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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家(節選)

2017-05-30 10:48:04陸文夫
閱讀(書香天地) 2017年10期

陸文夫

美食家這個名稱很好聽,讀起來還真有點美味!如果用通俗的語言來加以解釋的話,就不妙了:一個十分好吃的人。

好吃還能成家!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想到的事情往往不來,沒有想到的事情卻常常就在身邊;硬是有那么一個因好吃而成家的人,像怪影似的在我的身邊晃蕩了四十年。我藐視他,憎恨他,反對他,弄到后來我一無所長,他卻因好吃成精而被封為美食家!

首先得聲明,我決不反對一般的吃喝;如果我自幼便反對吃喝的話,那么,我呱呱墜地之時,也就是一命嗚呼之日了,反對不得的。可是我們的民族傳統是講究勤勞樸實,生活節儉,好吃歷來就遭到反對。母親對孩子從小便進行“反好吃”的教育,雖然那教育總是以責罵的形式出現:“好吃鬼,沒有出息!”好吃成鬼,而且是沒有出息的。孩子羞孩子的時候,總是用手指刮著自己的臉皮:“不要臉,饞癆坯;饞癆坯,不要臉!”因此怕羞的姑娘從來不敢在馬路上啃大餅油條;戲臺上的小姐飲酒時總是用水袖遮起來的。我從小便接受了此種“反好吃”的教育,因此對饕餮之徒總有點瞧不起。特別是碰上那個自幼好吃,如今成“家”的朱自冶以后,我見到了好吃的人便像醋滴在鼻子里。

朱自冶是個資本家,地地道道的資本家,決不是錯劃的。有人說資本家比地主強,他們有文化,懂技術,懂得經營管理。這話我也同意。可這朱自冶卻是個例外,他是房屋資本家,我們這條巷子里的房屋差不多全是他的。他剝削別人沒有任何技術,只消說三個字:“收房錢!”甚至連這三個字也用不著說,因為那收房錢的事兒自有經紀人代理。房屋資本家大概總懂得營造術吧,這門技術對社會也是很有用的。朱自冶對此卻是一竅不通,他連自家究竟有多少房屋,坐落在哪里,都是糊里糊涂的。他的父親曾經是一個很精明的房地產商人,抗日戰爭之前在上海開房地產交易所,家住在上海,卻在蘇州買下了偌大的家私。抗日戰爭之初,一個炸彈落在他家的屋頂上,全家有一幸免,那就是朱自冶,他是到蘇州的外婆家來吃喜酒的。朱自冶因好吃而幸存一命,所以不好吃便難以生存。

我認識朱自冶的時候,他已經快到三十歲。別以為好吃的人都是胖子,不對,朱自冶那時瘦得像根柳條枝兒似的。也許是他覺得自己太瘦,所以才時時刻刻感到沒有吃夠,真正胖得不能動彈的人,倒是不敢多吃的。好吃的人總是顧嘴不顧身,這話卻有點道理。盡管朱自冶有足夠的錢來顧嘴又顧身,可他對穿著一事毫無興趣。整年穿著半新不舊的長袍大褂,都是從估衣店里買來的;買來以后便穿上身,脫下來的臟衣服卻“忘記”在澡堂里。聽說他也曾結過婚,但是他的身邊沒有孩子,也沒有女人。只有一次,看見他和一個妖冶的女人合坐一輛三輪車在虎丘道上兜風,后來才知道,那女人是雇不到車,請求順帶的,朱自冶也毫不客氣地叫那女人付掉一半車錢。

朱自冶在上海的家沒有了,獨自住在蘇州的一座房子里。這房子是二十年代末期的建筑,西式的,有紗門、紗窗和地毯,還有全套的衛生設備。曬臺上有兩個大水箱,水是用電泵從井里抽上來的。這座兩層樓的小洋房坐落在一個大天井的后面,前面是一排六間的平房;門堂、廚房、馬達間、貯藏室以及傭人的住所都在這里。

因為我的姨媽和朱自冶的姑媽是表姐妹,所以在抗戰后期,在我的父親謝世之后,便搬進朱自冶的住宅,住在前面的平房里。不出房錢,盡兩個義務:一是兼作朱自冶的守門人,二是要我的媽媽幫助朱自冶料理點家務。這兩個義務都很輕松,朱自冶早出晚歸,沒家沒務,從來也不要求我媽媽幫他干什么。倒是我的媽媽實在看不過去,要幫他拆洗被褥,掃掃灰塵,打開窗戶。他不僅不歡迎,反而覺得不勝其煩,多此一舉。因為家在他的概念中僅僅是一張床鋪,當他上鋪的時候已經酒足飯飽,靠上枕頭便打呼嚕。

朱自冶起得很早,睡懶覺倒是與他無緣,因為他的腸胃到時便會蠕動,準確得和鬧鐘差不多。眼睛一睜,他的頭腦里便跳出一個念頭:“快到朱鴻興去吃頭湯面!”這句話需要作一點講解,否則的話只有蘇州人,或者是只有蘇州的中老年人才懂,其余的人很難理解其中的誘惑力。

那時候,蘇州有一家出名的面店叫作朱鴻興,如今還開設在怡園的對面。至于朱鴻興都有哪許多花式面點,如何美味等等我都不交待了,食譜里都有,算不了稀奇,只想把其中的吃法交待幾筆。吃還有什么吃法嗎?有的。同樣的一碗面,各自都有不同的吃法,美食家對此是頗有研究的。比如說你向朱鴻興的店堂里一坐:“喂(那時不叫同志)!來一碗××面。”跑堂的稍許一頓,跟著便大聲叫喊:“來哉,××面一碗。”那跑堂的為什么要稍許一頓呢,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硬面、爛面、寬湯、緊湯、拌面;重青(多放蒜葉)、免青(不要放蒜葉)、重油(多放點油)、清淡點(少放油);重面輕澆(面多些,澆頭少點)、重澆輕面(澆頭多,面少點)、過橋—澆頭不能蓋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只盤子里,吃的時候用筷子搛過來,好像是通過一頂石拱橋才跑到你嘴里……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鴻興的店堂里一坐,你就會聽見那跑堂的喊出一連串的切口:“來哉,清炒蝦仁一碗,要寬湯、重青,重澆要過橋,硬點!”

一碗面的吃法已經叫人眼花繚亂了,朱自冶卻認為這些還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吃“頭湯面”。千碗面,一鍋湯。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話,那面湯就糊了,下出來的面就不那么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面湯氣。朱自治如果吃下一碗有面湯氣的面,他會整天精神不振,總覺得有點什么事兒不如意。所以他不能像奧勃洛摩夫那樣躺著不起床,必須擦黑起身,匆匆盥洗,趕上朱鴻興的頭湯面。吃的藝術和其他的藝術相同,必須牢牢地把握住時空關系。

朱自冶揉著眼睛出大門的時候,那個拉包月的阿二已經把黃包車拖到了門口。朱自冶大模大樣地向車上一坐,頭這么一歪,腳這么一踩,丁當一陣鈴響,到朱鴻興去吃頭湯面。吃罷以后再坐上阿二的黃包車,到閶門石路去蹲茶樓。

蘇州的茶館到處都有,那朱自冶為什么獨獨要到閶門石路去呢?有考究。那爿大茶樓上有幾個和一般茶客隔開的房間,擺著紅木桌、大藤椅,自成一個小天地。那里的水是天落水,茶葉是直接從洞庭東山買來的;煮水用瓦罐,燃料用松枝,茶要泡在宜興出產的紫砂壺里。吃喝吃喝,吃與喝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凡是稱得上美食家的人,無一不是陸羽和杜康的徒弟。

朱自冶登上茶樓之后,他的吃友們便陸續到齊。美食家們除掉早點之外,決不能單獨行動,行動時最少不能少于四個,最多不得超過八人,這是由吃的內涵決定的,因為蘇州菜有它一套完整的結構。比如說開始的時候是冷盆,接下來是熱炒,熱炒之后是甜食,甜食的后面是大菜,大菜的后面是點心,最后以一盆大湯作總結。這臺完整的戲劇一個人不能看,只看一幕又不能領略其中的含義。所以美食家們必須集體行動。先坐在茶樓上回味昨天的美食,評論得失,第一階段是個漫談會。會議一結束便要轉入正題,為了慎重起見,還不得不抽出一段時間來討論今日向何方?是到新聚豐、義昌福,還是到松鶴樓。如果這些地方都吃膩了,他們也結伴遠行,每人雇上一輛黃包車,或者是四人合乘一輛馬車,浩浩蕩蕩,馬蹄聲碎,到木瀆的石家飯店去吃鲃肺湯,楓橋鎮上吃大面,或者是到常熟去吃叫花子雞……可惜我不能把蘇州和它近郊的美食寫得太詳細,深怕會因此而為蘇州招來更多的非議,小說的副作用往往難以料及。

如果朱自冶僅僅自我吃喝而與我無關的話,我也不會那么強烈地厭惡他。他當他的美食家,我當我的窮學生,本來是能夠平安相處的。可是我在前面的一節中只說到朱自冶吃早點,吃中飯,他還有一頓晚飯沒有吃吶!

朱自冶吃罷中飯以后,便進澡堂去了。他進澡堂并不完全是為了洗澡,主要是找一個舒適的地方去消化那一頓豐盛的筵席。俗話說餓了打瞌,吃飽勿動。朱自冶飽餐一頓之后,雙腳沉重,頭腦昏迷,沉浸在一種滿足、舒暢而又懶洋洋的神仙境界里。他搖搖晃晃地坐上阿二的黃包車,一陣風似的拉到澡堂里,好像是到醫院里掛急診似的。

朱自冶進澡堂只有舉手之勞,即伸出手來撩開門簾。門簾一掀,那坐賬臺的便高聲大喊:“朱經理來哉!”天曉得,朱自冶哪一天當過經理的,對資本家應該喊一聲老板才對。不過,老板這種尊稱那時已經不時髦了。一是缺少點洋味,二是老板有大有小,開爿夫妻老婆店也能叫作老板的。經理就不同了,洋行經理、公司經理,買賣大、手面闊,給起小費來絕不是三塊兩塊的,五十元的關金券用不著找零頭!所以那跑堂的一聽到朱經理來哉,立刻有兩個人應聲而出,一邊一個,幾乎是把朱自冶抬到頭等房間里。這頭等房間也和現在的高級招待所有點相似,兩張鋪位,一個搪瓷澡盆,有洗臉池,有蓮蓬頭。只是整個的面積較小,也沒有空調設備。不礙,冬天有蒸氣,夏天有一只華生老牌的大吊扇,四塊木板在頭頂上旋個不歇。

朱自冶向房間里一坐,就像重病號到了病房里,一切都用不著自己動手。跑堂的來獻茶,擦背的來放水,甚至連脫鞋也用不著自己費力。朱自冶也不愿費力,癡癡呆呆地集中力量來對付那只胃,他覺得吃是一種享受,可那消化也是一種妙不可言的美,必須潛心地體會,不能被外界的事物來分散注意力。集中精力最好的方法就是泡在溫水里,這時候四大皆空,萬念俱寂,只覺得那胃在輕輕地蠕動,周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舒坦和甜美,這和品嘗美食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二者不能相互代替。他就這么四肢不動,兩眼半閉地先在澡盆里泡上半個鐘頭。泡得迷迷糊糊、昏昏欲睡的時候,那擦背的背著一塊大木板進來了。他把朱自冶從澡盆里拉出來,把木板向澡盆上一蓋,叫朱自冶躺上“手術臺”,開始了他那擦背的作業。讀者諸君切不可把擦背二字作狹義的理解,好像擦背就是替人擦洗身上的污垢。不對,朱自冶天天一把澡,有什么可擦的?這擦背對他來說實在是一種古老的按摩術,是被動式的運動。飯后百步走被認為是長壽之道,但是奉行此道者需要自己邁開雙腿。擦背則不同,只消四肢松弛地躺在“手術臺”上,任人上摩下擦,伸拳屈腿,左轉右側,放倒扶起,同樣受到運動的功效,卻用不著自己花力氣。真正的美食家必須精通消化術,如果來個食而不化,那非但不能連續工作,而且也十分危險!

朱自冶的此種運動時間也不太長,大體上不超過半個鐘頭。然后便在臥榻上躺下,開始那一整套的繁文縟節,什么捏腳、拿筋、敲膀、捶腿。這捶腿是最后的一個節目,很可能和催眠術有點關系,朱自冶在輕輕地拍打中,在那清脆而有節奏的響聲中,心曠神怡,漸漸入睡。這一覺起碼三個鐘頭,讓那胃中的食物消化干凈,為下一頓騰出地位。

當朱自冶快要醒來時,我也從學校里下學歸來。書包一放,媽媽便來關照:

“今天還在元大昌,快去!”

媽媽的話只有我懂,那朱自冶還有一頓晚飯沒有吃吶!

朱自冶吃晚飯也是別具一格,也和寫小說一樣,下一篇決不能雷同于上一篇。所以他既不上面館,也不上菜館,而是上酒店。中午的一頓飯他們是以品味為主,用他們的術語來講,叫“吃點味道”。所以在吃的時候最多只喝幾杯花雕,白酒點滴不沾,他們認為喝了白酒之后嘴辣舌麻,味覺遲鈍,就品不出那滋味之中千分之幾的差別!晚上可得開懷暢飲了,一醉之后可以呼呼大睡,免得飽嘗那失眠的苦味,因此必須上酒店。

蘇州的酒店賣酒不賣菜,最多備有幾碟豆腐干、蘭花豆、辣白菜之類。孔乙己能有這些便行了,君子在酒不在菜嘛。美食家則不然,因為他們比君子有錢,酒要考究,菜也是馬虎不得的。既不能馬虎,又不能雷同,于是他們便轉向蘇州食品中的另一個體系—小吃。提到蘇州的小吃,我又不愿多寫了,除掉如前所述的原因外,還因為它會勾起我一段痛苦的回憶,我被一個我所厭惡的人隨意差遣!

蘇州的小吃不是由哪一爿店經營的,它散布在大街小巷、橋堍路口。有的是店,有的是攤,有的是肩挑手提沿街叫賣的。如果要以各種風味小吃來下酒的話,那就沒有一個跑堂的能對付得了,必須有個跑街的到四下里去收集。也許是我的腿長吧,朱自冶便來和我媽商議:

“你家高小庭蠻機靈,阿好相幫我做點事體,我也勿會虧待伊。”

媽媽當然答應啰,她住了人家的房子不給錢,又沒有什么家務可料理,心里老是過意不去,巴不得能為朱自冶做點事,以免良心受責備。可憐的媽媽不知道剝削二字,只承認一切現存的社會法規。她教育兒子不能好吃,卻對朱自冶的好吃不加反對,她認為那是一種“吃福”,好吃與吃福是兩回事。可我卻把它當作一回事,怎么也不愿意去替朱自冶當跑街的。堂堂的一個高中生怎么能去給一個好吃鬼當小廝呢!

媽媽又哭了,父親謝世后家境貧困,是靠我的大哥當遠洋水手掙點錢:“去吧小庭,我們頭頂人家的天,腳踏人家的地,住了人家的房子不出房租,又不交水電費,算起來相當于全家的伙食費。只要朱經理說個不字,你就念不成書,我們一家就會住在露天里。只怪你爸爸走得早啊,我求求你……”

我只好忍辱負重,每天提著個竹籃去等候在酒店的門口。等到華燈初上,霓虹燈亮滿街頭的時候,朱自冶和他的吃友們坐著黃包車來了。一長串油光锃亮的黃包車,當當地響著銅鈴,哇哇地撳著喇叭,像游龍似的從人群中奪路而來,在酒店門口徐徐地停下。他們一個個洗得干干凈凈,渾身散發著香皂味,滿面紅光,春風得意。朱自冶的黃包車總是走在前面,車夫阿二也顯得特別健壯而神氣。阿二替朱自冶掀掉膝蓋上的氈毯,朱自冶一躍落地,輕松矯捷。在酒店門口迎接他們的不是老板,也不是跑堂的,而是兩排衣衫襤褸、滿臉污垢,由叫花子組成的儀仗隊。乞丐們雙手向前平舉,嘴中喊著老爺,枯樹枝似的手臂在他的左右顫抖。朱自冶似乎早有準備,手一揚,一張小票面的鈔票飛向叫花子的頭頭:“去去。”

叫花子的頭頭把手一揚,叫花子們呼啦一聲散開,我這個手提竹籃、倚門而立、饑腸轆轆的特殊叫花子便到了朱自冶的面前。這個叫花子所以特殊,是因為他知道一點地理歷史,自由平等,還讀過三民主義;他反對好吃,還懂得人的尊嚴。當叫花子呼啦一聲散開而把我烘托出來的時候,我滿腔怒火,汗顏滿面,恨不得要把手中的竹籃向朱自冶砸過去!可是我得忍氣吞聲地從朱自冶的手中接過鈔票,按照他的吩咐到陸稿薦去買醬肉,到馬詠齋去買野味,到五芳齋去買五香小排骨,到采芝齋去買蝦子鲞魚,到某某老頭家去買糟鵝,到玄妙觀里去買油汆臭豆腐干,到那些鬼才知道的地方去把鬼才知道的風味小吃尋覓……

我提著竹籃穿街走巷,蘇州的夜景在我的面前交替明滅。這一邊是高樓美酒,二簧西皮,那霓虹燈把鋪路的石子照得五彩斑斕;那一邊是街燈昏暗,巷子里像死一般的沉寂,老婦人在垃圾箱旁邊撿菜皮。這里是杯盤交錯,名菜陸陳,猜拳行令;那里卻有許多人像影子似的排在米店門口,背上有用粉筆編寫著的號碼,在等待明天早晨供應配給米。這里是某府喜事,包下了整個的松鶴樓,馬車、三輪車、黃包車在觀前街上排了一長溜。新娘子輕紗披肩,長裙曳地,出入者西裝革履,珠光寶氣;可那玄妙觀的廊沿下卻有一大堆人蜷縮在麻袋片里,內中有的人也許就看不到明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句眾所周知的詩句常在我的頭腦里徘徊。

朱自冶倒是不肯虧待我,常常把買剩的零錢塞在我的口袋里:“拿去!”那種神情和給叫花子是差不多的。

我睜眼、僵立。感到莫大的侮蔑。

“拿去吧,是給你奶奶買肉吃的。”

侮蔑被辛酸融化了。我有個老祖母,是她把我從小帶大的,那時已經七十六歲,滿嘴沒牙,半身不遂,頭腦也不是那么清楚的。可是她的胃口很好,天天鬧著要吃肉,特別是要吃陸稿薦的乳腐醬方,那肉入口就化,香甜不膩。她弄不清楚物價與貨幣的情況,在她的頭腦中一切都是以銅板和銀元計算的。她只知我的哥哥每月要寄回來幾千塊錢(能買一百多斤米),為什么不肯花二十六個銅板給她稱一斤肉回來呢?三百個銅板才合一塊錢!她把這一切都歸罪于我的媽媽,罵她忤逆不孝、克扣老人,而且牽牽連連地訴述著陳年八代的婆媳關系,一面罵一面流眼淚。媽媽怎么解釋也沒用,只好一面在配給米里撿石子,一面把眼淚灑在淘米籮里。我在這兩條淚河之間把心都擠碎!

當我用朱自冶的零錢買回幾塊肉來,端到奶奶的床前時,她一面吃,一面哭,一面用顫顫巍巍的手撫摸著我的頭:“好孫子,還是你孝順,奶奶沒有白帶你……”

我一聽這話,眼淚便簌簌地往下流,我想大哭,大喊,想問蒼天!可是我拼命地哽住喉嚨,俯伏在奶奶的床頭,把頭埋在棉被里。既然在侮蔑中把錢接過來了,為什么不能讓奶奶得到一點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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