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老六
飲品久遠的那杯茶,是他揮之不去的記憶。時過境遷,呷古那杯茶已涼了近半個世紀了,時不時煨熱呷一口,濃濃的苦澀中略帶一絲淡淡的清香,足以讓他魂牽夢繞。
他,青春正當年,到候播列拖區(qū)從業(yè)民族教育工作已有五、六個年頭了。
“候播列拖”是彝語音譯,意是“太陽照著的山坡”。這坡矗立在連渣河中上游東西兩側(cè),連綿狹長,順河而上,足足一天路程。一路轄四個鄉(xiāng),三十多個自然村寨,共七千余人口,散落在河谷和二半山上。土著民是彝胞,外來漢人約占1%,主要是國家派駐工作人員,再往東和西上是高山。大都是荒坡或小面積的原始森林。這里海拔高度在2000-3500米之間,無霜期短,主產(chǎn)玉米、蕎麥、洋芋和園根。實現(xiàn)民主改革后,社會形態(tài)一步跨千年,由奴隸社會飛躍到社會主義。由于受地理自然條件的限制,實行“集體化”后農(nóng)耕生產(chǎn)力仍舊十分低下,尚保留著刀耕火種的原生態(tài),群眾普遍缺吃少穿。翻身奴隸有一顆樸素的感恩心,始終相信黨和政府,聽干部的話,社會穩(wěn)定。
他風華正茂,青春橫溢,活像一匹溜韁的野馬,馳騁山山寨寨,試圖踏破一片寂靜,撥動人杰地靈。在旁人的眼里他是一個無憂無慮永不知疲倦的大男孩,卻鮮知他內(nèi)心的困惑。
呷古那杯茶,是她專門為他發(fā)的。成都人叫“發(fā)”,重慶人叫“泡”。他入鄉(xiāng)隨俗,本已喝慣了泉水清涼痛快,偶又品茗清香悠長,教他流連忘返,萌生情愫,追美逐夢。殊不知前世因緣天注定,今生菩提生生死死也枉然。
她是在“把醫(yī)療衛(wèi)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nóng)村去”的那些年被分配到呷古鄉(xiāng)醫(yī)療點當護士的。初生牛犢不怕虎,芳齡十八就獨闖生活天下。媽媽走得早,爸既當?shù)之攱屢皇职阉兔妹美洞?。如今遠走他鄉(xiāng)忠孝難兩全,最讓她牽掛的是家中的老父親。坡上添了這么一個年輕美貌、落落大方的姑娘,世人都睜大眼睛看著,特別是小伙子們,美夢翩翩。他對她的第一印象是高挑個兒,衣著樸素得體。盤子臉上五官端端正正,抿著嘴總帶幾分微笑。說話細聲細氣,猶如潺潺流水,泉水叮咚。瞇眼特傳神,相遇叫人心發(fā)慌。她是天鵝,他自認是癩蛤蟆,一只有理智的癩蛤蟆——沒吃天鵝肉的非份之心。
坡上還是那樣安詳平靜,日升月落,斗轉(zhuǎn)星移。初夏是坡上最迷人的是季節(jié)。萬里晴空,暖洋洋的。樹全綠了,莊稼地綠成遍,野花全開了,菜花也爭吐芬芳。
一天,朋友唐先生打電話給他,叫他放晚學后去呷古有事相告。不知何事,他有些心慌意亂。列拖與呷古遙遙相望,一個長下坡,過一座木橋,接著再一個長上坡便是。平時約莫一個小時的路程,他連走帶跑只用了一刻鐘。沒想到來路口接他的竟是她!他傻眼了。她微笑著從容不迫為他揭開“迷底”;“今天我作東,請你和唐會計,甘醫(yī)生喝茶聊天。茶都發(fā)好了?!本瓦@么順理大方,他喜出望外,欣然應邀,隨她而去。
前面就是呷古鄉(xiāng)所在地。與村相鄰,曬場兩邊座落著兩幢白色土墻瓦房,在周圍低矮的土色瓦板房的反襯下特別耀眼。一邊是學校,一間教室和一間老師宿舍;一邊是鄉(xiāng)政府用房,有六、七間,醫(yī)療點也設在里面。
“這是我的寢室,見笑了,”她說。一小間普通的單身區(qū)鄉(xiāng)國家工作人員的臥室,陳設簡潔明快。一張床,床頭一張桌,桌前一條凳,床尾放著一口箱,箱上放著熱水瓶和盥洗用具,一束插在罐頭瓶里的野菊花格外顯眼,點綴出屋子濃濃的女人味。墻上掛著一只紅十字醫(yī)療箱和一件雨衣,算是主人身份的標志物。她說唐、甘一會就到,轉(zhuǎn)身忙碌起來。
她先是遞上一條熱毛巾叫他擦擦汗,立等他用過后,接過毛巾放入盆中。然后捧上茶杯遞向他,不卑不亢道:“請喝茶”。他雙手接茶,見她臉頰泛起羞澀,紅潤的雙唇始終帶著微笑,滿臉像一朵盛開的紅牡丹,是那樣的姣美、富貴。他認定這就是大家閨秀范,久違了。他接過茶杯受寵若驚。說來也怪,那茶的飄香徑直沁入他的心脾,伴隨一股暖流充滿全身心。他心兒醉了,幸福來得太突然,叫他手腳無措,腦海一片空白,不知說什么好,喃喃地不知說了些什么。
聚會的主題大家心照不宣,邊喝茶邊天南海北地聊天。他脹紅著臉不敢正視她,她卻很有禮貌的專注地聽他聊話,好像在欣賞、掂量、旁批著他的每句話,叫他萬分緊張。他也明白,不可失去展現(xiàn)自己的大好機會,留下一個好的第一印象。于是便硬著頭皮滔滔不絕。慌亂中他生怕說話出格,言語規(guī)規(guī)矩矩;為投其所好,言不由衷;為凸然正派,拿腔拿調(diào),全然是一個沒進入角色的表演,十分別扭。懊惱不已。許久,甘、唐稱有事先后離去。他想舒緩一下緊張的情緒,捧著茶杯走到屋外。遠處,夕陽輝映群山大氣;近處,山寨綠郁蔥蔥炊煙裊裊。收工的,牧歸的吆喝著往家趕,回家享受天倫之樂。好一派純樸秀麗景象。
夜幕降臨,他信步來到學校,順手拿起同事的一支短笛吹奏起來。越吹越帶勁,越吹越動情,把熟悉的情歌吹奏了個遍。他以為她聽見了,心有靈犀一點通。
此后,倆成了同志式的朋友,她送他一枚特大的毛主席像章,他回贈一本袖珍《毛主席語錄》,算是無階級革命朋友間真誠、崇高的心靈約定。他常在星期天去呷古同她一起喝茶,海闊天空;一起辦“鍋鍋謠”,一飯一菜格外噴香;一起去小溪洗衣裳,躺在溪邊石灘上沐浴溫暖陽光;一起爬上山坡掏野菜、采野花、拾柴火,總是滿載而歸。路人無不帶著羨慕眼光朝著雙雙倆投來微微一笑。
她到區(qū)上來,他期望她來學校玩,可又實在沒合適的條件接待她。他同李老師同住一間房,半截墻隔斷。屋里陳設簡陋到極致,穿的在枕頭下壓著,蓋的在床上堆放著,吃的在伙食團保管著,喝的用的水在水溝里流淌著。萬老師,萬大姐家成了他們的“聯(lián)絡站”。這里沒有集市交易。國家供應短缺,除能保障計劃供應糧、油、肉和白糖外,幾乎沒有副食供應,更談不上糖果糕點,連麩醋醬油都沒有。蔬菜只能靠伙食團自給自足。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真叫他過意不去。
自從和她交往后,他天天好心情,自有使不完的勁,用不竭的力。除了應對繁忙的工作,還舍得花時間打理個人的整潔衛(wèi)生。床上用品洗得干干凈凈,鋪得整整齊齊,三十八元買回一床綠色花毛毯,讓陋室蓬蓽生輝。抹屋掃地竟成了每天的功課,窗明幾凈。外套皺了,偷偷用大塘瓷盅盛滿開水給燙熨平展。鄉(xiāng)下兄弟伙來搭鋪,還要求別人洗臉洗腳,不免多有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