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亞明
2016年3月下旬我原計劃去香港觀摩藝術周,但是因為各種瑣事沒有成行。3月24至26日在國際會展中心舉辦的第四屆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3月24至27日在港麗酒店舉辦的第八屆亞洲當代藝術展,都是我感興趣的。蜚聲全球的巴塞爾藝術展入駐香港已經第四個年頭了,但它并不是一個主題性的展覽,而是以商業為主的交易平臺,全球239家頂級藝廊所攜帶的價值250億港幣的現當代藝術品期待著它們的買主,這些商品毋容置疑飽含創意和哲理,是難得一見的藝術佳作。
在香港,不論什么事情似乎都可以在不降低水準的前提下,變成賺錢的商業機會。在藝術周的氛圍里,已經86歲高齡的半島酒店也在下午茶中引入了新潮創意,39歲的倫敦新銳藝術家Conrad Shawcross在酒店一樓大廳內安置了一支機器手臂“ADA”,Conrad Shawcross雖然是純藝術背景出身,卻以擅長將科學與藝術有機地整合而著稱,他喜歡用雕塑、裝置、器械的方式,演繹抽象的科學概念,傳達出帶有工業特色的美感。Conrad Shawcross強調他的作品不宜用科學的角度來審視,相反,其作品的美感和無限的可能性,更依賴于觀看者第一眼的感受。“ADA”由不同音樂家為其譜曲,一聽到音樂,“ADA”會自動飛臂起舞,娛樂周邊喝下午茶的顧客。“ADA”擺放在半島酒店顯然是適宜的,而且有信心迎來客人茶飲過程中會心的一瞥。
米其林大廚Uwe Opocensky也忍不住在藝術周里一展身手,他的烹飪風格素有“進步主義美食”之稱,他相信每一道菜品的原料、味道、擺盤和巧妙的組合都可以精益求精,他創作的文華酒店招牌菜黑鱈魚,3年多時間里推出過五至六種不同版本。在藝術周里,Uwe Opocensky借鑒了英國藝術家Damien Hirst和上海當代藝術家徐震的創意,推出了每客1888港幣的文華藝術大餐。Damien Hirst用甲醛腌制虎頭鯊的成名作,闡釋了生物存在的短暫和死亡的永恒,Uwe Opocensky改用鯖魚、小龍蝦以及山葵口味的黃瓜果凍,制作了晚宴的頭盤“漂浮的幻覺”,同時為素食者準備了豆腐、蔬菜和可食性碳灰拼盤的“街頭藝術”。主食則像畫家的顏料盒,客人可以隨意調配不同顏色的醬料。徐震是中國當代藝術領域的標志性人物之一,他2006年的作品“8848-1.86”(徐震“鋸掉”了等同自己身高的珠穆朗瑪峰頂,并運到美術館參加展覽),以其慣有的嘲諷姿態對當代藝術系統和社會生活的游戲規則加以調侃,這構成了Uwe Opocensky的甜點創意:內藏冰淇淋的巧克力山脈。
我更感興趣的是藝術周里彌漫在香港城市空間中的創意元素和藝術氛圍,比如香港當代藝術基金會舉辦的葡萄牙里斯本街頭藝術家Vhils的個展“Debris”,展覽溢出了中環4號碼頭的展示空間,把涂鴉覆蓋到了營運中的港島有軌電車上。Vhils喜歡在城市建筑的外墻上創作,用鑿刻等方式雕出人物肖像,極富視覺沖擊力。Vhils同時擅長利用新的媒介,通過霓虹燈、金屬、廣告牌拼貼、電鉆雕刻等技術創作墻面作品,直觀地凸現對于城市空間和歷史的思考。Vhils認為香港的公共空間是一個創作的收容所,具備所有他喜愛和憎惡的東西。Vhils所刻畫的香港城市的象征性圖景,凝聚了對于城市發展的反思,是被遺忘的集體記憶與價值的一首挽歌。
K11藝術基金會和倫敦著名畫廊Serpentine合作的展覽“HACK SPACE”,沒有在尖沙咀的K11中心展出,而是移師港島上環永樂街33號中遠大廈的一個臨時空間,上環是我最喜愛的老香港街區,也是我近年來每次赴港的下榻之地。上環街區富有創新與懷舊、多元與本色、日常與超越之間的有趣張力,讓我深深迷醉其間,它離繁華那么近,又從不遠離質樸。無論是沿著孫逸仙的革命路徑探尋,還是在九如坊的潮店街溜達;無論是在古早的蓮香樓里飲茶,還是在棺材鋪隔壁的酒吧里喝酒;無論是在已婚警察公寓變身的創意天地里閑坐,還是到廢棄監獄墻外新開的微熱山丘里嘗鮮;無論是走過樓梯街去文武廟燒香,還是在荷里活道的古玩店里淘寶;無論是在歌賦街上排隊吃牛腩,還是在名流出沒的名人坊里品大餐;無論是在永利街上緬懷老香港,還是在PMQ里感懷新天地,上環總是讓我覺得只有這里最“香港”。
如果可以選擇一個地方作為第二故鄉,我不會選擇美國東北部的新英格蘭地區,雖然那是除了上海之外我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香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港島中西區的上環。我已經不記得進出過香港多少次了,那是我一有空就想去的地方,每次都呆不夠的地方。我很遺憾自己學不會廣東話,無法真正像一個本地人那樣游蕩在大街小巷。對于香港,我一直沒有驚艷的感受,相反,我是慢慢品嘗出她的韻味,以至于完全不能自拔。
2000年4月我結束了英國學術院的訪問學者項目,在回國途中順道第一次訪問香港,本來是去一個中資機構朋友那里借宿的,因為當天他出差還沒有回港,安排我到旅店臨時住一晚,我還記得位于彌敦道的那家旅店的名字“King's Arms Hotel”,讓我聯想到了亞瑟王的時代。從機場搭乘的大巴直接把我送到了旅店的門口,便捷的交通服務和旅店逼仄的空間,是香港給我的第一印象。
第二天我就搬到了朋友居住的黃埔花園,第一次接觸到了香港的居民住宅,整潔有序的環境和便利的生活設施,讓我印象深刻。后面幾天就由朋友開車帶我游香港。香港其實是一個適合以公共交通加步行的方式進行探索的城市,蜻蜓點水式的車游,產生不了什么深切的體驗。當時我最感興趣的問題是,香港作為英國的殖民地,日常生活中怎么沒有pub呢?也許是剛從英國回來,每天必去的遍布大街小巷的pub,幾乎成了我的最愛。我推測英國殖民者只是把制度層面的東西帶到了香港,并沒有讓普通香港人分享宗主國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不知道這是出于管治的方便還是文化的傲慢,這與法國對待殖民地的方式有著明顯的區別。朋友告訴我,香港人的pub就是茶餐廳,我也能接受這樣的解釋。
一年后應李歐梵教授主持的香港大學暑期博士課程的邀請,我再次來到香港,在港大的招待所柏立基學院住了幾天,我講演的內容是有關上海新天地的文化批判,有意思的是講座的地點是瑞安中心,這是上海新天地所屬的香港瑞安公司的產業,港大在這個大廈租賃了一些場地作為教室。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稍微深入地了解港島的城市空間和社會環境,但是對于香港的感受依然停留在觀光客的水準。
轉折點發生在2002年夏天,我在去哈佛大學燕京學社擔任訪問學者的前夕,到香港小住了一段時間。我住在堅尼地城卑路乍街隆基大廈一個租借的民居里。堅尼地城,也被稱為西環,是香港最早開發的地區,名稱來自第七任港督堅尼地,這塊土地就是他任內填海而成的。堅尼地城一直被視為港島區比較偏僻的住宅區,但此時正好是堅尼地城大變身的初期,政府在卑路乍灣填海的同時,拆除了困擾社區品質的兩大負面因素:焚化爐和屠牛場,同時水泥廠、殮房和廢物轉運站等也被清理了。當時的堅尼地城依然是以老舊建筑為主的街區,早晨可以在門口的攤位上買到可口的叉燒包,隔壁粥店的出品堪稱美味,街角的糖水店便宜又好吃。
正是從堅尼地城開始,我體味到了老香港街區的風韻,先是鄰近的西營盤和上環,再到灣仔、筲萁灣和香港仔。香港最令人難忘的美食,往往都出自這樣的街區,比如上環畢街的生記粥品專家、中環荷里活道的大排檔玉葉甜品、灣仔馬師道的強記美食、筲萁灣東大街的呂仔記和金東大小廚、香港仔東勝道的拱照車仔面、九龍寨城龍崗道的合成糖水、油麻地廟街的美都餐室、深水埗基隆街的強記大排檔等。如今堅尼地城的街景已經大不一樣了,高檔住宅越來越多,小資情調的飯店和咖啡店也不難找到,但是街坊式的經營傳統依然得到了延續,隆基大廈隔壁新開沒幾年的粥君好雖然不是老店,但是出品堪比上環的生記粥品,價格卻要打好幾折,水準更是超越米其林一星的何洪記。卑路乍街的德記潮州菜館,依然天天人滿為患,蠔餅也依然用料十足而且香酥大件,胡椒豬肚湯依然濃白可口,德記始終是我最為掛念的潮州菜館。
正是從堅尼地城出發,我領略了香港的自然生態美景,從鄰近的薄扶林郊野公園到港島東區的石澳郊野公園,我驚訝于自然美景與繁華市容竟然如此貼近,當時我最喜歡從西灣河坐新巴14路到赤柱,途中會穿過大潭郊野公園,大潭水塘上的堤壩很窄,只容一輛車通過,司機會在堤壩兩頭等候觀望,然后有序通過,從來都不會擁堵。雙層巴士從堤壩上緩緩而過,大潭谷的美景盡收眼底,山水風光真可謂冠絕港島。后來我又愛上了行山遠足,港島徑、麥理浩徑、衛奕信徑和東坪洲等離島都有所涉足,龍脊、鶴嘴、萬宜水庫、大浪四灣、城門大水塘等美景,都令我深深陶醉。
香港1100平方公里土地的40%左右規劃為不可開發的林地、草地、荒地、濕地和灌叢等郊野土地。香港共有23個郊野公園和17個特別地區(其中11個位于郊野公園之內),共占地41,521公頃(相當于415平方公里)。這對于土地規劃缺乏長遠眼光,土地資源過快消耗的大陸城市化進程,應該是有所啟迪的。
從堅尼地城的隆基大廈搬到朋友閑置的紅磡住宅小區,是我完全融入香港日常生活的開始,并深深地驚嘆于香港人謀生的堅韌與勤勉,而這正是香港便捷生活背后的真相。就拿買蔬菜來說,如果樓下小攤的蔬菜是1元1斤,那么20步開外的街角菜店就是9角一斤,而兩條馬路外的街市就是8角一斤。只要有一點點價格的級差,只要有一點點服務的價值,就會有人在做生意。出行便捷的紅磡,使我有機會深入了解九龍的城市空間,我很快發現佐敦是一個美食集聚的地方,在上海口碑很好的新斗記,就是從佐敦的小店起步發展成連鎖餐館的。油尖旺也是我常常光顧的地方,去的最多的是油麻地眾坊街的百老匯電影中心,這是百老匯院線里最大的一家店,堪稱小眾文藝電影的放映基地,它的組合式的經營方式也令我印象深刻,白天和晚上都放映藝術電影,不同的觀眾群各取所需。當時與電影院相連的庫布里克書店剛開業不久,書店、咖啡店與電影院可謂相得益彰,如今庫布里克書店已經登陸北京和杭州。
2004年秋季學期,我應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所邀,與王曉明教授合開一門碩士研究生課程“中國當代都市文化研究”。我上課程的前半段住在公寓里,公寓在離學校不遠的黃金海岸,是一層一戶的16層高樓,主人和傭人是不同電梯上樓的,傭人有獨立的工作間。我住在頂層,是一套估計兩三百平方的海景豪宅,有個阿姨每周會來工作一整天,阿姨的廚藝非常好,時常鼓勵我請朋友來吃飯,有次我請了香港科技大學陳建華教授和我的幾個學生來吃飯,一個當中學教師的學生問我,這套房子是不是政府的,我說好像不是,她說這套房子的結構和她家一模一樣,我聽了有點吃驚,問她家住在什么地方,她說住半山,我更驚訝了,要知道她的房子的價格是這套房子的很多倍,我又問她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說是中環警署總督察,她本人以前也是警員,房子是免費向政府租借的,孩子還可以享受政府福利免費去英國上大學。這是我第一次直觀地體會到了香港政府的政策特色。
阿姨已經60多歲了,一個人住在附近的公屋里,總擔心我平時會吃不好,堅持每周送一次自己燒的菜給我,我有一天忍不住問她可不可以去她家里看看,阿姨爽快地答應了。公屋的外觀很整潔,小區里也有超市、休閑的地方和簡單的戶外健身設施,大門也有密碼鎖和呼叫系統,幾部電梯都在大樓的中間,出電梯后看見的是三條(也許是四條)放射狀分布的長走廊,筒子樓里每家每戶的門口都整齊地排放著一排鞋子,房子真是難以想象的狹小,房間里還有一個帶自來水的小洗手盆,我曾經住過的牛津大學宿舍里也有這樣的布置,不知道是不是英國設計的原因。我后來在學生中做了一個調查,居然有一半以上的學生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的。這真是太令我吃驚了,我希望深入了解香港土地供應、高房價、住宅短缺的“死結”,希望和香港學者討論香港的發展紅利與港人的居住尊嚴,但是在當時很少有機會得到回應。香港目前的社會困境很難說不是長期積累的社會矛盾的后果。香港總面積的40%是被保護的郊野公園,再加上未列入保護的林地、濕地、農地、水體、道路用地等,目前用于居住、辦公、商業、工業、機構、休閑的建設用地只占總面積的11.8%,即131平方公里。在經濟發展與城市空間、居住問題與環境保護、人口問題與社會發展等方面,香港亟需政策與治理方面的大智慧,以及全社會的良好互動。
2016年3月21至26日,香港環球貿易廣場(ICC)118層樓高的玻璃幕墻從晚上7時20分至10時展示日本藝術家宮島達男的LED裝置“時間瀑布”,這是香港巴塞爾藝術展帶來的特別節目。宮島達男的作品似乎始終在探討生命、死亡、時間、歷史等抽象而迷離的題材。在“時間瀑布”中,數字代表時間,自然數從9至1,從大至小如瀑布般落下,這不斷的倒數過程象征著生命,每個數字都以不同大小及速度出現,代表了人對時間快慢的不同感受,數字排列的差異昭示著每個個體生命的獨特、平等和尊嚴。“時間瀑布”永遠不會達到“0”,因為“0”意味著無法超越黑暗的永恒死亡。
就像“時間瀑布”的意象一樣,無論前路如何坎坷,香港始終會生生不息。在我的眼里,香港是一個飽經風雨與滄桑的城市,一個堅韌與執著的城市,一個日常生活充滿人性與溫暖的城市,一個歷史與記憶頑強延續的城市,一個創意與活力永不落幕的城市。
(摘編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