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正倫
在中國當代書畫藝術的眾聲喧嘩中,肖舜之保持著應有的克制與寧靜。這種克制與寧靜不是源于一般的理性思考,也不是創作對象的靜態視覺呈現,而是視覺音樂的內在激發。這種視覺音樂的內在激發往往蘊藏著最細微的也是最飽滿的審美能量。“樂由中出,禮自外作。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禮記·樂論》所闡發的這一寧靜致遠的東方審美境界,在肖舜之的水墨藝術創作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就筆墨的審美效果而論,肖舜之對克制與寧靜的呈現,不是描繪那種花卉草木、山水亭閣的靜止狀態,而是表達一種寧靜所孵化出的生命情景,散發一種蘊藏著呼吸般的生命能量。
肖舜之的筆墨語言中有一種“減速”的視覺因素,與一些當代藝術家所主張的“加速”拉開了距離。事實上,那種刻意的“加速”正好反映出當代藝術界的某種焦慮感。肖舜之的“減速”似乎在恢復當代藝術中正在日益失去和缺失的品質,那就是引人去感知去聆聽時間停留在筆墨間的聲音,讓觀者感受一曲看得見的筆墨詠嘆調。此前筆者對音樂理論家佩特所說的“一切藝術都傾向于音樂”的理解僅僅停留在其對現代藝術史的藝術主張層面上,但是在接觸到肖舜之的水墨藝術作品之后,對佩特這種說法擁有了更為內在性的理解。在肖舜之的中國畫作品系列中,不管是花鳥畫還是山水畫,都從根本上打破了筆墨語言的程式化模式和教科書上的解釋套路。他的筆墨語言早已超脫程式化模式,由此獲得解放與自由,同時也會讓觀眾不由自主放棄那種刻板的意識。當代中國畫界的普遍狀況是:一觸及到中國畫就談論筆墨上的枯濕濃淡,技法上的勾皴點染,似乎不談論這些,中國畫就無從談起。肖舜之不是這樣,他很少談論筆墨語言,但在肖舜之這里,筆墨語言卻有了一番新景象;他很少談論寫意畫,但是在肖舜之的繪畫里,書寫性卻擁有了一種自然天成的品質。肖舜之當然注重筆墨技法、筆墨語言的創作錘煉,特別是他筆下的線條,確實有著千錘百煉之功,既柔韌婉轉,又剛勁無比。一旦面對他的作品,視覺就會不知不覺地慢下來,不知不覺沿著他筆下的線條搜索。這些線條有時候急促,有時候舒緩,有時候長驅直入,有時候突然斷裂,有時候拼命交織在一起,有時候又極端孤立悵然,有時候全然被遮閉,有時候突然敞亮。正是通過這些不斷變化的線條,形成了具有東方情調的視覺樂章。
換一種方式說,肖舜之是一位對中國書畫藝術技法有著特殊理解力和實踐力的畫家。他從不避諱繪畫創作的技法問題,極力推崇書畫藝術的筆墨技法指標。有一點必須澄清,肖舜之重視筆墨技法不假,但他對筆墨技法的理解卻與眾不同。在談論書畫藝術筆墨技法時,畫界有這幾種觀點:一是回到中國傳統文人畫的筆墨程式之中;另一種是延用石濤的“筆墨當隨時代”的觀點;再有一種觀點,就是將筆墨技法概念轉成水墨觀念。肖舜之對這一切心知肚明,所不同的是他聽從內心的召喚,對筆墨技法有著與人不一樣的體驗與看法。在肖舜之看來,有關筆墨的爭論由來已久,但差不多爭論的焦點依然停留在孰是孰非上面,通過筆墨技法的爭論爭取自己的正統性與合法性,從而贏得更多的藝術根據地和市場份額,對筆墨本身并無實質性的觸及。肖舜之主張的筆墨技法與之不同,已經從根本上穿越了孰是孰非孰優孰劣的判斷標準,而是讓筆墨技法攜帶著畫家自身的文化氣質和精神修為。所以肖舜之的筆墨技法不留痕跡,不留刀斧之物。他的點畫猶如春蠶吐絲,既連綿不斷,又絲絲入扣,充滿生氣與質感。也就是說肖舜之看中的不是筆墨炫技,而是要讓這一切轉化成為筆墨音樂,成為一種東方的藝術美學。
肖舜之的繪畫充滿筆墨的音樂性,這令畫界許多同仁贊不絕口。不過,肖舜之很少就筆墨談論筆墨,他當然重視筆墨的技法語言,但令他更為感興趣的不是僅僅停留在筆墨話題上,令他更感興趣的是筆墨語言的精神氣質。這種筆墨的精神氣質在他自己的感受與追求中則是筆墨技法自然流露的創作使然,是內心的音樂質素,感動與情懷的體現。獲得這種視覺品質,畫家的內心才會獲得真正的解放與釋然,獲得真正的創作自由。肖舜之的筆墨不是勾皴擦染的表面呈現,他筆下的點畫似乎經由一種特殊的熔鑄獲得某種柔韌性。它們不斷纏繞、穿插、流動,交織成一個美妙的世界,充滿視覺音樂。
筆墨技法不是每一個人按照相應的知識譜系認真學習就會掌握的,最重要的是要領悟筆墨技法語言的精神質地。肖舜之的筆墨音樂不僅僅表現在筆墨本身的技術錘煉,他的筆墨技法始終帶著其與生俱來的精神氣質。有關這一點,他的筆墨音樂還體現在他對自然的態度上。張藻說過“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肖舜之毫不諱言取法自然,師法大自然,包括創作采風,對景作畫,所不同的是他對大自然的態度,對景物的理解。在肖舜之看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其中的造化不是自然物,它正好就是心源,造化及心源,心源及造化。因此,筆墨技法在肖舜之的繪畫創作中,飽含著畫家對自然造化的態度和精神情懷。所以,肖舜之的筆墨語言不單單是筆墨技法的爐火純青,而是自然造化與心中丘壑通過他的筆墨語言形成一種內在的旋律與節奏,由此達成一種筆墨音樂的自由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