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衍人生

韓學政

搞美術的弟弟來家。當女兒想起將最近的畫作拿出來讓她小叔過目一下時，時間已不早了。總共四五幅素描十來幅速寫，沒想到弟弟細看細說竟然花了三四個小時，起身告辭已是深夜，他那上初中的兒子已在沙發上睡熟了。他是如此認真地來對待這樁事情，我沒料到，女兒也沒料到。

弟弟走后我女兒沉默很久才說：“小叔太好了，和他相比，爸爸，你平時常常是在敷衍我。”

心一驚，我承認了她說的話是對的。在她讓我看的書法或文學創作時，在她興致勃勃對我說什么時，要是我手里忙著別的或是心里想著別的事情，便心不在焉地“嗯嗯”兩聲，或簡單地說“不錯，有進步”之類的話，我有時確在敷衍她。我在生活中敷衍有些事情倘不足怪，但自認是最愛女兒的，怎么也敷衍她？莫非敷衍也會成為習慣？

人之初，應當是不懂也不會“敷衍”二字的，對一切都是好奇而認真的。漸漸長大時，父母師長，所有人教導我們要認真做人，沒人教我們可能敷衍，但不幸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學會了敷衍。

當你臨著顏真卿貼，認真寫了一個暑假的毛筆字交上去，盼望能多得幾條評語或紅圈圈時，老師竟然只打了個勾勾就如數退還，你感到你的認真被敷衍了。

單位召開民主生活會鼓勵大家相互提意見，你認真地提了，反招致他人心生埋怨，你覺得還不如像別人那樣雞毛蒜皮地敷衍。

鄰居請你去聽她小孩彈鋼琴，他彈得極糟，你委婉地說出了看法，小孩母親的臉卻沉下來了，她本來只要你不負責任地夸贊句，她本來只需敷衍。

你漸漸發現敷衍更輕松，更合算，你不必費心，無須付出，也不會損傷。更有甚者，有些事情你只能敷衍，一認真那事兒便被戳穿，而戳穿對所有人都沒好處，你若只顧自己認真置大多數人的利益于不顧，不是太自私了嗎？

就這樣我們學會了敷衍，并習慣了敷衍。我們視那些不會敷衍的人為傻瓜，不時識務，腦子不正常。我們非常聰明，非常正常，因為我們學會了敷衍。

弟弟極像父親，當中學教師的父親就是至死都不會敷衍的人，現在離休待在家里還是那樣。在我們看來他的一生吃了不少虧，但他老人家卻從不以為自己是吃了虧的。他習慣了認真，他無法不認真，若不認真他自己首先會難受，盡管當兒女告誡他改一點，可他還是要講一番如何做人的道理給你聽……

而我們呢？我們似乎從未想到認真其實是為了自己的，敷衍也是。你敷衍別人，別人也敷衍你；你敷衍工作，工作也敷衍你；你敷衍愛情，愛情也敷衍你……我們會不會在習慣性敷衍中，隨隨便便地敷衍掉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