趕回家里時，大門口已經懸掛起了長長的白布。四面八方都是哭聲，高高低低，像不規則的浪花，齊齊地拍向他站立的那塊小小的礁石。“早回來半小時就好了。你爸最遺憾的事，就是沒能見你最后一面。”親友們個個對阿吉這樣說。

現在，阿吉又獲得了一次重來的機會。

“我一定要彌補這個遺憾。”阿吉沖下樓梯，費了好半天勁兒，才從里三層外三層的家長堆里擠了出來。

“必須盡快趕回去！”阿吉摸了摸口袋，里邊“丁零當啷”地響個不停，這些錢肯定足夠打車。阿吉一邊往家的方向跑，一邊揚手招車。

沒有車停下來，一輛也沒有。

“別費勁兒啦，中考期間，所有出租車都被預約了。”路人提醒他，“連摩托車都被預約光了。”

阿吉慌了，好不容易穿越一次時空，怎么能夠失敗呢？于是，他邁開雙腿，不停地奔，不停地跑……終于到家了。

阿吉氣喘吁吁，抬頭看看門，上面沒有白布，還沒有。

“爸爸還活著。”阿吉百感交集推開房門，緊接著就聽到了世上最讓人絕望的聲音——

“快，通知親友！把準備好的白布掛上去！”

夢想成真

真的不能改變歷史嗎？不，我不信邪！

阿吉撕掉活頁夾上的第一頁，在第二頁奮筆疾書：

2009年10月3日，公交車。

這一回，他把時光機搖成90度坐了上去。他沒有閉上眼睛。他感覺時光機在顛簸。顛著顛著，眼前似乎出現了黑白相間的光圈。光圈消失后，眼前的景象就變成了灰蒙蒙的車窗，車窗外是不斷往后退去的電線桿。

“5年前，爸爸為了回家陪我過中秋，從醫院出來，導致療程中斷。如果那次他沒回來，也許后來病情就不會反復，他也就不會離我而去了吧？”阿吉喃喃自語，“我一定要在他離開醫院前趕到。”

也不知顛簸了多久，公交車終于停在了醫院門口。

“探視時間已經過了，現在不可以進去。”保安冷冷地擋住了阿吉的去路。

“我爸爸在里邊，我要去看他。”阿吉不顧一切地往里沖。

保安的胳膊比阿吉的腿還要粗，仿佛有一道城墻橫亙在阿吉和爸爸的病房之間。阿吉急了，張嘴去咬他。

最后，沖突以阿吉被保安反剪雙手拖進值班室告終。正在阿吉著急想辦法時，兜里的手機響了：“阿吉，你在哪兒呢？你爸爸回來看你了，快回家。”

“為……為什么，為什么又這樣？”回到3201年，阿吉的目光無助地在房間里掃來掃去，幾粒花花綠綠的膠囊進入他的視野。

“對啊！現在是3201年，爸爸的病早就有特效藥了，我怎么這么笨呢？”阿吉將幾粒膠囊小心翼翼地藏入兜中，翻到活頁夾的第三頁：

2002年5月19日，家里。

“沒錯，就是這一天。這一天之后，爸爸第一次住院，從此醫院就成了他的第二個家。”阿吉將時光機搖成45度，那是爸爸躺椅的弧度。12年前的阿吉，最喜歡坐在爸爸的躺椅上，裝成一副大人的模樣。可當爸爸生病住院后，他就再也不坐那個躺椅了。

時光機又啟動了，這一回，阿吉的眼前宛若出現了旋轉著的七色彩虹。

這里是他很久以前居住的農村老家。門前是一條小河，河里游著鴨子，岸邊跑著蘆花雞。昏黃的燈光下，爸爸一腳支地，一腳踩凳，正用手“刺啦刺啦”地鋸著木頭。他正在為阿吉做一支玩具手槍，要做得絕不比商店柜臺里賣的差。

阿吉悄悄地將幾粒膠囊放在爸爸的茶杯里。看到爸爸擦過額頭的汗，將茶水“咕嚕咕嚕”一飲而盡后，阿吉放心地走了。

朋友

“爸爸提前吃到救命良藥，應該已經恢復健康了。接下來去什么地方呢？”阿吉站在時光機前，苦思冥想，抓耳撓腮。他看了看燃料袋，能源還充足著呢！不如回到那個時候吧，我實在是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阿吉在一張新的白紙上，寫下一行字：2008年8月8日，火車站。

完美的時光機永遠不辱使命，再次從時光機上躍下時，阿吉的的確確已經身處火車站了。

“大森，我沒有背棄承諾。我們一起去北京看比賽吧。”

“你昨天不是說沒錢，不去了嗎？”

“不，我有錢了。我爸爸的病痊愈了，我們家不欠債了。”

“可你在班里很久不說話了，大家都說你得了自閉癥。我媽說，必須離你遠點兒，會傳染的。”

“我沒有得自閉癥。我是因為爸爸身體不好才沒心情說話的。現在情況已經不同了，我心情好得不得了！”

“可是你成績下降了啊！我爸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不讓我和你交朋友。”

“我成績不好也是因為家里的事……一切已經變了，我的成績會提高的。”

“可是，你不該向老師告密，說我期末考試作弊。”

“我沒有，不是我。”

“那是誰？”

“我……我不知道。不過，我有時光機，我可以回到過去，幫你去查。”

“別！別去了，我相信你。”

童年的飛機

2012年12月31日，街上。

阿吉繼續在白紙上寫著。他的字很重，字印很深，但很漂亮。不過他的手卻不漂亮，上面有很多瘀血和老繭。“時光機呀，帶我回到那年吧。那天，我騎自行車把人撞了。”阿吉如許愿般輕聲說著，輕輕地坐上時光機。

這是新年鐘聲即將敲響時的大街，北風很冷，街上卻熱鬧異常，每一株行道樹上都纏著數千個白色的小燈泡，仿佛一個個美麗的星系。

要是我騎自行車時沒有那么失魂落魄，騎電瓶車的人就不會為了避讓我而踩急剎車，后座上的孩子就不會飛出去……沒錯，我爸爸已經沒事了，我不會失魂落魄，也不會有后面的悲劇。

他想著，不斷給自己鼓勵。對，就這么穩穩地抓著車把，慢慢地前進、前進、前進進。阿吉最后幾乎是唱出聲來的，因為他清楚地看到，那個騎電瓶車的男人已經安全地從他身前過去了……

“還有好多燃料呢！不如我實現那個愿望吧……那個時候應該是……1998年。哪一天呢？隨便哪一天吧，最好是夜晚。”阿吉再次啟動了時光機。

這次去的地方，還是自己的老屋，與2002年的沒什么區別。不，有區別。2001年的時候，阿吉家澆了水泥地，之前還是三合土呢！

阿吉這么想著，不敢說出聲來。因為屋角的小木板床上，正睡著五歲時的自己，阿吉可不忍心吵醒他。為什么前幾次穿越的時候，都沒有看到過去的自己呢？時空悖論？阿吉想不明白，也不愿去仔細琢磨。

他悄悄地踮著腳尖來到床邊，在小小的枕頭旁邊，放下一架美麗的飛機模型。他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正在睡夢里微笑。

“難道他已經夢到這個模型了？應該是這樣。時光機太好了，我要開始下一次的旅行，彌補所有的遺憾，嘻嘻。”

精神科

“看吧，他又開始傻笑了，不知道又要笑多久。”北面墻窗外的護士搖搖頭。

“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我問。

“1個月吧，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其他病患都不愿意跟他住，怕被他影響，3201病房都成他的單人間了。”

我嘆了口氣。

“瞧瞧，病床上的水又滴到地上了。他經常把輸液針拔掉，還管藥水叫什么燃料。唉，又得給他換床單了。不過總比給他扎針強，扎一針至少要哄一小時，誰受得了？而且針扎上了他也會再拔掉。”

“如果不輸液，情況會越來越糟啊。”

“他之前倒是能正常輸液，但情況也沒見好轉啊！”

“你們沒想過其他辦法？”

“當然想過，但之前已經有護士被他誤傷了，只能保守治療……院長說，反正窗外加了鐵柵欄，大門也一直鎖著，只要他不出人身意外，就聽之任之吧。”

“都是我的錯。”

“不，檢查都做了，你騎電瓶車對他的撞擊，只是造成一點擦傷，他的病完全是心理上的。抑郁、自閉，不愿接受現實，這些東西長久地疊加，才讓他的精神狀況越來越不穩定。”

“我大學念的是精神科，或許能試著幫幫他。”

“可以。但要小心，別被他同化了。”

“好的。”

第二天，我提早半小時來到醫院，從門口的小窗里悄悄看他。

阿吉歪坐在雪白的單人床上，東瞅西瞅。他好像眼珠不會轉似的，只大幅度地晃著脖子。一會兒，他的頭突然很別扭地轉到后方，吃力地看向身后的墻。墻上有一個塑料的卡槽，卡牌上依稀可見朱紅的數字：3201。

阿吉臉上現出孩子樣的笑。

他赤著腳跑下床，趴在床頭記錄病情的活頁夾前，歪著腦袋想來想去。“終于找到時光機了。第一站去哪兒呢？要不4年前吧，3201減4，對，2009。”

大森與阿吉

淚水從我眼里涌出。

沒錯，阿吉的記憶徹底混亂了。

讓我欣慰的是，他雖忘記了現在的時間，卻記住了很多重要的時刻。他忘記了很多人，卻記住了很多他認為重要的人。他幻想用時光機改變過去，改變那些人的命運。

他最先想到自己的爸爸，然后是大森，陌生的路人，最后是自己。

不過，有一件事，他真的記錯了。

2012年的12月31日，我騎著電瓶車，行駛在繁華的大街上。那是傳說中的世界末日之年，學校要舉辦末日party，我的車后座上綁著一個碩大的玩具熊，還有幾罐彩色噴霧。

時間太趕了，我騎得飛快，在街道拐角處，不小心擦到了一個神情恍惚的人。他的自行車倒了，我的電瓶車也倒了，玩具熊飛了，紅色的噴霧碎在它身上，像沾滿了血。被我撞倒的人很快從地上爬起來。起初我還擔心他會訛我，誰知他竟伏在玩具熊上哭起來：“我害死人了，對不起，我害死人了……”

直到警察來了，我才認出那人是阿吉，那個因我一時偏見而絕交的朋友，阿吉。他那時已認不出我，卻在如今糊涂病重時仍記得我。

我擦干眼淚，讓護士開了鎖，輕輕地走進去。

阿吉見有人來，很吃驚地轉過頭：“你……你是誰？是來跟我一起坐時光機的嗎？”

“對啊！”我努力朝他笑笑，走到墻邊，往卡槽里塞了一張卡紙，上面寫著“3202”。

“怎么，一轉眼又3202年了？”

“不，3202是我的……特工代碼。”

“那3201呢？”

“是你的特工代碼。”

“有代碼，應該還有真名吧。你的真名是？”

“大森。”

“大森？好像以前聽過。那我呢？”

“阿吉。”

“阿吉？”

我點點頭，提議道：“第一站我們去2008年8月8日吧，去看比賽，好不好？”

“好。”阿吉又一次露出了孩子樣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