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
文章是寫下來的語言。文章和語言都是用來表達思想的,我們不應該把文章和語言分割開來。現在許多寫文章的人,從中學生到新聞記者、大學教授,拿起筆來寫一篇文章的時候,心里想,我現在是寫文章,跟說話不一樣,要寫得“文”一點,多加上一些辭藻,多加上一些政治名詞,多繞一些彎子。這些人在小學高年級和初中的時候,文章本來是很通順的,到了高中和大學,文章越來越不通了。毛病在于,他們錯誤地認為文章越“文”越好;他們不懂得,文章脫離了口語,脫離了人民大眾的語言,決不能成為準確、鮮明、生動的文章。
文章又是有組織的語言。我們在寫文章的時候就要好好地構思,在文章的條理以及邏輯性和科學性方面多多考慮。所以寫文章要仔細推敲。我認為主要是要在邏輯性和科學性方面仔細推敲。
毛主席教導我們,寫文章要有三性:準確性、鮮明性、生動性。在這里主要是談淡準確性的問題。準確性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內容的準確性,另一方面是表達形式的準確性。我這里主要是談表達形式的準確性,也就是語言的邏輯性。不但邏輯推理要有邏輯性,我們造一個句子也需要有邏輯性。凡是不合事理的句子,也就是不合邏輯的句子。平常我們所謂主謂搭配不當、動賓搭配不當,形容詞和名詞搭配不當等等,嚴格地說,都不是語法問題,而是邏輯問題。要學好寫文章,首先要學好造句。古人的語文教育,要求人們寫出通順的文章。所謂“通順”,指的是語言合乎語法,合乎邏輯,主要是用詞造句的問題。而在造句的問題上,主要是用詞不當的問題。什么叫作用詞不當呢?就是把某一個詞用在不合適的上下文里。為什么會用詞不當呢?這是因為寫文章的人不懂那個詞的真正意義(如“水平”),或者是懂的(如“有效”“闖出”),到下筆造句時卻又忘了。毛主席要求我們:第一,要向人民群眾學習語言;第二,要從外國語言中吸收我們所需要的成分;第三,我們還要學習古人語言中有生命的東西。這個道理很重要,我在這里談談我的體會。
第一,要向人民群眾學習語言。這一點非常重要。人民群眾的語言,最鮮明,最生動,值得我們學習。
第二,要從外國語言中吸收我們所需要的成分。今天,現代漢語的語匯中從外國吸收來的詞語,比“五四”時代以前高出數十倍,如果我們要學得像,不走樣,最好是學好外語。例如“水平”一詞來自外語,我們看見英語Level只有高低之分,沒有好壞之分,就不會再寫出“最好水平”這樣的話了。又如“詞匯”一詞來自英語的Vocabulary(即毛主席說的“詞匯”),指的是一種語言里的全部的詞(斯大林叫作“詞的總和”)。現在有人說:“某詞典共收了兩萬個詞匯。”那就錯了。一部詞典只有一個詞匯,不能有幾千或幾萬個詞匯。我們只能說這部詞典共收了兩萬個詞,或兩萬個單詞。 我們應該把吸收外語而走了樣的情況改變過來。
第三,我們還要學習古人語言中有生命的東西。這主要是指成語來說的。學習成語,可以豐富我們的詞匯。許多成語都能起言簡意賅的作用。這也和吸收外語一樣,要學得像,不走樣。有一次,我看見一張電影說明書上把“突如其來”寫成了“突入其來”,這顯然是因為作者不懂“突如”是什么意思。“突如”就是“突然”。作者不懂,所以寫錯了。我的意見是:最好少用自己不懂的成語;如果要用的話,請先查一查詞典。
(選自《名家巨匠教你寫文章》,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