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華堅是當下詩壇一位實力派詩人,也是散文視閾一位靈悟妙覺、淡定圓融并且知道如何與心靈對話、“把一些東西放好”的作家。詩人的散文,往往充滿著一種潤物細無聲的詩意,這種詩意未必有賴于華麗的藻飾或浮華的裝點,即使是樸素而平白的敘述,也可以在文中表達心靈的宗教,賦有詩的內(nèi)核,淡而有至味,淺能致深遠。
華堅長期生活在廣西北海,他寫散文,猶如一次心靈的“慈航”。自水星街出發(fā),他走到波詭浪涌的海邊,讓自己建造的“慈舟”啟航。他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以語詞的沉默來中斷海的喧囂,又用海的浩淼來展示博大的胸懷。作者喜歡佇立在北海那片滄桑和浪漫的銀灘極目眺望,或者站在曾潰決經(jīng)由修復而更堅固的海堤之上,聽呼嘯的海浪如何翻騰,看生活的浪花怎樣蕩漾,并且透過“水面上那些緩慢蕩開的波紋”,于它們的消失與重現(xiàn)中,化世間之大難,溶人間之大愛;于苦津愿海中隨流賦形,正而有禮,普度善心真魂,引來恩慈福音,參天地之大美,悟人生之大道。
華堅的“慈航”,與其說是“神之曲”,不如說是“人之歌”,或者說是人性與神性的互聯(lián)互通,他不愿意在自己的美文中凌空蹈虛,不愿只做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他的散文并不缺少對人的關(guān)注。潛伏在日常生活中的精靈,氣韻高妙,異彩紛呈,莫不著眼于現(xiàn)實中的“人”,如《他們》中的黑皮大哥、老江、劉浪、梁三統(tǒng)、陳船長、蘇船長、陳電工、神仙師兄、政工人士、老處男,《水星街》中父親的老照片、理發(fā)師阿九、她阿姨,以及《老胡,你好》中的老胡,這些散文中都有著生動而親切的細節(jié)描寫,或許是作者在這里故意模糊了散文、小說、詩歌之間的界限,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文中都包含了一些詩的東西,恰如德國詩人巴斯·波特舍說的“散文也是一種隱藏了的詩歌”,小說可以詩化,反之,散文為何就不能借力于小說中的細節(jié)描寫呢?因此關(guān)注人的命運、人的心靈、人的生存狀態(tài),是作家的良知,甚至于連華堅的散文詩集的書名也命名為《天邊:世間的事》,可見他的人文關(guān)懷與人本思想之根深蒂固,詩人于堅先生有言:“寫作從世界中出來,又回到世界中。”所謂慈航,即以舟航渡人,華堅的散文,援引佛教“慈航普度”一語,形容善心人士慈悲為懷,能普遍救助大眾。“慈航普度”亦即通過用慈悲之心,去引導人們,使普羅大眾都能度過生死苦海,達到快樂的彼岸。從這個維度上考索,華堅的散文乃為人倫大道而明,或立心,或揚善,或播美,或求真,莫不通過文字使自己的那一顆慈心善懷出場、在場、熱場、圓場。可以說,是北海獨特的風情物性,諸如南珠、榕樹、文昌塔、北海老街、潿洲、地角,以及出塵而入世的人文精神,造就了龐華堅散文中的地域特色與真摯、深邃、純凈、靜穆、慈愛、憂郁情感的豐富性與多元性。
人的一生,從生到死,從此岸到彼岸,便是一次“慈航”。普度眾生,超越生活的磨難與困厄,生活的意義或許就在于逆境(即“苦津”)中的那份堅持,順境(“愿海”)中的那種憧憬。今與昔的省思,新與舊的變化,明與暗的反差,愛與恨的交織,生與死的感悟,動與靜的互補,心與智的結(jié)合,使華堅的散文獲得了一種特有的風格與韻致。
作者經(jīng)歷過辭職,“特別是和熟悉的大海拉開了一段距離之后,我反而看清了被時間模糊、淡化的往事”“有冷,有暖,有愛,有恨,如同深邃的大海。/無論如何,它們再次溫暖了我。”甚至于連愛情也不可能成為一種往事,在歲月的流逝中沉默,“我的世界開始暖和”,這是今與昔的省思;“那時,我們?nèi)ャy灘,就算是遠足了”、“若干年后,我去了更遠的廣東、湖南、北京、西藏、山東、青海……/遠足擴展了我生命的空間。遠足中,這一生不少重要的事情正在經(jīng)歷,一些重要的人已經(jīng)遇到。”這是從對“遠足”內(nèi)涵的理解上,說明了新與舊的變化;作者接近于透明的浪花顏色,會讓平靜眺望的目光逐漸暖和,以至燃燒起來,驀然生發(fā)出這樣的感慨:“生活里的點滴,也像浪花,明亮、寧靜、憂郁……悲與歡,終將匯聚成繞不過去的存在,蹲在路邊,成為燃燒的火把,也成為前行的路牌——”生活不需過多的絢爛,生命終究將歸于平淡,“愛所有黑暗,正如愛所有明亮。”字里行間,若隱若現(xiàn)的是明與暗的反差;“時間會消解恩賜的同時淡化仇恨,所有傷口將日漸愈合”、“在生活的波紋里,我們會和很多人相遇、相知、失散和遺忘,會經(jīng)歷、激動、感恩和愛恨。”這是愛與恨的交織——作者面對海堤決口或海面波紋時所生發(fā)的深思,人與世界的相遇,人與人的相處,將心比心便是佛心,常與人諍,是愚者;與人無爭,是智者。凡事皆是變數(shù),故我們當隨緣;隨緣是盡人事聽天命。與人溝通的秘訣,就是要放下自我的成見。與人相處的要訣,就是要真心地接受對方,還是需要消除一些仇恨,讓世界多一份熱愛。“而日子不會按我們預想那樣進行,太多事物,每天仍然置之死地,而死,或者生。”這是生與死的感悟,從容入世,清淡出塵,鼓盆而歌,向死而生,不懼生死,未嘗不是人生的一種境界。“在浩渺大海的面前,所有飛揚的驕傲只能平靜下來。因為大海無限,所以人心只能靠岸。“看起來平靜如水,其實波瀾起伏”,這是動與靜的互補,也是動與靜的辯證法,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與靜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微妙。“有時,葉子在風中不一定落向泥土,它們可能還會飄向高處。它們似乎要飄到世界之外。它們掠過的聲音,高低不平,輕微而堅決,如刀子從額前掠過。”從普通的樹葉身上,寄托了作者的心與智,或者說心與智的結(jié)合,讓他的散文之內(nèi)涵意蘊有了更多的深意。
慈航,使龐華堅的散文,不僅在對靈魂的追問,對人性的關(guān)注,對智慧的修煉上有不俗的表現(xiàn),而且于精神的沐禮與圣潔的苦修中獲致善心真魂,既具入世的溫度與現(xiàn)實意義,又有出世之后的超然與達觀。■
2016年10月7日,洗心齋
(崔國發(fā),安徽銅陵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