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商最新長篇小說《標本師》(載《十月·長篇小說》2016年第2期,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4月出版單行本),是一部充滿形而上意味的作品,就閱讀的歷程和體驗效果而言,獨特的故事和人物獨特的命運給人留下揮之不去的縈繞與糾結。某種意義上,《標本師》是夏商藝術積累淬煉而得的又一個凝聚著高度的思想探索的精心之作,具有豐沛的閱讀趣味和很高的美學品質。
《標本師》的故事和故事里的人生始終在路上,幾乎從來都沒有在現實中真正抵達生活的目的地。
“金堡島屬于本市飛地,一座縣建制的死火山島,距母城約二百七十海里,一早從聯草集碼頭上船,次日午時抵達目的地。”理想的生活之地,理想的愛情之地或許都只是一塊飛地。就像迪士尼版經典童話《睡美人》中的小公主見到“白馬王子”時所情不自禁地唱出的——“我認識你,我曾經在夢里和你一起散步……”“飛地”像夢中之地一樣,充滿了理想的迷幻性。“金堡島”有著現實與虛幻的兩面性。
故事的大框架是“我”(畫家)的一次金堡島之旅。適逢假期,我送上小學二年級的女兒婕婕去金堡島爺爺家度假。在班船的舷梯口一個身穿皺巴巴T恤衫、斜挎臟兮兮草綠色帆布包、眼圈發黑一臉憔悴的男人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這人推著一把輪椅,“輪椅上是個年輕女人,垂肩烏發遮住了大半邊臉。一股奇異的淡香彌漫在空氣里,好聞得禁不住要深呼吸”,而同樣令“我”禁不住一愣的是那個似乎睡著的輪椅上的女人的美貌。這個男人顯然在上船放行李和安置輪椅女人的過程中因為客室門面的相似而匆忙中曾兩次進入了不同的房間,因為不久他就發現了自己剛才并沒有把包放在自己的房間或是它被誰錯拿了。“我”和婕婕都沒有意識到其實他把包錯放在了“我們”包間的衣柜里,直到下船時“我們”才發現這事,但那個男人推著輪椅上的女人已經先一步下船,“我們”只能看到他上岸的背影。其實,包里也沒什么,只是一個很厚的藍皮本和一支圓珠筆。“我”在父母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又坐上了返程的班船。無聊和好奇促使“我”打開本子,原來是一本日記。日記記載了一個標本師的一段生活。這個推著輪椅美人的男人,就是“標本師”了。讀完日記,“我”叼著煙來到甲板上,蒼茫水霧籠罩著大海,“我”在甲板的偏僻處撿到一塊被海水磨得圓潤的石頭,把它連同日記本塞進帆布包,揮起胳膊,扔進了茫茫大海。
標本師的日記丟進了大海,標本師的故事好似金堡島一樣被留在了人生的一段航程的另一端。
這個講述的現實空間,就是這一段航程,這一段水上旅行,“我”在島上父母家雖然住了一宿,但這一宿只是一個沒有故事的短暫停留。只是一段路線上的小點。
而日記的內容——標本師記下的故事又如何呢?
二
“我”(標本師)的父親是市自然博物館的教授,“我”從小得以認識父親的同事、標本世家出身的標本制作大師敬師傅,“我”迷上了標本制作并在大學畢業后成為敬師傅的徒弟和同事,憑著從小接受的熏陶和敬師傅的厚愛栽培,“我”也成了一名出色的標本師。但不久敬師傅卻患病并神秘失蹤了。這個星期天“我”回到郊區爺爺奶奶家所在的陰陽浦附近的河邊釣魚,一個推著輪椅沿著河岸往前走過的女子,她側臉朝“我”的一瞥令“我”猛一激靈,心里叫道,“這不是蘇紫嗎”?當然這不是蘇紫,但又渾若蘇紫……“我”再次來到河邊,但沒有守候到什么。這一天“我”不由自主來到附近的東歐陽村尋訪。“我”的張望被警惕的鄉下婦女懷疑盤問,急中生智,“我”假裝尋訪小學同學“歐陽世閣”。“我”小時候父母曾把“我”放在西歐陽村爺爺家,并在這兒的小學借讀。但“我”被告知,就在四天前,“世閣釣魚時輪椅滑進河里,死了。”推著輪椅的正是他的不幸的妻子小焦——“可憐小焦,結婚不久丈夫就癱了,守了兩年多活寡,這下可真守寡了。”世閣很早就死了母親,去年又死了父親,整個家就算絕戶了。離開村子時“我”遇到了衣袖別著黑紗從火葬場返回的送葬隊伍,“最前面的正是那天河邊推輪椅的女子……”,自此,“我害怕再遇到她,同時又懷著深刻的眷念。”
“腦海里有個聲音告誡我,今日別去東歐陽村,不但不合時宜,而且沒有教養。可另一個聲音卻驅使我,去吧,哪怕在河邊坐著,至少覺得離她不遠。”于是“我”連向單位請假都忘了,竟自又來到河邊。
又一個星期天,“我”終于再次見到她,而且知道了她叫焦小蕻。當時她正站在井邊棚架旁摘一根絲瓜。“我”借著來給世閣獻束花的由頭終于和她搭上了話。她有一只她叫它“扁豆”的大黃貓總是跟隨著她。
原來她是市里人,只是為了追隨自己的丈夫才來這里的陰陽浦小學教書的。盡管她直截而又堅決地告訴了“我”的意圖的空謬。“我”還是下定了決心放棄市自然博物館的工作而在人們詫異不解的眼神中調來母校陰陽浦小學甘當一名教師。除了簡單的衣物書本,另外就是敬師傅失蹤前留給“我”的東西——里邊是他的積蓄的銀行卡,這是提前給“我”和蘇紫的結婚禮物,他的一副眼鏡和一本脫膠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夾著一張早已泛黃的照片,是個年輕女子的半身像。“敬師傅從沒談過他的感情生活,這張珍藏的照片或許就是他單身的原因。”更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只裝試劑的小玻璃瓶,里面是灰綠色的膏劑,“旋開瓶蓋,一股很難描述的異香把鼻翼撐開”。師傅有留言:“用裸白鼠做實驗,喂食后很快死亡,空氣中存放半年皮膚無變化。留一瓶給你做紀念。配方我帶走了,留在世上的話,標本制作這門手藝就會失傳,我仿制它,沒有任何功利目的,只想證實一下古人的智慧。”
在陰陽浦小學,“我”和焦小蕻只是做了短暫的同事。就在“我”辦理調入手續這同一時間,焦小蕻其實已經在悄然辦理離開陰陽浦小學、返回市區的交接。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我”失去了繼續待下去的理由,這使校長等一干人大為光火,因為他們已經把“我”樹為放棄城市好工作甘赴鄉下獻身農村教育的典型,“我”的事跡已經登在報上。“我”索性辭去了公職著手開辦自己的標本制作室。焦小蕻的“扁豆”死了,她托“我”給制成了標本。當她得知“我”正沒有合適的房子做工作室的時候,慷慨地將留在陰陽浦的世閣家老宅白借給“我”。“我”把搬回市區的東西又都搬回了陰陽浦。“我”開始給住在金堡島的標本生意人羊一丹女士做第一批標本制作的活。
一天焦小蕻單位集體游覽金堡島。“我”也搭乘班船一同登島,并在傍晚單獨帶她抄小路登上了金瀑背后的水簾洞。夕陽的金輝、云彩和水霧在西邊的天空幻化出了傳說中的鳳凰。而金瀑的吼聲再次讓“我”產生幻覺、“我”差點將焦小蕻錯當成蘇紫……
“我”在羊一丹的材料庫中找了幾副絢麗鳥羽帶回了陰陽浦,想把它們制作成一只真正的傳說中的孔雀。而“我”真的做到了。然而又一意外改變了“我”的生活。當初人們說世閣是在釣魚時不慎被連同輪椅拖進了河里淹死。一對新人在洗印陰陽浦河邊拍攝的婚紗照時,無意中發現在一張照片的背景中,一個女子正將一個坐著人的輪椅推進河里。這個意外的發現被立案了。“我”的小學同學、民警沈穿楊告訴“我”:見到焦小蕻通知他一聲。
“我”趕回市區想面見焦小蕻,但怎么也聯系不上。趕回陰陽浦工作室才恍然發現還是晚了一步。焦小蕻已經吞服了敬師傅留下的防腐劑,此刻正安詳地坐在世閣當年一直坐著的輪椅。根據可能的死亡時間和她膚色等體征的變化,“我”意識到敬師傅留下的防腐劑的確具有神奇的效力。于是,“我”取出了焦小蕻體內一部分易于污染尸體的內臟做了必要的處理,使她保持了一個凝固的栩栩如生的姿態,趁著夜色推出陰陽浦,讓她像一個坐在輪椅上睡著的美人,一起登上了開往金堡島的班船。
這就是“日記”里講述的現實空間:“我”(標本師)和焦小蕻,偶然相逢,隨后“我”努力尋找再次相逢的時機,舍棄安穩的工作,但其實已在擦肩相錯,后來因為制作“扁豆”標本而有了再次的相逢之機,并且憑著初步建立的信任和金瀑鳳凰傳說的引誘而相偕登山的相處也不過一個黃昏,“我們”雖有過親密相擁的時機,卻因世閣結婚照莫名其妙的詭異掉落而戛然收場。而焦小蕻吞下古方防腐劑的苦果卻與“我”的存在并無實質性的關聯。“我”對焦小蕻的追尋不過是一場短暫的“邂逅”與永久的分離。“我們”之間的事情不過是一場時空錯位之逐。
三
就標本師將焦小蕻制成標本這個關鍵情節而言,“我”只是阻止了“我”“愛上”并開始“愛著”的女人焦小蕻引罪自盡而留下的肉體的被掩埋和剝奪,“我”無意中以標本師的絕料和絕活完成了對她遺體的標本化制作,并將私守和廝守著這個美麗的“我”之所愛的生命體——肉身、肉體的標本。
然而,相愛著、相守著這個永不腐爛、栩栩如生的標本、“活著”一般的肉體就是與心愛的人永遠地相守相愛著嗎?其實在“我”偶遇焦小蕻之初早就有一個疑惑已經縈繞著“我”的心頭而且將一直縈繞在“我”和讀者的心頭:“無論身高還是輪廓,猛一看她和蘇紫確實很像,細看還是有所不同,卻屬于一個類型。美的本質究竟是形狀還是物質,這是我常思考的問題……”下個星期天,“我”又來河邊守候。“她就像遺落在鄉間的另一個蘇紫,來歷不明,一如世事中的所有過客,每個人都像幻影,看上去那么真實,又那么縹緲……”
說到底,“我”之所以癡迷于焦小蕻不過是因為她是“蘇紫”的一個化身、一個符號?這種符號性以至于在特殊的現實語境中,在獨特的心理機制下似乎要完全打破現實與幻象的界限!在金瀑背后的夕陽奇輝的特殊烘托中,在這個故事的高潮重現的鏡頭中,有如下一段展開:焦小蕻的側面與蘇紫孿生姐妹般酷肖,“我”恍惚于這種混淆……而焦小蕻也察覺了自己作為某種程度上的符號、替身的危險性:在離開金瀑返回賓館的公交車上,焦小蕻說出了她的真實的感受與想法:“憑什么就相信你了?腦袋發昏跟你爬到荒無人煙的山上,被推下去都無人知道……在金瀑背后時,就是有一種你要把我推下去的感覺。”
如果說焦小蕻不過是或主要是蘇紫的一個替身、符號的話,那么這個符號的結構則是:“能指”——焦小蕻,而“所指”——蘇紫。因此,推動標本師“我”一步步脫離常規的怪異舉動的原因、秘密實際上存在于那個隱秘的、不在場的“所指”蘇紫那里!因此,與其說標本師“我”把“自己深愛的女人制成標本”這句話是指把焦小蕻制成了標本,其實作為標本的焦小蕻也不過是蘇紫的標本的替代品?標本師“我”對焦小蕻的追逐不過是對蘇紫的追逐的重現、再擬?
看來這真是一個“絕望愛情”!
如果借用符號學的理念做一個表述的話,則可以說“我”與焦小蕻之間的愛情不過是對“我”與蘇紫的愛情的一個拷貝、克隆,一個“正仿”(——相對于“戲仿”),一個翻版、“譯作”,一個復制“文本”?
四
我們進一步梳理一下《標本師》里間接透露出來的標本師“我”和蘇紫的“愛情”故事。
“我”是那么愛蘇紫,以至于當蘇紫已經秘密死于查無葬身之地的情況下,“我”僅僅因為偶遇一個酷肖蘇紫的女人就陷入了鬼迷心竅的對這個化身、符號的追尋之中,“我”甚至喪失了正常的白天黑夜的意識。但事實上,“我”的日記坦率地告訴了讀者,“我”和蘇紫之間的清純浪漫的愛情,不過是有一個鮮麗的“假殼”,一次“為了告別的聚會”,露出了“愛情”與“友誼”的馬腳:“我”(歐陽曉峰、標本師)、蘇紫、老鷹、衛淑紅、錢麗鳳是“臭味相投”的大學同學,盡管老鷹曾追求衛淑紅未果而誤以為“我們”之間是互為情敵。但大家很快也知道“我”其實愛著的是蘇紫。老鷹去巴西留學前的告別聚會上,盡興歌唱、痛飲到深夜,老鷹與蘇紫悄然離開聚會之所上演了一出暗度陳倉的“激情燃燒”。最不幸的是“我”聽到了最不想聽到的他們的私語:
“你為什么一定要去巴西?”女聲竟然是蘇紫。
“巴西有黑人靈歌,有格拉泰姆,有很多拉丁音樂元素。”
“這一去,不再回來了吧?”
“最終我還是想去美國,你知道,我想成為真正的音樂家。”
“你從來沒愛過我,只愛自己。”
“你有歐陽就可以了,別那么貪心。”
“是我自己犯賤。”
“你咬疼我了。”
“咬死你這臭流氓。”
“我”和蘇紫已經走到了開始談婚論嫁的地步,而她的出軌并無任何征兆,更讓“我”黯然神傷的是,對話中能聽出來蘇紫是喜歡他的,如果一個漂亮姑娘投懷送抱,即便不是喜歡的類型,男人也不會拒絕。“每想到此,對蘇紫的怨恨就無法遏制,情知和老鷹無果,卻甘愿飛蛾撲火……”于是有了更不幸的事件——不斷在“我”的耳朵里不期而至地涌來的水聲、蘇紫絕望的由此及彼的呼喊聲令“我”“昏厥之前”,總想抓過一個枕頭或什么,把腦袋埋進去,以緩解耳朵里的炸裂和腦子里的眩暈,一個鏡頭像鬼影一樣不斷出沒閃現在文本中:
從帆布包里取出了那根絲巾,蟹青白,印著墨色的工筆枝葉,點了幾粒朱紅色的花苞。這是我用第一個月工資給她買的禮物,一陣夜風卻將它送了回來。我將絲巾圍在了蘇紫的脖頸上,她轉過頭來,我永遠記得那種眼神,恐懼中帶著哀求,那一刻她醒悟過來,我早已洞悉一切。想推開我,卻來不及了,必須承認,我萌生了惻隱之心,試圖抓住她的手臂,卻只抓住兩米多長的絲巾。
——“只是將我預留為婚姻的歸宿”的虛偽、背叛與卑賤,最終促使“我”不動聲色、沉穩老辣的地以愛情和觀看金瀑、追尋落日美景的名義將蘇紫帶上了金瀑邊的生命不歸的懸崖,完成了“我”對怨恨的解脫和對“愛情”完美的祭奠。
五
吊詭的是,蘇紫背叛了愛情,“我”其實也并沒有對愛情“守身如玉”。“我”對蘇紫的愛情也存在著身體和承諾的背離。“我”和“宋姐”的相好,對于蘇紫和焦小蕻而言,都意味著一種“能指”與“所指”的背離或悄然滑動。也許這就是人的不自覺、然而可能自然而然內蘊著的悖論性:我們的軀殼和內心常常是分離的,我們總是對肉體的身體的引力有一種自然順從,但我們卻要求和希望對方抵制這種自然引力的誘惑。
“你為什么不拍照?”焦小蕻撩開雨衣,拿出一只相機,咔嚓嚓按著快門。
“我不愛拍照,世間一切都是幻象。”我說。
“那標本豈不也是幻象?失去生命的動物皮囊而已。”
“誰說不是呢,人生不過夢境,拍照就像在拍夢中之夢。”
“你是學哲學的?”她瞥了我一眼,轉過身將鏡頭對準金瀑。
顯然作為標本師的“我”是深刻體悟到我們人的這種肉體和靈魂的分離的,“我”甚至達觀地認為“死亡不過是和用舊的肉體告別”。
因此,情欲總是在一個個生命的“能指”間滑動。所以,在失去蘇紫后,當“我”邂逅一個酷似蘇紫的焦小蕻的時候,“我”有了一種飛蛾撲火的迷狂。
這其實也是給我們提出一個問題: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談論的是什么?如果是內心的相契,那么我們為什么總以愛情的名義在那注定要“用舊”與告別的肉體間滑動與迷戀?如果我們在肉體的軀殼間迷戀、追逐和滑動是正當的,那么我們是舍棄了內心和精神,我們是拋開了柏拉圖式的“所指”,那么我們表面是在談論愛情,實際上是在談論情欲、性愛。就像“我”和宋姐、蘇紫之與老鷹?尼采這個烏鴉嘴早就說過:“‘全部美學的基礎是這個‘一般原理:審美價值立足于生物學價值,審美滿足即生物學滿足。”
“我”(標本師)不也常暗自思忖“美的本質究竟是形狀還是物質……”或許自己對焦小蕻的癡迷只是因為她和蘇紫在身體外表這樣的生物性特征上屬于同一種自己喜歡的類型而已?
身體、肉體這個載體、這個“能指”所能承載和“指稱”的難道只是情欲、欲望本身?靈魂、精神、內心、純粹的情感何以在一個生命體上安身,何以讓你所愛、也愛你的人一起來接受和守護?
六
也許蘇紫將愛情與婚姻做了不同的歸類和處置,她對老鷹的“愛情”里包含著多少“精神—內心—靈魂”的內容呢?更進一步,即使她對老鷹的“愛情”里包含濃濃的“精神—內心—靈魂”內容,但老鷹卻對她并無對應的相契與珍惜,那么蘇紫的“犯賤”是一種“愛情”還是“愛欲”?這還是那個叫人糾結的問題,當我們談論愛情時,究竟是在談論什么?
“想到她曾在老鷹體下喘息,嫉妒讓我無法繼續下去,我將怒火埋進枕頭,將他假想成宋姐……”人在“愛情”上面臨的分裂、悖立和對這種分裂、悖立的厭惡之情有多強烈,其實是與促使人在愛情上陷入悖立狀況的誘惑的力量同等強大的。
也許完美的愛情注定了只是如同鳳凰這些神奇的物種,都不是凡俗之人所有緣一睹的,甚至它們完全就只是一種傳說與想象?
七
在日記的最后,“我”制作出了一只完全可以亂真的輝煌絢麗的“鳳凰”標本,焦小蕻完全被震懾住了:“太不可思議了,難道世上真有鳳凰?”而“我”說:“都親眼目睹了還懷疑,可見確認一個事實有多難。”而焦小蕻自言自語:“我覺得我們像是愛情的奸細。”
在和焦小蕻的相處中,哪怕只是四個月,沿著短暫的歲月,“我”們的關系已不再只是停留在外表的吸引,生命有了更內在的相契和認同。盡管因為另外的或者說命運的原因,“我”們的愛情在現實的時空將戛然而止。這一次,愛情的“能指”不再滑動,“我”將一直守候著已經成為標本的焦小蕻,盡管“我”說過“標本是死亡的另一個代名詞”的話,但這個標本將因灌注了愛情、將因“我”的守候而永遠栩栩如生?愛情就像傳說中的鳳凰,因為“恪守一份契約”而誕生?——這恐怕是《標本師》的敘述縫隙里所涌出的一股更其深層的意蘊,實際上,作者通過一縷時斷時續隱隱約約的小敘事已經對之進行過顯露:在世閣家的老屋、“我”的標本工作室,“我”制作的“鳳凰”標本展示在焦小蕻的面前,“我靠近她,左手將她纖細的右手捏住,眼梢的余光中,她仍注視著鳳凰,既沒抽離,也沒迎合相牽,卻自言自語道:‘我覺得我們像是愛情的奸細。”當焦小蕻伴隨著如此情景和行為語言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所包含的意味值得仔細玩味:“她”在與標本師的一段相處后,此時也的確產生了對他的明朗起來的感情。——如果說她當初將世閣推下河水并非是因為對標本師產生了感情,充其量只是標本師的出現和追求喚起了她對新的“愛情”生活的向往的話。她說“我覺得我們是像是愛情的奸細”意味著將她自己與標本師視同了某種同謀關系,視同了一種自己人的關系。但她把自己說成是“愛情的奸細”的時候,意味著對自己拋棄世閣甚至謀殺世閣、自然也是背叛了真正的愛情之諾的坦白和自省。在這種自省里,包含著一種通過否定方式而表達出的對愛情的至死不渝的相守、忠誠的應然認同與承認。
但能否在現實中真正做到呢?焦小蕻自己的行為顯然對此呈現出了一種質疑:她曾經飛蛾撲火般追隨世閣,但世閣一旦雙腿癱瘓,身體不再健全的時候,她終于還是拋棄、謀殺了他。“我”(標本師歐陽曉峰)自己因為女友的背叛而殺害了她,“我”之追求焦小蕻,一則出于一種愛情的生物類型學的偏好,一則更可能是出于一種讓焦小蕻替代蘇紫而在心理上試圖得到補償、懺悔的需求,而最終當“我”與焦小蕻久處生情之后、真正對她產生感情之時,焦小蕻卻終因謀殺丈夫的行徑敗露則在亦悔亦恐之下而自殺,從而并沒能向讀者在現實的空間中展示出“我們”(焦小蕻和標本師)之間相守相愛、忠于情諾的生命故事。雖然,“我”(標本師)終于要與焦小蕻的防腐后的身體、肉身永遠相守相愛了,但此時的焦小蕻畢竟不是一個正常的真實的生命了,因此,假如焦小蕻謀殺前夫之舉并未敗露,她并沒有自殺,那么她會和飛蛾撲火般撲向她的“我”(標本師)相守相愛終生嗎?其實對于這個關鍵問題,夏商已經留下了一個如同標本最后縫合的交接點,這就是拾到日記的畫家“我”的故事的伏筆與歸結所在,在這個交接點,透露出些許特別的信息。
八
關于倪姓畫家的小敘事穿越了現實的敘事和日記的敘事,或者說串聯起了《標本師》講述的直接現實空間和間接講述的日記空間,以及 《標本師》的其他多個小敘事,歐陽曉峰父親和馬淑紅、敬師父和羊一丹及查師父甚至包括與金堡島作家等等之間紅杏出墻般僅露一枝的可能故事,都折射出關于愛情的肉身與精神、外表與內心、欲望與情諾、形下與形上之間多重分離、多重滑動的可能情形。
日記內外的兩個故事里,兩個“我”的愛情的命運可以互換,在這個“愛的幾何學”圖式或公式里,“我”可以是“標本師歐陽曉峰”,也可以是“畫家”——婕婕的父親,也可能是“標本師”的父親或查師父,甚或金堡島作家,以至于每個人!在這個“幾何學”里,每個人都只是其中一個“能指”,一個符號,一個代數,它們的“所指”是不確定的?!因為一個幾何學的公式里的代數可能是任何一個具體的事物。
“愛的幾何學”的確是一道難解甚或無解的難題。但有一點在《標本師》中是肯定的、有解的,那就是文本中幽靈一般不時出現、不時令標本師幾欲昏厥的金瀑的濤聲所傳達的信息——被傷害的生命永遠無法被替代,傷害生命的罪過永難贖忘。這是《標本師》的另一個強大的支撐點和根本性的敘事動力,這是不能忽略的。■
(張靈,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