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清時期山海關的姜女廟主要是官方控制的教化之所,宗教性功能則由周圍的觀音殿、催生娘娘廟等承擔。姜女廟的空間布局、神像、楹聯、壁畫等都有強烈的官方色彩,官方碑記整合了民間的故事,確定了山海關孟姜女傳說的基本框架,民間的表達則見縫插針地滲透進去,在尋夫、殉夫等情節上出現了一些變異,官方、士大夫的權威與民間的創造性和諧共存。結合明清地方史料,朝鮮燕行文獻的記載不僅有助于梳理明清時期山海關姜女廟和孟姜女傳說的流傳和演變情況,更能呈現孟姜女傳說的演變軌跡和多樣性。
關鍵詞:姜女廟;孟姜女傳說;燕行錄;山海關
作者簡介:皮慶生,男,歷史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從事民間信仰、文獻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K248 K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7)03-0141-08
一、前言
山海關地區的孟姜女傳說出現于明代中后期,用顧頡剛先生的話來說,它屬于孟姜女故事最后起的地方,“但到現在三百余年中是最占勢力的”[1](P33)一系。對該地姜女廟和孟姜女傳說的記載,較早的是清初的地方志,如康熙《畿輔通志》卷九,《永平府志》卷六、十、二十一都談到孟姜女廟,介紹了關外孟姜女故事的梗概。民國十八年(1929)的《臨榆縣志》則記載了姜女廟修建的詳細經過,附錄了最早的三通廟記(張棟,萬歷二十二年;張時顯,萬歷二十四年;程觀頤,康熙八年),以及多篇清人詩作。1
顯然,關于早期山海關孟姜女傳說的地方文獻并不多,所以學者們也將重心放在民間流傳故事的搜集與整理上2,或者使用今人收集的口傳故事來分析山海關孟姜女的才女形象與燕趙文化和齊魯文化之間的關系,對其演變情況則無法做更深入的研究。[2]
值得注意的是,朝鮮使臣在前往北京的途中,大多要去姜女廟參觀,并留下相關記錄,從鄭士龍的《望夫石》詩,到李容學對19世紀晚期姜女廟的記載,至少有80余種燕行文獻記載了使臣們對姜女廟的觀察,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地方文獻的不足。對于這些文獻,王國彪曾利用其中的燕行詩來勾勒明清孟姜女傳說的主要內容,惜該文掌握的材料不夠全面,只能簡單列舉詩中所述的孟姜女傳說,無法揭示其流傳、演變的情況。[3]本文擬全面梳理燕行日記和詩歌中關于姜女廟和孟姜女傳說的記載,結合相關地方文獻,以揭示明清時期山海關姜女廟和孟姜女傳說演變的大致情形,并對燕行文獻的性質略加討論,希望對孟姜女傳說和燕行文獻的研究有所幫助。1
二、燕行使臣所見姜女廟
燕行使臣最早提及山海關孟姜女的記載,是明代后期的兩首詩。一為鄭士龍(1491—1570)的《望夫石》,作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詩中點出望夫石是孟姜女望夫精誠所化,這里的傳說有“近誣”的嫌疑,這是我所見最早的一首燕行使臣吟詠孟姜女故事的詩篇。2第二首是裴三益(1534—1588)所作《望夫石》,詩中敘述了孟姜女故事的梗概,作于萬歷十五年(1587)。[4](卷3,P531—532)兩首詩僅言望夫石,未言及祠廟,或許說明孟姜女故事在關外已經流傳,與地方自然景觀勾連在一起,但還沒有出現人造的廟宇。
至萬歷二十六年(1598),有三人在日記或詩中專門記錄了貞女祠的存在,都很簡略,只知道廟額為“貞女祠”,由張棟所建,張時顯重修,貞女祠在前,后有觀音廟,廟后有振衣亭。根據隨后的幾種燕行錄,我們可以了解明末貞女祠的大體情況,祠額為“貞女祠”,或“貞女孟姜祠”,貞女祠內有“石心松節”(趙夢麟書)“姜母金石”(李開芳書)兩塊題匾,都是為了表彰孟姜女的貞節。祠中孟姜女塑像的旁邊,“有一小婢,抱傘侍立,乃自陜東來時與之同行,與之同死者也”[4](卷2,P498)。塑像左右,有萬歷年間張棟和張時顯的碑記,門外有“石心松節,匪石不轉”的對聯。貞女祠后為觀音廟,既有觀音大士的金像,又有妙法蓮華的變相,有老僧五六人守廟。[4](卷9,P294)
清代姜女廟的演變,大體可以分為前后兩期。康乾為興盛期,廟宇時有修葺,康熙、乾隆為之題詠甚多,這里遂成為山海關外著名的古跡和教化之地。燕行使臣也注意到姜女廟的變化與清廷的重視密切相關:“皇帝置行宮,去歲行沈陽時,所歷行宮,皆重修,故金碧所在炫耀。”“聞此祠本是頹廢一小屋,自乾隆歷臨之后,建構丹彩十倍于前云。”[4](卷55,P584;卷52,P382)這個時期的姜女廟規模擴大,金碧輝煌,逐步形成貞女祠、觀音殿、望夫石一線的整體布局(由南向北),東面還出現了清帝行宮(乾隆時),廟前則有其他神靈的祠廟。嘉道以后姜女廟地位有所下降,廟宇走向衰敗,到了道光末年,這里已經是“廟宇甚荒涼”,東墻下的樓閣,原為行宮,由于皇帝不再有巡幸之舉,也是“頹落不修”。3
在這個過程中,姜女廟及其附屬建筑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先來看姜女廟的附屬建筑,除了前述乾隆在廟東側為巡幸所建行宮之外,最重要的是主軸線上的建筑。明清碑刻逐漸從祠中移置于貞女祠與觀音廟之間的庭院中,觀音廟內的塑像也不斷增加,最初只有觀音,明末清初改供佛像,乾隆之后供三尊金佛和數十小佛像,“佛皆金身、綠長髯”[4](卷57,P254)。北面的望夫石上,刻著帝王、地方官員的詩句,供游人觀摩。由于這些題刻十分醒目,燕行使臣往往不厭其煩地抄錄在日記中。隨著姜女廟影響的擴大,有人在廟旁建了一些民間祠宇,如乾隆年間出現的催生娘娘廟[4](卷70,P116),正殿南墻外則有天后廟、藥王廟。[4](卷65,P89;卷71,P88)
姜女廟內部的變化則主要體現在塑像、楹聯與壁畫三個方面,為免枝蔓,以下只談最重要的變化。明清的姜女像一直是村女素妝,“頭冒棋子布巾,衣白綾衣,面白而帶悲苦憔悴之色,令人憐憫”[4](卷57,P253)。康熙三十八年(1699),姜女像為坐像[4](卷28,P518),道光三十年(1850),姜女廟已衰敗,“有一白面女像,身穿白衣,手持一封書,臨海而立,宛然有垂淚被面飲泣悽絕之狀”[4](卷90,P443)。塑像由坐而立的原因已不可知,或許是為了適應孟姜女故事中望夫的主題。神像傍侍立者在明末是一位侍女,至康熙五十一年,已經變為兩童子,“左者持傘,右者持帶,兩童即貞女之子,而傘像行,帶像其夫所服常服,而女持來也”[4](卷31,P381)。兩人的身份或曰是孟姜女的一子一女,或說是二子。另外,大約在乾隆末年,祠中又設了一尊塑像,據說是范郎。[4](卷58,P73;卷80,P501)姜女廟的楹聯最醒目的是廟門外的一幅對聯:秦皇安在哉,萬里長城筑怨;姜女未亡也,尚留片石流芳。它出現在康熙三十八年之前,據傳是文天祥的筆跡(或云明錢塘人宋紀所書)[4](卷31,P381),后來移到祠內[4](卷38,P261),至嘉慶初,使臣們發現廟中已找不到這幅對聯。[4](卷65,P91—92)廟門外的對聯已改作“要知一點烈女心,試看千秋望夫石”[4](卷38,P260),廟中孟姜女塑像旁一直是“萬古無心夸節義,一身有死為綱常”,這是乾隆御詩的節選。[4](卷62,P83)有三位使臣還提到墻上的壁畫,崔德中發現“四面壁上,畫姜女勤苦之狀矣”(康熙五十一年)[4](卷39,P481),俞拓基看到“彩畫貞女行跡于四壁上”(乾隆十九年)[4](卷38,P87),李押的觀察更為仔細,他在日記中寫道,“四壁畫其往來辛苦之狀,至謂姜上訴天帝,秦皇之死,蒙恬之戮,皆其報也,語多荒誕不經”(乾隆四十二年),不僅談到壁畫的具體內容,似乎壁畫上還有文字。[4](卷52,P379)這是一個比較連續的記載,說明廟中壁畫一直存在,上面是孟姜女的故事。不過,后來的使臣在四壁看到的都是牌匾或詩句,再也無人提及壁畫,應該是被題詩取代了。[4](卷41,P62;卷74,P145)
如果將燕行文獻與地方史料結合起來,我們可以看到明清姜女廟的變化過程。根據方志所載碑記,最初廟宇的修建者張棟、張時顯,以及崇禎十三年將山海關列女十九人納入廟中祔祭的范志完,都是地方長官,廟額則是“貞女祠”,顯然是官方試圖利用姜女廟來推行其教化理念,屬于明代中后期“孟姜女立廟運動”一部分。1所以,明清時期的姜女廟一直由官方控制2,無論廟宇的結構、碑刻、塑像,還是匾額楹聯、壁畫,都是官方主導的。乾隆御制的“萬古無心夸節義,一身有死為綱常”一聯,反映了官方的宗旨在強調孟姜女的貞節。但民間因素也并未缺席,它們無處不在。廟中碑記的內容,其來源主要還是民間傳說,而且不斷添加新的要素,只是還有一些道德評價而已。假托文天祥所作的那幅對聯,痛斥秦始皇修長城導致民怨,不一定完全符合官方的意圖,所以它的位置從顯眼門柱移至祠內兩壁,最后干脆消失了。壁畫的內容在敘述孟姜女傳說始末的同時,宣揚因果報應,甚至將秦始皇之亡、蒙氏之死都歸因為孟姜女上訴天帝,難怪被朝鮮使臣斥為“荒誕不經”[4](卷52,P379)。在康乾鼎盛之后,姜女廟中的民間因素也更加突出,甚至祠后的佛殿也出現了怪異的神像,徐有聞在嘉慶二年(1797)在這里看見“坐四佛像,或抱幼兒,或舉人眼,極為可怪”[4](卷62,P233)。這些“荒誕”“可怪”的因素出現在官方教化之所的姜女廟,不僅與朝鮮使臣所持的儒家倫理不符,亦非官方宣傳的貞節觀念,可能反映了民間的宗教心理,這種情況主要出現在乾嘉后期,或許與清帝巡幸減少,地方官府重視不夠,控制松馳有關。
三、明清時期山海關孟姜女傳說的演變
燕行使臣去姜女廟,不僅是為了游覽古跡,對孟姜女的故事也很感興趣,他們在日記和燕行詩中對山海關流傳的孟姜女故事有很詳細的記載,我們據此大體可以了解明清時期山海關孟姜女傳說的大致情形。
貞女祠創建前后的孟姜女故事形成有趣的對比。鄭士龍、裴三益的《望夫石》寫于建祠之前,對這里的孟姜女故事不太了解,認為孟姜女是本地人,丈夫筑長城而亡,妻子登臺望夫化石而死。建祠之后,則比較統一:
女名孟姜,姓許,陜西人,夫名范郎。昔秦皇筑長城時,范郎死于役所,許氏手制寒衣,萬里尋來,則夫已逝矣。積骨叢中呼號,覓尸葬之,因死于節,化為石,立海澨中。[4](卷8,P297)
上面這段文字盡管與方志所載的三通碑記略有不同,但確實反映了明代孟姜女故事的主要情節,這說明山海關的孟姜女故事與其他地區既是相通的,又有其地域特色,比如孟姜女“化為石,立海澨中”,就是別處少見的。在這個傳說的基礎上,明清山海關的孟姜女傳說還出現了一些異說或新的情節。
先來看孟姜女的故鄉,幾乎都說是陜西同官人,其依據應該是廟中的萬歷碑。1但也有人堅持說她是“齊人”:
望夫祠者,齊人姜女望夫處也,姜女之夫十年筑城,死而不歸,姜女至于此地,思望哀號,久猶不去,因化為石,人憐其節,立祠云。
作者是天啟四年(1624)出使的李渲,沒有遵從廟中碑文之說,而是直接將姜女理解為齊人,應該源于傳統文獻關于杞梁之妻記載的印象。[4](卷22,P184)康熙五十二年(1713),譯官還聽說“舊日往來時見石上有刻像,肖婦人憂悴狀,后忽劈去,聞女是南州人,南人以為女生在吾邦,像不可留他域,訟于官,移之云”[4](卷29,P292)。南州當是泛指,為了爭奪孟姜女的籍貫,居然去告官,使得山海關的姜女廟鏟去石上的刻像,所以日記作者也稱“其言亦鄰誕矣”,似乎不太相信。但是,康熙二年、二十九年都有使臣聽說孟姜女與丈夫是南方人[4](卷24,P409;卷24,P186),可見明末清初山海關地區關于孟姜女籍貫還沒有形成統一的說法,乾隆年間陜西同官說才定于一尊,使臣都說姜女是陜西人,或陜西同官人。
差異較大的是尋夫的經歷與孟姜女殉夫的方式。明末的故事說范郎筑長城,一去十年,姜女思夫,制寒衣,辭別舅姑,攜一女婢前去尋夫,詩中也談到路上的艱辛,比如“山磎繭足風裂衣,滿路沙塵迷彩藻。行投荒戍問伯也,握手庶慰平生惱”[4](卷9,P43)。這可能是文人的想象,未必是見聞所得。大約在康熙晚年,出現了姜女攜二子尋夫的傳說,也有說是一子一女,與之相伴的是廟中有了二童子的塑像,二者誰先出現,尚難斷定。[4](卷31,P381;卷29,P292)在這個階段,姜女殉夫有兩種方式,登望夫石哭死與抱尸投海而死。前者最早見于張時顯的碑記,“郎操版鍤于遼,無返期。女矢心遠覓,至則郎已物故矣。遂哭而死,土之人遴高阜祀之,因名曰望夫石”[5](卷10《重修孟姜貞女祠記》)。明末清初的燕行文獻基本沿襲該說,有的直接節錄碑文。這個說法有一個變化,即鄭士龍所說的“精誠化石肖形軀”,形成了姜女望夫化石的傳說。至于投海而死,今存張棟、張時顯、程觀頤的廟記均未提及,而廟中僧人已經傳言孟姜女葬于海中。[4](卷8,P297;卷2,P498)至康熙年間,出現了姜女負尸投海而死的說法,其依據是廟中清人所撰碑記。[4](卷39,P481;卷36,P57)
不過,在雍正之前,姜女殉夫的兩說并存,不分高下。在雍正七年前后,出現了范郎死于役,“暴骸六螺山下,夢感其妻許氏”[4](卷38,P261)的情節 ,并為隨后的日記和詩文反復提及,投海殉夫也成為主流。比如李在學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記錄了一個完整版本,包含了孟姜女故事的基本要素:
俗傳秦時范七郎從役長城,死于六螺山下,感夢于其妻孟姜。姜,陜西人也,攜其二子跋涉數千里訪其夫,聞已死,日夜哀怨,收其夫骸,將入海同死。負尸而憇于此巖,二兒亦左抱右挈,同日投海而死。[4](卷58,P74—75)
在這個過程中,民間傳說又將孟姜女與秦始皇聯系起來,盧以漸聽到“俗傳”的一個故事,即七郎是蒙恬所殺,而孟姜女死后訴于上天,導致秦亡、蒙氏之死。嘉慶六年(1801),李基憲還聽說范郎赴長城久不歸,“秦始皇聞其賢,欲納之”,孟姜女不肯從。道光二年(1822)又增加了哭崩長城、滴血驗骨的情節,咸豐九年(1859),又增加了孟姜女嫁給范郎三日,范郎參加筑長城之役未歸,遺腹子十五歲又赴役不還,姜氏前去尋訪,則父子俱死,最后赴水而死。[4](卷41,P63;卷65,P89;卷80,P503;卷92,P42)
透過燕行使者的見聞,可知山海關的孟姜女傳說有一個由簡到繁的演化過程,其內容與姜女廟中的碑記、塑像、壁畫密切相關。其中官方碑記整合了民間的故事,確定了孟姜女故事的基本框架,使孟姜女傳說具有一個穩定的形態,各種異說或新的情節都可以納入其中,官方、士大夫的權威與民間的創造性和諧共存。相比地方史料而言,燕行文獻的記載更能呈現孟姜女傳說的演變軌跡和多樣性,孟姜女攜二子尋夫或遺腹子的說法,在后來的傳說中都很難見到,足見燕行文獻對于認識孟姜女傳說之重要性。[6](P109)
四、朝鮮使臣對孟姜女傳說的態度
朝鮮使臣參觀望夫石、貞女祠,最初是因為交通便利與自然景觀。望夫石在山海關外的平野中突起,很是引人注目,距八里堡與山海關之間的大路很近,這也是使者燕行的主要路線,使臣如果不急著趕路,往往抄小道游覽。有些日記會談到望夫石乃絕佳的觀景之處:“北望醫無千峰,東臨渤海,西俯角山,南連山海,眼界漭闊,形勝清絕,實關外之第一名。”[4](卷41,P63)徐長輔還根據店主的建議去姜女廟觀日出,賦詩云:“紅瀾蕩潏曉云迷,渤海東頭眼更低。忽睹光明新氣像,扶桑振起火烏樓。”[4](卷66,P421—422)
當然,姜女廟更多的是作為地方古跡吸引著異域的使臣。望夫石、貞女祠相關的傳說故事有不少變異,但所表達的夫婦之間的忠貞情感卻是一致的,符合使臣所接受的儒家倫理教育,也成為他們在日記、詩歌中一再贊嘆、吟詠的內容。所以,盡管使臣們對清朝的政教民俗有很多批評,但對康乾諸帝表彰貞女祠卻無異詞。有趣的是,他們以異域的眼光,敏銳地注意到孟姜女故事諸說之間的矛盾,他們的態度反映出傳統儒家士大夫對于姜女廟與孟姜女故事的復雜心態。
在燕行日記和詩歌中,作者不斷重復廟中碑記所講的孟姜女故事的主要情節:孟姜女是陜西同官人,其夫參加長城之役而亡(后增死于六螺山),姜女制寒衣(后增托夢),千里尋夫(后增攜二子),負尸暫憩于此,最后殉夫而死(哭泣或投海)。有的使臣在詩作中大膽地發揮,添加了一些細節,比如孟姜女的成長過程、尋夫經歷,使孟姜女傳說更為豐富,人物形象更加飽滿。如李恒福于萬歷二十六年(1598)所賦長詩:
糟糠娘子稱淑美,雪玉空閨徒自寶。郎情山重妾水清,妾守孤燈郎海島。秋風日夕遼水寒,愁斂蛾眉誰為掃。羞人不敢說分明,夜向燈花心暗禱。曲砌蕭蕭斷根草,蓬麻兔絲相顛倒。重簾復幕任組釧,一生不識堂前道。邊城望望意奮飛,出門斂策辭姑考。山磎繭足風裂衣,滿路沙塵迷彩藻。行投荒戍問伯也,握手庶慰平生惱。[4](卷9,《朝天錄》,P42—43)
詩中寫了孟姜女對丈夫的思念和尋夫路上的艱辛,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出門斂策辭姑考”一語,與他同時出使的李廷龜在詩中也有“寒衣裁罷寄無人,遠別高堂白發考”,意思是做了寒衣卻無人去送,只好辭別公公婆婆,親自前往。雍正十年(1732),李顯宜賦詩一首之后,又寫了一組五首的詩,從詩中“四坐且勿喧,聽我歌孟姜”“多謝后來人,事合登篇章”這一首一尾的用語來看,便知這是一組鋪陳孟姜女本事的長詩,其內容與近代的孟姜女傳說多有相合之處,很可能是源自使臣在廟中的見聞。[4](卷35,P287—288、291—294)
另一方面,朝鮮使臣也提出孟姜女傳說的歧異之處,或質疑,或用斬釘截鐵的語氣進行批評,以表明其荒誕不經。比如,他們都懷疑孟姜女與山海關望夫石之間的關系,畢竟唐代詩人王建所詠望夫石在武昌,使臣對漢文典籍也很熟悉,那么山海關的望夫石的真偽就成了問題。嘉靖二十三年(1544),鄭士龍在詩中明確說“武昌風雨留真跡,遼海荒言卻近誣”[4](卷3,P40)。隨后的使臣,無論是談到望夫石,還是傳說中孟姜女登石望夫的足跡,大多持懷疑態度,將之斥為“附會”“荒誕”“可怪”,或者直接說,“山頭人化石,此事恐非真”[4](卷36,P261)。當然,也有曲為彌縫者,“或云姜氏望其夫于此山,化為此石,此則與王仲初詩相似,而未知其孰是。行臺云,此非真個望夫石也。仲初云,望夫處,江悠悠,而此無江,豈真望夫石耶?余曰:此則不然。古人之稱江,不正如我東凡大川及海水來往處皆謂之江?今此石之下海水相通,望之蒼蒼,則獨不可謂之江耶?”[4](卷41,P63)這樣的解釋顯然是軟弱無力的,所以李在學干脆說:“姜女事跡之在此,雖無可信,而立祠設塑,亦足以風礪千古耶。”[4](卷58,P75)
如前所述,明末清初的山海關孟姜女傳說一直在望夫、化石、投海之間徘徊,朝鮮使臣通過對自然、人文景觀的考察,認為姜女望夫合乎情理,批評化石說,更傾向于用投海殉夫取而代之。申厚命登覽望夫石,發現“一石雙峙,各可坐三四人,必非人化為石,似是望夫之女,日日等望于石上,故仍名之也”[4](卷28,P122)。黃晸強調姜女是登望夫石“日夜悲呼,終至枯死”。石頭的頂上可坐三四人,下面的巖石“有層層作階之跡,此或后之好事者故為刻,而以此觀之,古所云身化為石者,似無稽也”[4]卷37,P273)。金時讓直接說“無化石之形”。1而投海殉夫與相關的石浮圖,則反復出現在燕行使臣筆下,很少有質疑的,只有金舜協一方面說“記烈女之行者,雖近乎荒唐傅會”,同時也肯定海中的浮圖乃是造化“留其跡”。[4](卷38,P261)
朝鮮使臣在對待姜女廟、孟姜女故事時,有著一種求真的、懷疑的精神,前述望夫石真偽的討論,就是很好的例證。他們對于廟中出現文天祥的對聯,一方面認為聯句表彰了孟姜女的貞節,所以不斷在詩文中提起,另一方面也注意到文天祥為姜女廟題句在時空上有不合之處,也在詩文中將自己的懷疑和盤托出,“文山足跡未曾到此,何以有此題耶?豈在燕獄時好事者受其題而揭之耶?亦未可知也”[4](卷52,P379—380)。雖然沒有否定,至少未敢直接判斷其為真跡。2
最后要提到的是,朝鮮使臣對孟姜女傳說的態度很可能受到中國文獻的影響。比如李恒福“出門斂策辭姑考”一語,與張時顯的碑記中一段話相應。張氏特意強調女子出嫁之后輕易不離家出行,而孟姜女“艱關萬里,往行旅宿,必死與同穴,則所遭之不幸者,竊意姜女當時舅姑已沒,可無井臼慮,不則安得事遠征。又或以無后為郎懼,儻有子代行必屬之矣”。而黃世康所撰的《秦孟姜碑文》刻意安排了寡姑去世、葬事既成之后尋夫的情節,以解決這一問題。3當然,使臣很可能并未見過黃文,但他們入廟后大都會閱讀張棟、張時顯的碑文,所以燕行文獻對孟姜女故事的態度有時間接地回應了中國文獻的敘述。而李在學的山海關望夫石真偽的態度令人不禁聯想到此前乾隆的看法,“事雖不經,而有關風化,故詠之”,他的詩句“訛傳是處也何妨”也在姜女廟的顯要處鐫刻[7](卷13,《姜女祠》詩、《題望夫石》詩序),朝鮮使臣對孟姜女與山海關之間關系的態度,或許也存在中朝之間的相互影響。
五、余論:孟姜女傳說和廟宇中的官民互動
從嘉靖二十三年(1544)鄭士龍的《望夫石》詩算起,到光緒二年(1876)李容學在《燕薊紀略》記載了19世紀晚期姜女廟的情形,燕行使臣留下了大量詩歌和觀察記錄,使我們得以了解明清時期山海關姜女廟和孟姜女傳說演變的大致過程。
顯然,在山海關姜女廟修建之前,已經有望夫石的相關傳說故事。萬歷二十四、二十六年張棟、張時顯主持廟宇的創建、修建,并為之塑像立碑,從而確定了山海關孟姜女形象及其傳說的基本面貌:孟姜女,姓許,陜西同官人,其夫范郎赴長城之役死,許氏萬里送寒衣尋夫,至此地哭而死。這是一個官方認可的貞女形象,所以祠額為“貞女祠”。這也是一個開放式的故事,隨著時間的推移,孟姜女傳說在尋夫、殉夫等情節上發生了一些變異,尋夫的過程越來越復雜,從獨自上路,到兩三人的(或一子、或侍女、或一子一女)集體尋夫之旅,路上的經歷也越來越豐富,有一些長詩甚至描寫了姜女尋夫途中的心情、景物、遭遇。[4](卷9,P42—43;卷35,P291—294)與此同時,由望夫石演繹而來的登山望夫,哭夫化石的殉夫傳說也不斷更新,逐漸出現負尸投海而死的說法,在嘉道年間還有了秦始皇欲納孟姜女為妻、姜女哭崩長城、滴血驗骨等情節。結合《臨榆縣志》、《盛京通志》等本土方志所載詩文、碑記等資料,我們發現山海關地區孟姜女尋夫、殉夫等傳說發生重大改變是在康乾時期,這是否與姜女廟得到清帝重視,廟宇不斷修建有關,尚有待進一步論證。而且,這種變化不只是民間的口傳,還進入到姜女廟的壁畫和碑記中。從目前的研究來看,山海關的孟姜女傳說與全國其他地區是有交流的,但這里的攜二子尋夫、投海殉夫、石浮圖等則有其地域特色。
姜女廟從建立伊始便有很強的官方色彩,萬歷年間的兩通廟記中都提到“關內外部曲慕義者”、“關內外有慕義者”的捐助[5](卷10),廟宇結構從孟姜女、觀音共處一祠,到分處前后二祠,以及后來的不斷擴建,前有孟姜女及其二子塑像,后有觀音和諸佛塑像,一直有幾位守廟的僧人,按理說應該是一處地方性宗教場所。但令人奇怪的是,我們在燕行詩文中從未看到漢人進廟燒香祈拜的記載,這是否反映了明清時期官方控制的姜女廟主要是教化場所,其偏房一度作為學堂也是一個很好的證據。[4](卷42,P231)如果視姜女廟為一個祠廟建筑群,其宗教性功能則由廟后的觀音殿,以及乾隆之后陸續修建的催生娘娘廟、天后廟、藥王廟等來承擔。乾隆四十九年(1784),一位使臣看到二三十位女子前去姜女廟側的催生娘娘廟“燒香祝子”,這是《燕行錄》中難得一見的與姜女廟相關的宗教活動。[4](卷70,P116)當然,主要由官方控制、作為教化場所的姜女廟與觀音殿、催生娘娘廟等宗教性祠廟并非截然兩分的,后者順應了民眾的宗教需求,成為姜女廟建筑群的重要組成部分。姜女廟由官方修建,其空間布局、塑像、楹聯、壁畫等都有強烈的官方色彩,但民間的表達也見縫插針地滲透進去。比如孟姜女的塑像從一位童子侍立到二子侍立,后來又新增其夫范七郎塑像,反映了子女、夫妻齊全的家庭觀念,而壁畫所繪孟姜女的經歷,有上訴于上天,使得秦皇死亡、蒙恬被殺的故事,則透露出強烈的因果報應觀,我們已無法得知主持塑像、繪畫者是什么人,但塑像的變化與壁畫內容與普通民眾的觀念是一致的。
當然,我們也注意到,學者們已經指出燕行文獻存在一些問題,其中之一是使臣通常沿著同一路線進京,季節大抵相同,出使前往往會閱讀前人的燕行日記和詩文,這就使燕行文獻往往前后雷同,大量重復,如果將“這些見聞和感受當作‘當時當地的資料,可能會有問題”[8](P22—24)。這個判斷無疑是正確的,值得高度重視。我們在閱讀燕行日記時,也注意到這個現象,比如《燕行錄全集》第95冊所收光緒年間佚名所撰《燕轅日錄》幾乎照抄《燕轅直指》之文,而金景善的《燕轅直指》,應該是燕行錄中比較有名的一種了,作者雖然未去桃花洞,但并不影響他寫一則十分詳盡的“桃花洞記”,長達數頁。當然,作者也在記文最后寫明“桃花洞諸勝既如此,而阻于風雪,未得一覽,殊可恨也。”[4](卷72,P159—164)明示此文乃抄錄或刪改他人記錄而成也。毋庸置疑,《燕行錄》中對姜女廟、孟姜女故事的記錄也存在層層相因的現象,使臣們繞道進廟,往往行程匆匆,未必能夠準確記住廟中的碑文、楹聯、題詩,有些日記也談到他們出行前已經閱讀過其他人的燕行日記,輾轉傳抄在所難免。有時日記的作者連具體問題的討論都相互“借鑒”,樸趾源曾對王建所詠望夫石的地點有所懷疑(乾隆十六年,1751年),李押(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和金景善(道光十二年,1832年)承襲其說,后者幾乎是照錄原文。[4](卷55,P584;卷52,P381—382;卷71,P88)燕行文獻前后相因的現象提醒我們在使用燕行日記時需要特別小心,但因襲之外的變化也可能說明一些問題。比如,李基憲在嘉慶六年(1801)發現廟中已無據傳文天祥所書的柱聯,并說是對照金昌業的《稼齋日記》得出的認識,這至少確定這副對聯在嘉慶初已被人撤去,道光十二年(1832)金景善所見也是如此。[4](卷65,P91—92;卷71,P87—88)而徐有素在道光二年(1822)燕行的日記中說還有這幅對聯,細勘原文,相關記載極可能是對金昌業日記的刪改。[4](卷80,P502—503;卷31,P381)
總的來說,朝鮮使臣燕行文獻豐富了我們對山海關的姜女廟與孟姜女傳說的認識,其記錄主要來自他們的“見聞”。[8](P8—11)他們入廟瞻仰塑像,觀看楹聯、碑刻、壁畫,留下對廟宇結構、塑像安排、楹聯內容的詳細記錄,他們對孟姜女故事的敘述,往往是對明清碑記、壁畫內容的概括,甚至直接照抄碑記原文,反映了明清時期被官方認可的孟姜女傳說的版本。此外,他們還經常跟寺中僧人交流,所以日記中還會提到僧人講述的孟姜女傳說[4](卷2,《朝天錄》,P498),而不能確指的信息來源,則以“或曰”“諺傳”“世傳”“古今傳以為”“故人稱”“俗傳”等方式來表述[4](卷8,P297;卷29,P292;卷24,P409;卷31,P381;卷38,P262;卷52,P379),應該是使臣與廟中其他人員接觸后獲得的信息。這些長時段、多樣化的記錄,既為當代的采訪故事續上了歷史的源頭,也有利于我們更好地分析民間傳說的因革損益。
參 考 文 獻
[1] 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研究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 巫瑞書:《各地孟姜女形象比較》,載顧頡剛等:《名家談孟姜女哭長城》,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6.
[3] 王國彪:《朝鮮漢詩中的孟姜女傳說》,載《民族文學研究》2009年第2期.
[4] 林基中:《燕行錄全集》,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5] 趙允祐等修,高錫疇等纂:《臨榆縣志》,民國十八年(1929)鉛印本.
[6] 黃瑞旗:《孟姜女故事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7] 阿桂、董浩等:《盛京通志》,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 葛兆光:《想象異域——讀李朝朝鮮漢文燕行文獻札記》,北京:中華書局,2014.
[責任編輯 王雪萍]
Abstract: Temple of Mengjiangnv in Shanhai Pass is the educating place controlled by government in Ming and Qing Dynasty, while religious function is played by surrounding Avalokitesvara Temple and Temple of Goddess Delivering Babies. The special arrangement, picture of god, antithetical couplet and wall painting of the Temple of Mengjiangnv is with official color and official stele integrates folk lore and defines the framework of the legend. Folk expression is infiltered into it and there are some changes such as seeking husband and suttee. the official and scholar plot is harmonious with folk creation. With local historical record of Ming and Qing Dynasty, record of Korean Yanxing Literature is helpful in sorting out the circul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legend and shows the trace and variety of it.
Key words: Temple of Mengjiangnv, Legend of Mengjiangnv, Yanxing Literature, Shanhai Pa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