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爽
提及趙望云,人們必然聯想到“長安畫派”,知他是位大畫家與“長安畫派”的奠基者之一。關于其他,一直被歷史煙云掩蓋:他是“一個頂愛國的畫家、一個成功的藝術教育家、一位開宗立派的國畫大師、中國畫革新的先鋒……”
2017年4月13日 至 2017年5月14日,由中國美術館主辦的《回望云峰——中國美術館館藏趙望云作品巡展(西安站)》即將在陜西美術博物館展出。1977年,趙望云先生逝世后,家屬將其352件作品捐贈給中國美術館,此次展出其中的150余件以紀念趙望云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
借此時機,我們有必要重新認識這位被“疏冷”了太久的“藝高人正”的先生,這位理應在中國近現代藝術史上占據大量篇幅的先行者。
“長安畫派”僅是望云先生藝術實踐的“一個果實”,他的很多令人心折的貢獻在“長安畫派”之外。
那就從“長安畫派”說起吧
今天的人們熟知趙望云,是從“長安畫派”開始的,那么我們便從“長安畫派”說起吧。
戲劇的開端總從全劇的四分之三高潮處開啟,如果趙望云先生的人生是一部起合轉承的大戲,那么“長安畫派”的那一段,恰好是他戲劇的四分之三處。
1961年,中國的辛丑年,那一年趙望云先生 55歲。那年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件有:春,同何海霞、康師堯、李梓盛等深入秦嶺山區,在寧陜縣火地塘林區寫生。8月,到北京社會主義學院學習。10月1日,與石魯、何海霞、李梓盛、康師堯、方濟眾一起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聯合舉辦“國畫習作展”。畫展以濃郁的地域特色和新穎的時代氣息,引起全國畫壇關注,被譽為“長安畫派”。本年度創作有《森林伐木》《林間山徑》《秋林歸牧》《火地塘寫景》《濃密的山林》《林場》《延安道上》《春耕圖》《西山之雪》《雨后春游》《西山古松》、
“長安畫派”一手伸向傳統一手伸向生活的理念,“比較系統地回答了如何具體解決傳統藝術形式時代化這一重大而艱巨的課題,在理念和實踐兩個方面提供了經驗,”美術批評家、《從學徒到大師——畫家趙望云》的作者程征在書中序言這樣評價,同時告訴讀者,“長安畫派這一支國畫新軍大體由兩支力量組成的。抗日戰爭時期,西安是大西北的文化中心,許多畫家聚集到這里,當趙望云1942年從四川來此定居之后,就成為西安畫家的核心。他組織畫會,創辦刊物,開設美術社,組織畫展等等,初步奠定了西安畫壇的基礎力量。隨著全國解放,又一批國畫家從解放區來到西安,他們較早接受了延安文藝思想,其代表人物是石魯。”



那時,趙望云先生是全國美協西安分會的主席,是從民國走來踐行“藝術大眾化”的平民畫家,早已有“天下誰人不識君”的盛名。石魯從延安到西安后,從版畫創作再度轉向中國畫,他坦言:“受影響的第一個人便是趙望云”。
程征先生這樣評價趙望云和石魯:“他們一個是杜甫,一個李白”。趙望云“農村寫生”出身,一直實踐中國畫革新,關注民間疾苦,“從不畫不勞動者”;石魯天縱其才,具有系統的理論和所向披靡的獨創精神。兩位探險家都對“長安畫派”的形成起到關鍵作用。“長安畫派”在經過長期的、艱苦的、自覺地努力逐漸形成,趙望云先生做了大量的基礎性工作。
但,“這也僅僅是其一生豐碩成果中的一個”,一直從事趙望云研究的批評家魏高良說。
看看“趙望云的朋友圈 ”:他和那些民國先生們的往事
趙望云最初成名于1928年的北平。《大公報》上刊登其早期作品《疲勞》《貧與病》《倦》《幸福夢》等作品,在風云際會的大時代背景下,這些充溢濃烈現實批判主義的作品,喚起民眾情感,被稱作“蒼頭特起”的藝術先鋒。他得到新聞界、民主政治家和大眾的支持和關注。
趙望云之所以成為中國畫“藝術大眾化”的先驅,除了五四時期倡導普羅藝術的時代大背景外,與他的成長背景密切相關。1906年趙望云生于河北束鹿一個兼營皮具的農家,家中有7個姐姐,15歲父親去世,家境衰落,被迫被母親送到辛集鎮恒盛皮店學徒,稀有生活樂趣。但天性里癡迷繪畫、戲劇、音樂,尤其繪畫,做學徒的日子依然癡心不改。18歲母親去世,更加備嘗底層生活艱辛。

1925年,趙望云的人生出現轉機。遠房表哥王西渠是束鹿縣富商,憐其身世與藝術天才,出資將之送往北平京華美專。1927年轉入國立藝專選科學習國畫。因進步甚速招同學嫉妒和排擠,未考取正式班。因此遷居僻巷,發奮自學;并開始攻讀藝術理論著述,比如托爾斯泰的《藝術論》、廚川百村的《出了象牙塔》等,這些新思想影響了趙望云,確定了其改造中國畫的志愿。
1927年,趙望云常與友人同往西山碧云寺附近專心習作鄉村人物速寫,創作暴露社會下層民眾苦難生活的處女作《疲勞》,以及《風雨下之民眾》《貧與病》《雪地民生》《幸福夢》《廠笛》《倦》《郁悶》等,與侯子步、李苦禪到北京中山公園展出,引發社會關注,這批作品后來刊發于《大公報》。此年,開始用趙望云的筆名立于畫壇。也就是這時,結識《大公報》的總經理胡政之和藝術周刊主編王森然。
趙望云的朋友圈中,王森然占據早期的重要位置。他曾任《大公報》藝術周刊主編,參加過五四運動,是著名的教育家文學家和史學家畫家,趙望云青年時期曾直接受到王森然的影響。王森然在1928年在《大公報》上發文,稱贊趙望云是建筑在“戰與愛”的基礎上的“群眾畫家”。1932年,《大公報》擴充版面,提出以繪畫補充新聞的辦法。趙望云在自述中寫道:我名義是特約旅行寫生記者,并不是《大公報》的長期雇員。我從1932年底開始在農村寫生,1933年2月,我又從故鄉束鹿起身,旅行了冀南各縣,截止五六月間所作通訊畫稿發表于報端者共一百三十幅,并由《大公報》印成《農村寫生集》。
《大公報》的寫生通訊發表后,又為趙望云的朋友圈增添一人,為藝術界增添一段佳話。當年隱居泰山的布衣將軍馮玉祥看到那些作品非常感動,經常剪報題詩每天看報的時候,并在文章中寫道:“最先耀在我眼前的就是那幅樸素的、動人的圖畫;而且總要使我的視線在那里逗留很長時間。我很想把它全部保存起來,所以天天從報上剪下來,貼在日記本上,以便隨時翻閱。雖然我每天很當心這件事情,但因為事忙,終于遺失了幾張,覺得非常可惜。”
當趙望云的農村寫生集印出單行本后,馮玉祥即派趙逸云攜帶他的題詩從泰山到天津,商議印寫生集的題詩本,并邀請趙望云去泰山小住。于是有了《泰山社會寫生石刻詩畫集》。《大公報》不斷派趙望云前往農村旅行寫生的同時,馮玉祥將軍也陸續出資為趙望云辦畫展,并在抗戰爆發后,出資辦《抗戰畫刊》,趙望云任主編,成為美術抗戰的重要陣地。
1941年,《抗戰畫刊》堅持了30余期停刊,趙望云離開了馮玉祥將軍,開始職業畫家生涯,結識張大千,觀賞其收藏的古代書畫名作,對系統鉆研國畫藝術的優秀傳統技法獲益很大。張大千不止一次地回顧了他和趙望云的友情,說望云是個愉快的人,善拉京胡,會吹笛子,能唱京戲,稱得上是個音樂家……
趙望云在世時常講到張大千,他的畫室里也掛著張大千的一幅仿石溪山水軸幅,他認為大千先生的藝術是中國古典繪畫藝術的新的發展,認為自己和大千先生的交往中在山水畫技法上得益不少。一九七二年,張大千僑居美國,他在《四十年回顧展自序》中又一次提到趙望云。他說,在畫馬上不及徐悲鴻和趙望云。認為悲鴻畫的馬是賽跑的馬,望云畫的是耕田的馬、拉車的馬。
其子趙振川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一九八O年春天,日本畫家騰原楞山先生來到西安。他向西安美術界介紹了他在臺北見到張大千的情景,他說:“張大千先生是趙望云的好友,當他得知趙望云已于一九七七年去世的消息,異常震驚,“啊唷唷……”一聲長嘆后,情不自禁地把眼鏡搞下來,摔出丈把遠,眼鏡被打得粉碎。他是多么悲痛啊!
此外,郭沫若、老舍先生均和趙望云交往甚密。1943年1月,趙望云在重慶舉辦“西北旅行寫生畫展”,引起美術界強烈反響,馮玉祥、郭沫若、茅盾、老舍、田漢、陽翰笙、王昆侖等社會名流到場祝賀、參觀。那次畫展中,周恩來也前往購買了一張畫,趙望云同時送了一張。郭沫若當場為畫展題詩:我手寫我心,時代維妙肖。從茲畫史中,長留束鹿趙。
老舍與趙望云惺惺相惜,他說:“每逢看見國畫的山水,不由得我就要問:為什么那小橋上、流水旁、秋柳下與茅屋中,總是那一二寬衣博帶,悠悠自得的老頭兒呢?難道山間水畔,除了那愛看云石的老翁,就沒有別的居民?除了尋詩踏雪的風趣,就沒有別種生活嗎? ”趙望云的繪畫里,他看到了“別的居民、別的生活”。
趙望云的朋友圈里,也正是其早期藝術實踐與藝術主張的印證。那些志同道合的民國先生們,同時裝著“憂天下”的心,改變與推動著大時代。趙望云亦是其中的佼佼者。
解放后,趙望云有了新的朋友圈,同時與他們延續著友誼。
“圖開西北”的拓荒者 晚年進入創作黃金時期
趙望云曾說:“為了描繪現實,我愛圖畫;為了尋找畫材,我愛旅行。”在他人生履歷中旅行寫生或者是深入生活創作,始終貫穿于各個時期:20世紀30年代他深入冀中寫生,《大公報》開辟“趙望云農村旅行寫生”專欄;40年代三次西北旅行寫生;50年代帶領西安畫家不斷地深入生活,陜北、陜南、黃河沿岸、秦嶺到處留下了他的足跡,留下了大量來自于生活的作品。正是由于三次西北之行,趙望云愛上了這片厚土,并定居西安,成為西北文化事業的建設者和畫壇西北風的拓荒者。
1933年8月5日,趙望云寫下這樣一段話:“我是鄉間人,畫自己身歷其境的景物,在我感到是一種生活上的責任,此后我要以這種神圣的責任,做為終生生命之寄托”。趙望云這樣說的,終身在這樣做。在生命的中后期,趙望云受到種種波折,但是只要他可以握筆,便堅持外出寫生,堅持畫“勞動者”。他的《牧羊圖》《邊塞風光》《深入祁連山》《雪天馱運圖》都呈現出西北風貌,這在中國畫的歷史上也是開先河者。

趙望云一生波折,晚年更是被打成過“右派”、文革中被造反派連續批斗,最終導致左半身癱瘓。但是,其對于藝術的熱誠從未消失。其子、著名作曲家趙季平回憶:文革后期,父親被美院的造反派不斷斗爭,終于有一次被打成半身不遂。他平時一直溫和樂觀,我記得那次他哭了,他說:“我怕我再不能拿起畫筆了啊”。由于身體左半邊癱瘓,右手還可以握筆,趙望云依然堅持作畫。這個時期的作品,注重強化主觀情懷的表現,作品的意境呈現出詩化、音樂化的特色;藝術表現力也更加強烈,達到了很高的藝術境界,進入了創作的“黃金時期”。這個時期,繪畫成為其精神寄托,借此排除苦悶,卻將一生精華釋放出來。
1976年趙望云70歲 ,“文革”結束,身體日弱,克服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在病榻上堅持作畫百余幅。這年的作品有:《竹林池塘》《海水揚其波》《山高氣爽》《清江一曲抱村流》《松坡長泉》《山色水聲》《霜林曉色》《溪山幽靜》《幽林麋鹿》《清夏》《蜀山農舍》《山村五月》《終南山居圖》《春到人間》《崖樹臨壑》《漢南懷古》《嶺上青松》《夏收晌午》《山林飛瀑》《秋山牧羊》《秋色山野》等。
1977年,趙望云71歲,3月29日,因病重治療無效,在西安市中心醫院逝世。趙望云一生立志創新,數度變法。他早年的作品潑辣、質樸,中年呈現出詩化、音樂化的特征,晚年更強化主觀情意抒寫,將本色、理想、魂魄化入老辣、拙厚之筆墨,意境新奇,形的松散化與神的內斂化,到達爐火純青的藝術化境。
也許,正因為生命后期諸多命運磨難,他的聲名一直受到壓抑,外界對其認知遠不和其貢獻成比例。
趙望云的趙門,星光熠熠。印證著他是極其成功的藝術教育家。
除了自己是藝術大師,趙望云更是運用自己的藝術觀培養了藝術界不少星光閃閃的大咖:黃胄、方濟眾、徐庶之……趙家孩子更是各個出息:趙振川是西北畫壇領軍人物,趙振霄是中國頂級大提琴手,趙季平更是著名作曲家、中國音協主席……


他們都從趙望云身上得到人品藝品的雙重熏陶,談到先生便激動不已。趙季平自幼受看父親作畫,聽拉二胡、唱京劇,從小立志當作曲家,后來果然先后為電影《黃土地》紅高粱》《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秋菊打官司》《霸王別姬》《活著》等影片作曲,并多次在國內和國際電影節上獲獎。他說:“我小時候經常搬著小凳子看父親作畫,從他的畫中我看到了音樂和節奏。我的創作中也有畫面感,這些都受父親影響。”趙先生從不干涉學生和孩子做什么,他教給他們方法,也鼓勵他們堅持。趙季平記得,當年考音樂學院附中時因為家庭原因成績優異未被錄取,趙望云告訴他:認準的路子就執著走下去,不要受外界左右。于是,趙季平學會了“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起飛”,最終飛到最高處。而他今天從事音樂創作一直堅持“民族化”,堅持為大眾創作,這些都是趙望云先生藝術主張的繼承。大學畢業分配,趙季平被分到陜西戲曲研究院,想從事西洋音樂的他悶悶不樂,趙望云卻告訴他:分的太好了,民族音樂是創作取之不盡的源泉。趙季平從此沿著這個路子走下去,并且深刻貫徹父親藝術上的創新精神,最終獲得諸多成績,獲得國際上的認可。雖然趙望云先生溫正謙和,但在趙季平心中“父親是座山”,他對其“高山仰止”。
教育孩子如此,教育學生也如此。他不具體教給技法,而是讓學生從實踐中找到自己的方向。趙振川回憶黃胄在趙家學習的時候,白天經常被趙望云趕上街頭畫速寫,晚上回來整理創作。正是其“藝術要走出象牙塔”“走向十字街頭”走向生活的理念體現。黃胄正是繼承了這些,成為了藝術大家。




方濟眾回憶趙望云的教育方法:“老師只須引導學生進入藝術領域就行了。好比教走路,會走就行,不是抱在懷里,代他走路”。方濟眾也是趙望云偶然間發生的藝術才子。方濟眾為陜南貧寒子弟,一次畫展上看到趙先生的作品,非常崇拜,得以認識。本意希望先生指導其考美院,先生卻以自己的閱歷和實踐告訴他:藝術在象牙塔之外更能成功。1946年9月以后,方濟眾住到了趙先生的家里,成了這個和睦家庭的一員。方濟眾曾說:“當時趙先生的一家,除了老師、師母,便是三個小弟弟,加上我和做飯的老孫,總共是七口之家。這對經常處于物價飛漲的西安古城來說,光靠望云老師舉辦畫展維持生活,也確是一個很大的難題。從我到他家一年多來,幾乎沒有看到他一天停筆不畫,即使朋友們來了,他也還是邊畫邊聊天。據我估計,最少每天他總得畫一張畫才能保證一年有兩次展覽。而如果沒有兩次展覽,要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就要遇到困難。因而我就愈來愈感到在他的家里增加一個像我這樣可有可無的人,的確是一層額外的負擔。但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卻從來沒有感到過他有任何另眼看待我的地方。他甚至還經常站在學生的一邊,為我們奔波,為我們爭取生活和學習條件。”
1947年3月收徐庶之為學生。徐后來也和黃胄一樣去了新疆,沿著趙望云的路繼續開辟西北美術新章節,也成為畫壇成就斐然者。
西北文化事業的守護者
解放后,作為西北軍政委員會文化部文物處處長趙望云前往甘肅接管敦煌、籌建西北歷史博物館(西安碑林);繼而擔任中國美術家協會常務理事及陜西省美協首任主席、陜西省文化局副局長等職;并倡導西北藝專(今西安美院)成立國畫系。
除了藝術創作、教育后學,后期的趙望云同時承擔了大量的文化保護工作,為今天的西北文化事業繁華與發展奠定了基礎。
在“長安畫派”之外,趙望云的世界天高云闊,樸素端正,充滿了“戰與愛”。
結束語:批評家程征在《從學徒到大師—畫家趙望云》的序言中寫道:藝術家在藝術史上取得地位,是由于他作出了別人無法重復和取代的貢獻。至少這樣兩類畫家的貢獻是不可重復和代替的,一類是開山鼻祖,另一個是登峰造極者。趙望云的早期屬于前者,晚期在向后者攀登,并達到了相當的高度。
這是對于先生藝術成就上的評價。在此之外,趙望云先生對于底層生命的關懷,對于現實世界的批判意識以及虔誠的文化擔當,更令人動容。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今日重識,啟示后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