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北島寫過一組詩,叫作《白日夢》①。其中一段是這樣的:
我死的那年十歲
那拋向空中的球再也沒
落到地上
你是唯一的目擊者
十歲,我知道
然后我登上
那輛運載野牛的火車
被列入過期的提貨單里
供人們閱讀
這幾句詩今天讀來讓人驚詫,因為它提前把“80年代”的本質和結局說出來了。在今天的敘述中,“80年代”似乎是一個理想主義時代,爾后犬儒之風流行是對“80年代精神”的背叛。這種歸咎的邏輯阻礙了我們去反省中國當代思想的實質問題。20世紀80年代思想的主流是道德理想主義和審美主義,而背后卻涌動著一股虛無主義潛流。把80年代虛無主義斥為西風東漸的結果,等于取消了問題。“傷痕”作家和“朦朧”詩人們忙于修補人性、收拾人心時,根本沒有意識到那場劫難給一代人帶來的損害究竟有多大。新時期的審美主義論述看似玄妙,其實是不知所云的,而形形色色的道德理想主義已近乎絕響。年輕人變得不聽話、不耐煩了,他們逐新獵奇,招搖過市。此種末世情緒反映在具有先鋒精神的詩人和藝術家的作品中。唐亞平《黑色沙漠》(1985)屬于這個序列。
《黑色沙漠》來得毫無征兆,唐亞平自己稱之為“宿命”。其實,稍早幾首詩已經暗示了一點線索,只是她并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憂郁和力量來自黑色夏夜那矜持的溫柔”(《分泌出山泉的夢》);“我從破舊的夢中醒來/洗過海水臉/我的眼睛從此深邃/莫名其妙地懂了一切”(《要幸福就幸福得透出光輝》)。“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直到有一天她寫下這樣的句子: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出黑夜
流出黑夜使我無家可歸
……
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走進龐大的夜
我是想把自己變成有血有肉的影子
……
——《黑色沙漠·黑夜 序詩》
《黑色沙漠》的主題是身體或欲望,卻從眼睛的放逐開始,由此衍生出自我的幻象。這是“80年代”的印記?!把劬Α焙汀吧眢w”的罅隙,正好是“80年代”到今天的距離?!拔议]上眼睛遲遲不想睜開/黑色猶豫在血液里循環。”(《黑色沙漠·黑色猶豫》)唐亞平大概從來就是一個不諳世事的人。她睜開眼的時候,世界平淡無奇。她早期的詩想處理復雜經驗,結果都是碎片式的?,F在,她仿佛一夜之間大徹大悟,夜、影子、沙漠、沼澤、洞穴、太陽和月亮,在“黑色”面具下凝結,發出金屬的光澤,每一個詞都不偏不倚地擊中目標?!霸谝黄岷谥形页蔀橐褂沃瘛保罢媸莻€尤物是個尤物是個尤物”(《黑色沙漠·黑夜 序詩》)。她無意中走進了讓無數詩人瘋狂和絕望的黑暗地帶,萬劫不復。在那里,她必須讓自己死一次,再用符咒喚醒她。從此,她晝伏夜行,穿梭于城市,出沒于人群。為了把她所經歷的一切讓她心醉神迷的事情說出來,她成了一位詩人。不合時宜,恰到好處。這個“符咒”叫作時代精神。
時代精神的更替匯聚于一點:我是誰?用理論術語講,就是身份或認同的問題??档抡f:“有兩樣東西,我愈經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們就愈使心靈充滿始終新鮮不斷增長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則。”②這個“我”頂天立地,它真實的名字是“主體”。按照啟蒙哲學家的設想,每一個人都是自由、自主、自決的主體,是天地間的立法者。他可以獲致自然的真知,可以自由地設立理想,并且有能力讓自由的理想在自然世界中實現?!?0年代”苦苦追尋的就是這個主體,北島詩中的“我”也是這個主體:“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回答》,1976);“我,站在這里/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為了每當太陽升起/讓沉重的影子像道路/穿過整個國土/……/我的肩上是風/風上是閃爍的星群”(《結局或開始》,1975)。雖然80年代文論家在大談康德,年輕人讀的卻是叔本華、克爾凱郭爾、尼采、海德格爾、薩特、弗洛伊德……在他們心中,康德式的“主體”已經死了。一位德國哲學家在評論海德格爾的實存觀念時說,我們今天還不能超脫地去談這種哲學,因為我們仍然深陷它所給定的精神氣氛和生活感情之中:“這種根本情緒……乃是無由庇護的東西的情緒,是對世界感到無名恐懼的陌生和迷惘的情緒,同時,又是感到自己的存在的絕對有限和受限制的情緒,是被拋入一種不可理解的荒謬的現實之中,聽憑死亡、罪過以及作為一切表面的感情和情緒的基礎的根本情緒——不安——擺布的情緒?!瓕嵈妗馕吨环N終極的東西,當著生命和精神的一切價值、一切滿足,關于現存在在絕對者中得到安置并在那里生根的一切知識,都變為可疑的、表面的、相對的,而且從終極的誠實看只不過是假象時,這時候他仍然能夠作為一種充滿意義的事例。在這種對于世界的一切內容方面的關系都破裂之時,在這種與一切、甚至與自己的自我……都分離開來之時,人就突然體驗到存在這一純粹的‘事實,而當人突然被‘我存在著,而且必須存在的這種情緒襲擊時,這就是實存?!雹壅f這些人的書毒害青年是強詞奪理,相反,是它們喚起了一代人的自我意識:現代人是孤獨的個人。
孤獨的個人是《黑色沙漠》的真正主題,身體或欲望只是觸媒?!拔覍ι眢w的驚喜猶如對一朵花一顆星辰的驚喜”,“我的身體成為世界的依據……我的身體所觸及的每一件事物都啟發我的性靈賦予它血肉,使之成為我身體的延伸,像我賦予兒子以生命和模樣……”(《我因為愛你而成為女人》)。把《黑色沙漠》當成女性主義寫作,純屬誤解。《黑色沙漠》的基調是抒情的,卻夾雜著敘事成分。抒情與敘事的切換是借助“我”與“她”(“女人”“長虎牙的美女”等等)之間的游移來完成的——“我是想似睡似醒地在一切影子里玩游”(《黑色沙漠·黑夜 序詩》)。整組詩中,“我”的獨白隨處可見:
我總是疑神疑鬼我總是坐立不安
我披散長發飛揚黑夜的征服欲望
我的欲望是無邊無際的漆黑
——《黑色沙漠·黑色沼澤》
這個“女巫”的形象貫穿始終,有時是“我”,有時是“她”,難以分辨:
女巫已陷于自己的幻術
有誰能在夜晚逃脫自己
有誰能用霜雪寫自己的名字
我有的是冷漠的神情
世界也為之扁平
——《黑色沙漠·黑色霜雪》
《黑色沙漠》里唯一算得上敘事詩的《黑色睡裙》用“我”的口吻講述,增加了敘事的溫度或可感性:“我在深不可測的瓶子里灌滿洗腳水”,“我放下紫色的窗簾開一盞發紅的壁燈”,“我們開始喝濃茶”,“我漸漸地隨意地靠著沙發”,“在我們之間上帝開始潛逃”。其實,把所有的“我”(“我們”)換成“她”(“他們”),意義并沒有什么損失。
《黑色子夜》情形正好相反:
點一支香煙穿夜而行
女人發情的步履浪蕩黑夜
只有欲望猩紅
因尋尋覓覓而忽閃忽亮
貌似客觀的敘述,敘述者仿佛置身事外。可當寫到“所有的窗口傳來漆黑的呻吟”時,突然冒出一句無主的話:
于是只有一個愿望——
想殺人放火想破門而入
這是“女人”的聲音,也是敘述者的聲音。如此迅疾的切換或僭越也出現在《黑色石頭》中:
找一個男人來折磨
長虎牙的美女在微笑
要跟蹤自殺的腳印活下去
信心十足地走向絕望
虛無的土地和虛無的天空
要多偉大就有多偉大
……
活著要痙攣一生
從詩藝上說,《黑色沙漠》的奇特之處在于,詩人讓主觀視角無限延伸,把抒情與敘事、“我”的經驗與“她”(“他”)的經驗捏合在一起,因而在那個習慣于用“抒情”來理解詩和詩人的時代,提示了一種“間接性”的詩歌觀念。至于性、暴力和傷害的主題,或者想象中的“性、暴力和傷害”,不過是后主體意識的產物,其真正意圖在于重建我與他人、世界的關系。在《黑色沙漠》中,三者的關系是開放的,遠遠超出了性別的視角。
是誰家的孩子在廣場上玩球
他想激發我的心在大地上彈跳
彈跳著發出空撲撲的響聲
誰都像球一樣在地球上滾來跳去
我沒想到上帝創造了這么多人
我沒想到這么多人只創造了一個上帝
每個人都像上帝一樣主宰我
是誰懶洋洋地君臨又懶洋洋地離去
——《黑色沙漠·黑色眼淚》
這里隱約有艾略特的影子④,而意念是全新的。這首詩與北島《白日夢》里的那段文字有一種折射關系:它們問世于同一年(1986),基于同一個“世界”或“歷史”,而處理“世界”的方式迥異。后者是目的論的,前者是反目的論的?!栋兹諌簟返臄⑹稣呤窍戎降娜宋?;《黑色沙漠》的敘述者是無名之眾,是無端地身處世界之中的你或我。唯其如此,《黑色沙漠》時隔三十年仍然能夠被我們真切地感知。
接下來是語言。詩歌中的變革可分為三個層階。第一是觀念,這是基本的,也是初級的;其次是感受方式,包括感受自我和感受世界的方式,兩者是一回事;最后是語感,這是根本的。“朦朧”詩幾位頭面人物里語感最好的是顧城。顯示顧城語言活力的,不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代人》,1979),也不是“我想在大地上畫滿窗子,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都習慣光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1981)——這是他父輩的腔調,“我”不過扮演了一個叛逆者的角色,而是稍晚的《窮,有一個涼涼的鼻尖》(1983)和《分別的?!罚?984):
我沒有漁具
沒帶沉重的疑慮和槍
我帶心去了
我想,到空曠的海上
只要說:愛你
魚群就會跟著我
游向陸地
——顧城《分別的海》
只是這樣的詩已經引不起任何興趣了。朦朧詩喚起了青年一代的詩歌熱情,也透支了他們對于現代漢語詩歌歷史的想象力。許多人轉向“西方”,卷入一場遲到的現代—后現代主義運動。80年代幾位女性詩人都或多或少受了自白派詩歌的影響。透過事后的只言片語,可以想見她們初讀普拉斯和塞克斯頓時是何等驚訝。這種影響與其說是氣質或性別意識的,毋寧說是詩歌觀念的?!白园住笔且粋€不錯的譯名,正好介于“懺悔”和“供述”之間。它提示了一種寫作態度,一種倫理選擇,一種處理我、語言與世界關系的方式。但是,至少對于普拉斯來說,這不是全部。普拉斯的寫作是觸碰實在的方式,甚至是唯一的方式,于是才有了她詩歌中那種延遲的死亡的節奏。唐亞平以及同時代女性詩人不得不小心回避普拉斯式的結局,轉向虛擬敘述,希望從中獲救。盡管如此,《黑色沙漠》仍然呈現了之前漢語詩歌少有的強度。
洞穴之黑暗籠罩晝夜
蝙蝠成群盤旋于拱壁
翅膀煽動陰森淫穢的魅力
女人在某一輝煌的瞬間
隱入失明的宇宙
是誰伸出手來指引沒有天空的出路
那只手瘦骨嶙峋
要把女性的渾圓捏成棱角
覆手為云翻手為雨
把女人拉出來
讓她有眼睛有嘴唇
讓她有洞穴
是誰伸出手來
擴展有沒有出路的天空
那只手瘦骨嶙峋
要把陽光聚于五指
在女人乳房上烙下燒焦的指紋
在女人的洞穴里澆注鐘乳石
轉手為乾扭手為坤
——《黑色沙漠·黑色洞穴》
這首詩的語言造型能力令人刮目相看,從中已隱約見出一種直指現代精神核心的表現主義詩歌理想。可惜的是,如此具有生長性的詩歌形態剛剛顯現便戛然而止,《黑色沙漠》也因此與另一種可能的詩與詩歌野心失之交臂。這是唐亞平的限度,正如《黑夜 跋詩》所預言的:
兄弟,我透明得一無所有
但是你們要相信我非凡的成熟
我的路一夜之間化為絕壁
唐亞平反復念叨的“宿命”二字,也許可以借《舊約·申命記》里的一段事跡來解說:摩西登上毗斯迦山頂,耶和華把迦南全地指給他看,對他說:“這就是我向亞伯拉罕、以撒、雅各起誓應許之地,說:‘我必將這地賜給你的后裔?,F在我使你眼睛看見了,你卻不得過到那里去?!薄?/p>
【注釋】
①《人民文學》1986年第8期。
②康德:《實踐理性批判》,韓水法譯,177頁,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
③施太格繆勒:《當代哲學主流》上卷,王炳文等譯,169-170頁,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
④艾略特:《荒原》:“一群人魚貫地流過倫敦橋,人數是那么多,/我沒想到死亡毀壞了這許多人。”
(陳劍瀾,中國藝術研究院《文藝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