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霞村的時候》①(以下簡稱《霞村》)寫于1940年底。小說與作者丁玲本人均歷經曲折,兩者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錯綜復雜關系。運用敘事學理論分析,會發現該文本呈現出多重文本交混、悖反的交響曲樣態;在表層文本中,“我”與貞貞的敘述聲音展現出具有啟蒙話語理念的女性主義敘述聲音與革命意識形態之間的沖突、悖離。
一、話語突圍:內憂外困下的女性敘述聲音
《霞村》采用了第一人稱次要人物敘事的敘述方式,通過第一人稱敘述者“我”來進行故事講述,在人物“我”的所見所聞中,引出貞貞的故事。由此,小說出現了兩個敘述者即作家“我”與“貞貞”,貞貞的故事并不是由“我”直接看到的,“我”的“見”并不僅限于引出貞貞其人和介紹貞貞的肖像神態,在貞貞講述自己及村子里人敘說貞貞的故事時,“我”既充當一個聽眾,同時也擔負價值理念的闡釋者。
《霞村》敘述了“我”在霞村跟一個曾被日本人拉去做慰安婦的女孩子貞貞相識、交往的過程。在文本故事層,貞貞的受難史異常辛酸、令人悲憤:因對強制婚姻不滿,心里戀著夏大寶的貞貞執意反抗嫁給米店小老板,于是躲避到教堂去尋求精神庇護。但厄運卻不期而至,日本兵將她掠去做了慰安婦,受欺凌后的貞貞在逃出來后卻難遂心愿,她因革命工作之需不得不奉部隊委派重回敵人陣營搞情報。最終,因患病回家鄉霞村休養,但鄉人卻把她的受難經歷視作傷風敗俗。令人窒息的壓抑環境使懷有心理創痛的“貞貞”難以忍受,在眾叛親離后,她決定離開曾經生活過的鄉村及親人以及深愛她的夏大寶,到“××”(代指延安)治病。小說中,貞貞難以得到人格尊嚴的認同,所處環境內憂外困:她為大后方送情報,卻不被霞村人甚至是親生父母理解……
從敘事學角度看,小說中說話的那個“我”是一個虛構文學人物,不應被視為真實的作者。不過,一般的隱含讀者大都會將其看作是作家本人。正如在1957年大批判中的一位批評者所指出的,《霞村》中,“‘我的身份、思想情感,與丁玲其人都是極近似的”②。《霞村》中很難找出“我”與作家自我身份的一些差異,讓讀者聯想到“我”就是創作者丁玲本人。在故事層的描述中,其時語境中潛在讀者群體、與現實相近的政治環境、霞村的場所描摹、“我”到霞村的身份以及我“寫了很多書”、貞貞的“你是南方人吧”詢問及“我”的獨白所顯示的個性等敘述內容,很容易讓我們把貞貞跟女作家丁玲聯系起來。
“我”與貞貞的相識顯示了隱含作者較為復雜的敘事策略。一開始,是聽到村民對貞貞其人其事的閑雜非議。繼之,“我”想見貞貞而未得,看到的是一些看客的行跡,“他們也是無所謂的在擠著而已,他們都想說什么,都又不說,只聽見一些極簡單的對話,而這些對話只有更把人弄糊涂的。”通過“看”與“被看”模式顯露出兩種話語的對峙——村里人對貞貞的流言蜚語的蒙昧禮教話語與“我”對立的女性啟蒙聲音。在此,彰顯“我”作為獨立個體的啟蒙理念與村民的蒙昧禮教思想之間的緊張對立。
繼而,在雜貨店里,小店老板夫婦“閑話”貞貞后,“我”不快地走出雜貨店后,仍有不快感覺,“我并沒有再看他,但我感覺到他又瞇著那小眼睛很得意的望著我的背影。”在此,“我”的感覺既顯示出對雜貨店老板的蒙昧觀念的體察,又內隱了“我”與霞村人觀念的差異。“我”與“貞貞”的交往遭到村民的冷眼也折射出村民內心深蘊的傳統禮教的貞節觀念。有“鐵青著臉孔,冷冷的望著我們”雜貨店老板那一類的人,此外,“尤其那一些婦女們,因為有了她才發生的對自身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人強奸而驕傲了。”在此,反諷的話語張力顯示出村民的愚昧的貞節觀與敘述者“我”不同的價值文化觀念。
在話語層面,小說敘述話語分為幾個不同層次,不同層次的敘述者提供了不同的觀察角度、敘事內容、時空距離、價值判斷和情感態度。其中,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對貞貞的價值判斷極為關鍵。本文中,“我”與貞貞呈現一種對話狀態,“我”起著對不幸者“貞貞”聚焦的功能;貞貞的受難故事是通過“我”在村里的見聞及“我”與貞貞的言語交流中展現出來的。透過不同敘述者對貞貞的“看”,貞貞的性格特點被我們所建構、理解。同時,其另一層面是“故鄉人”和阿桂等人對貞貞的“看”,由于當事者“我”對貞貞觀察了解受約于觀察視角的局限,從而讓渡給霞村人以及宣傳科的阿桂一些話語權力。在此,通過“貞貞”的故事折射出旁觀者不同的觀察視角、道德價值評判,彰顯出處于觀察者地位的各色群體各自性格文化內涵:雜貨鋪老板夫婦、打水婦女等表露的鄙視、妒忌、憐憫情緒,內隱著對金錢的羨慕、所受夫權專制的鉗鋯;劉二媽、貞貞父母對貞貞的疼愛、憐惜等復雜感情內涵下對傳統的夫權專制意識的認同。此外,在革命陣營內,有著革命經歷的年輕負責人馬同志好奇的目光探察和阿桂對貞貞的惋惜與憐憫之情,亦顯示出受夫權專制浸染的貞節觀念。
風景的敘述也在渲染貞貞遭受不幸的壓抑。與貞貞相識時,“我”透過窯洞的窗子,所感所見是灰暗之景:“一片灰色的天(已經不是昨天來時的天氣了)和一片掃得很干凈的土地,從那地的盡頭上,伸出幾株枯枝的樹,疏疏朗朗的劃在那死寂的鉛色的天上。”對環境的敘述顯示出傳統文化對自然空間上景物描寫與人物心理相互襯托的范式,體現出隱含作者對敘述話語格調信息的控制。
在與貞貞的交往過程中,“我”有著焦急憤慨的對受難者貞貞的同情和情感依戀。這并非僅是人道主義的立場——“我”的敘述聲音更呈現出啟蒙意識的話語狀態,展現出女性獨立聲音的啟蒙價值理念。在文本中,有關貞貞的自我思想情感流露與“我”與貞貞交往過程中發生的情感心理回應交相輝映。“我”初見貞貞時,通過“我”的視角對貞貞的觀察,不僅呈現著貞貞的純潔外貌,更有著對貞貞品性的肯定、贊許:貞貞的眼珠“卻被燈光和火光照得很明亮,就像兩扇在夏天的野外屋宇里的洞開的窗子,是那么的坦白,沒有塵垢”。
不過,與貞貞結識后,在“我”答應教她讀書后,貞貞的剛強表現在借連日本女人及日本兵都有的情感人性來反駁村里人的飛短流長:貞貞隨口而言,“日本的女人也都會念很多很多的書”,情書里“寫了好些肉麻的話”,“總哄得那些鬼子當寶貝似的揣在懷里”。在此,通過貞貞之口將戀愛情感作為無罪的人性體現加以期許,極為隱晦地表現出她對被村里人所鄙視、嘲笑的辯解、反駁。其中,內蘊著隱含作者對人性自由的啟蒙話語張揚。不過,以敵方的女性也具才情和風情來反證戀愛無罪,這在當時很有觸犯革命的風險。
對因未早逃離鬼子隊伍而遭誤解,貞貞無奈辯解:“人們總以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貴榮華,實際我跑回來過兩次,連現在這回是第三次了。”面對“我”的問詢,貞貞的往事回憶辛酸,鄉村人蒙昧質疑,貞貞的回答凄苦無助:“我總得找活路,還要活得有意思,除非萬不得已。”同時,又不乏剛毅自立:“一條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說是么?”貞貞活著的理由是從個體生命本體的生存價值這一啟蒙理念來建構的。面對眾人的指責,貞貞對之以本能的反抗:“她象一個被困的野獸,她像一個復仇的女神,她憎恨著誰呢?為什么要做出那么一副殘忍的樣子?”這其中深隱的是來自內心的痛苦。在貞貞無奈抗爭中,也表現出對自己的殘酷與無助:“總之,是一個不干凈的人了。既然已經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氣,我覺得活在不認識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里,比活在有親人的地方好些。”“我”對貞貞以一種溫和與同情、理解來與她對話,以互為加強、互為呼應的關系對抗著村民的指手畫腳與閑言碎語,“我”所持的立場是理解、同情、解圍,并具有個體主體性的“啟蒙者”立場:對圍觀庸眾的不滿、拒斥,以及不被理解、反遭歧視的艱苦樣態下,自我個體主體性的堅持。“我”對貞貞不愿將戀愛隱私外泄的內心創傷深有同感,“我”的言說彰顯著啟蒙的話語聲音,有著強烈的女性自我意識:“每個人一定有著最不愿告訴人的東西深埋在心中,這是指屬于私人感情的事,既與旁人毫無關系,也不會有關系于她個人的道德的。”
貞貞最終決定去“××”(一個“學校很多”的大地方)去治病,并且,“可以再重新作一個人”。對貞貞價值的肯定是依憑貞貞為革命送情報所作出的犧牲這一價值意義基礎上的。故事敘述賴以生存的前提是,必須將革命正義性描述為終極價值存在。同時,“幸運”也暗示著革命正義性價值觀中有著對貞貞式人物的身體征用的嫌疑。在此,可以看出,在占據著權威話語權的革命話語面前,隱含作者無力以啟蒙話語進行對抗,而采取表面依附革命話語的策略。在表面文本和隱含文本之間的緊張關系顯示出歷史語境中的傳統貞操觀念在革命隊伍中并沒能得以改善,而是長久地持存著。其中,內隱著女性個體的意義價值在革命理想正義性的權威話語價值體系下的飽受壓抑,而猶似巨石下迂曲求存的野草般的艱難生存樣態。最終,貞貞去“××”接受治病,作為隱含作者的敘事生存策略來化解文本產生的啟蒙話語與革命話語沖突的張力。不過,故事中,“我”即因“政治部太嘈雜”而暫時離開。“我”作為一位“過來者”莫非也有難以排遣的苦衷。比如,初見貞貞時,“這間使我感到非常沉悶的窯洞,在這新來者的眼里,卻很新鮮似的,她拿著滿有興致的眼光環繞的探視著。”這是否可視為是到延安后的丁玲反顧往昔的一種內心對話隱喻?在此,個人啟蒙話語的抗爭只能轉向權威革命話語的庇護而告一段落。貞貞的治病想象是否也仍是一種幻想?正如《在醫院中》的陸萍命運,貞貞的前途還會有“新的荊棘”。
二、立世之艱:孤獨無奈的生存困境
在介紹《霞村》的創作素材來源時,平反復出的丁玲回答《開卷》記者時說,這是“一個當地做婦聯工作的女同志告訴我的一件事”③,丁玲本人并沒有直接去見這個“貞貞”的原型人物。為什么不去采訪一下?對于具體事實的了解不是更有利于加強小說的細節與可信度?
在1942年下半年延安整風期間,丁玲曾被要求做自我檢討,后被《解放日報》主編博古攔下。按陳明說法,當時博古以“不要給外邊人(指國民黨統治區)一個印象,好像我們延安的作家總是批來批去的”為由,才使她免于檢討。在一份檢討自己的“小資”情調的草稿中,丁玲寫道:“陸萍與我是分不開的。她是我的代言人,我以我的思想給她以生命。”可能丁玲覺得太過張揚,又在草稿中劃掉此句。不過,相較于陸萍,丁玲說自己更喜歡貞貞,這是因為“貞貞更寄托了我的感情,貞貞比陸萍更寂寞更傲岸,更強悍”④。
按丁玲此說,結合她的生活境遇,可作推測:在主人公“貞貞”對自己過去經歷的敘述中,潛藏著丁玲生活的許多自我真實插曲;并且在故事中敘述者“我”和主人公貞貞都隱含著丁玲自身的投影,她們的對話來源于處在焦慮狀態的丁玲本人的內心獨白與自我精神的跋涉、突圍。
在1957—1958年大批判中,化名“華夫”的批評者張光年就有“貞貞——這就是丁玲的化身,丁玲的自我擴張”⑤的說法。那么丁玲在此文本話語敘事的過程中有何意圖?要表達何種情愫?文本中無意識中流露出了作者什么隱含的秘密?這仍需全面構筑丁玲創作的具體語境才能有較為全面的回答。
1.多難磨礪:困厄重重的人生處境 在1936年,經魯迅、宋慶齡等人的營救,被囚禁三年的丁玲離開南京。當時地下黨負責人潘漢年見她時,為她提供的出路大致兩種:一是可做地下情報人員,而最好選擇是去法國募捐。但因丁玲不愿放棄自己的寫作生涯,加之對革命“堅定不移”的決心。可以說,這種決心既包含了為被國民黨殺害的丈夫胡也頻的復仇心態、成就自己做一番事業的內心欲求及其善良、桀驁不馴的性格等多方面因素,又有她“素來堅信不疑”的馮雪峰對毛澤東的人格推崇使她“本來就堅定不移要求去陜北的決心中增添了許多幻想的美麗的花環”⑥——她終于奔赴延安。
抗日戰爭期間有眾多中國女性被日軍擄去做慰安婦,早已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在這里無須求證。不過,對于小說故事中逃離虎口的貞貞又先后兩次受革命隊伍所派探聽情報的情節,早在大批判時,就有論者對此產生懷疑,認為這一情節是“不真實性的”⑦。如果聯系歷史語境,則此一細節很可能是虛構的,丁玲本人可能將自己類似的生活經歷添加到故事中去。當年,當她有機會離開南京時,又曾受馮雪峰指派回到南京。關于貞貞的“病”,似乎更是一個隱喻:這不僅來自身體上的,更是來自精神上的。首先,這與丁玲在南京幽禁期間的經歷相關,此間,她曾因傷寒重癥,住過兩個月的醫院;其次,她亦有逃離南京到延安后的隱郁。起初,她受到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博古等人的歡迎;但不久,有人傳言丁玲在南京被囚禁期間曾叛變自首。當時丁玲曾試圖到黨校學習,社會部長康生認為丁玲有變節行為,沒有資格進黨校學習。西戰團團員洛蘭曾將康生在黨校說丁玲自首的事情告訴了丁玲⑧。丁玲為此找過毛澤東,毛澤東讓丁玲去找當時的中組部部長陳云做書面鑒定⑨。于是組織上委托任弼時對丁玲進行組織考查⑩,審查時間為1940年4月,由陳云與李富春簽名、中組部在1941年1月4日對丁玲被禁南京的審查結論定稿中,沒有丁玲曾經自首的具體證明。不過,文件仍存留有丁玲的歷史疑點:被禁三年并未坐牢,也未受審判;與“叛變”了的愛人馮達同居;有脫離南京的可能,但未早離開南京。盡管,最后結論是:“丁玲仍然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共產黨員。”11并且,后陳云曾告知丁玲本人,最后一句話出自毛主席之筆。焦慮不安的丁玲或許得到一些安慰,但結論對其歷史問題仍留有“眾多疑點”懸而未決,這不能不給丁玲帶來心理上的陰影。
2.情感困惑:一波三折的戀愛風波 我們已知,早年丁玲的戀情中就有過與胡也頻、馮雪峰的三角戀愛風波。胡也頻去世后,丁玲與馮達同居。后來,按丁玲說法,因馮達誤引來特務,致使丁玲及潘梓年等人被捕。丁玲被捕后與馮達被關在一個居所,兩人之間關系極其微妙、復雜,這自不待言。后來,在自傳《魍魎世界——南京囚居回憶錄》中,丁玲自敘在被囚禁南京時與馮達的關系:她在理智上不會對馮達再生愛情,可在情感上對他還有著愛憐與同情。丁玲最后離開南京時,把手上僅剩的十來塊錢盡數留給馮達并希望他離開南京,回老家廣東。回憶錄是丁玲在病榻上寫出的,可見丁玲對糾正別人對她被囚南京歷史質詢的急切自辯。并且她在延安的戀愛風波也遭受眾人非議,這不能不影響在小說建構時,丁玲把自我意識通過轉換、變形,投射到小說中的人物身上,借受凌辱卻仍內心堅韌的貞貞與“我”的對話進行自辯,以平衡心中的憂憤并對南京創傷進行回顧。因此從某些方面來說,除因貞貞遭受日軍蹂躪的外在因素不同,貞貞的遭遇與丁玲的南京被囚禁心境有著很大的相通之處,在丁玲身上揮之不去的是她身上的所謂“污點”:與馮達生有一女;中組部對她“不能及時離開南京”、有“許多值得嚴重懷疑的地方”等存疑話語,延安周圍有些人對其私人情感生活的閑話……這些都不能不成為丁玲以后揮之不去的沉重心理負荷。
無獨有偶,1937年8月,在丁玲西北戰地服務團時創作的一部演藝編劇《重逢》12的劇情就將自己心中憂結的沉重心理負擔轉化到小說的女主人公白蘭身上,劇情敘述:我抗日軍政治部女工作人員白蘭被捕入獄后,身份尚未暴露,同志們囑咐她表面順從敵人,以潛入敵人內部。同志們被拉入刑場,舊日情人、敵情報科長馬達明前來勸降,白蘭狂怒之下,揮刀相刺。不料,馬達明臨終吐露真情,他是我地下工作者。滿懷悔恨的白蘭接過馬達明交給她的情報,逃離敵營……。這內容似乎更似丁玲的一個焦慮夢境呈現。此篇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丁玲對被囚南京的歷史、與馮達的復雜情感、遭周圍人的議論而郁結于內心的焦慮,由此而生的自我辯白的一種無意識流露。有意思的是,馬達明與丁玲的三個戀人馮雪峰、馮達與陳明名字有著音韻學意義上的關聯。新中國成立后,瞿秋白一直遭遇非議,1980年初,丁玲在《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的回憶文章中,對瞿秋白的《多余的話》中流露的感傷、頹廢情緒有著深入的理解。她高度評價瞿秋白“心懷坦誠,舉起小刀自我解剖,他自己既是原告,又是被告,又當法官”13,并強調“革命者本來不是神”的情感認知。能夠有如此斷言,是因為她有過被囚禁以及內憂外困的痛苦心境體驗與心理意向。這也客觀上反映了丁玲在延安時所處的遭受革命同路人非議時的尷尬處境與其迂曲反抗的個性主義意識。由此可見,小說中貞貞的言說在很大程度上都有著丁玲思想情感、心理能量的轉換印痕。
去延安后,早在丁玲與陳明戀愛之前,據當時記者采訪報道記載,丁玲面對記者曾承認當時延安后方政治部的宣傳部長徐夢秋曾試圖撮合丁玲與彭德懷的婚姻,“頗有玉成此事之意”14。不過,最終,此事因種種原因無果。1937年8月,丁玲等人組成西北戰地服務團,時任團長的丁玲與宣傳股長陳明相識,后丁玲在陳明胃病發作時果斷把陳明背起,送到醫院,救了陳明一命,后又對他照顧備至,并萌生愛意。不過,丁玲與陳明的戀愛過程很曲折。根據當事人陳明在其口述傳記《我與丁玲五十年》中的回憶,當時傳言很多,說丁玲愛上了一個小丈夫(陳明比丁玲小十二歲)。陳明內心覺察到與丁玲的情感經歷不相匹配,思想有所顧慮。1939年9月,陳明因工作調動離開馬列學校,到烽火劇團,結識劇團團員席萍,1940年秋與她結婚。陳明結婚后并沒有告訴丁玲,丁玲知道后很痛苦——小說的寫作即在此后。有人(當年的西戰團團員洛蘭15)把丁玲的痛苦告訴了陳明,此后的陳明一直陷入愧疚之中。后來,陳明在席萍快要生孩子時提出離婚。1942年初,陳明與席萍離婚。同年2月,丁玲與陳明在藍家坪“文抗”結婚。
在故事層,善良的夏大寶仍深戀著貞貞,對于貞貞的受難,他表現出深重的自我懺悔情緒。文本中,有一段作為旁觀者的“我”與有著負疚感的夏大寶的對話場景:
我微微有些局促。他的確還很年輕呢,他有兩條細細的長眉,他的眼很大,現在卻顯得很為呆板,他的小小的嘴唇緊閉著,也許在從前是很有趣的,但現在只充滿著煩惱,壓抑住痛苦的樣子,他的鼻是很忠厚的,然而卻有什么用呢?
“不要難受,也許明天就好了,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勸她。”我只好安慰他。
“明天,明天,……她永遠都會恨我的,我知道她恨我……”他的聲音稍稍有點兒啞,是一個沉郁的低音。
“不,她從沒有向我表示過對人有什么恨。”我搜索著我的記憶,我并沒有撒謊。
……
但他并沒有等到我的答復卻又說下去了,幾乎是自語:“是我不好,還能說是我對么,難道不是我害了她么?假如我能像她那樣有膽子,她是不會……”
丁玲寫作《霞村》時,正是陳明與席萍結婚之后。除卻基于建構故事的少許內容素材,以上對話很大程度上可以溯源至丁玲切身的體驗:丁玲在獲知陳明與席萍結婚后,內心對自我的認知、與陳明交往后反顧自身心思的潛在對話。盡管無意,但從戀愛本身給對方造成的身心傷痛來說,夏大寶與陳明的心境極為相似。
除此之外,文本中,夏大寶與“我”對話的一些細節來源大約還與丁玲、馮雪峰戀愛相關。丁玲與戀人胡也頻在北京同居期間,她于1927年冬天因偶然機會跟已是革命者的馮雪峰學日語,兩人曾有過一段難以割舍的戀情,三人處境極為尷尬。最終,丁玲因胡也頻愛的執著、熱烈而斬斷了與馮雪峰的交往關系。但在延安與斯諾夫人尼姆·威爾斯談心時,丁玲言及當時只能在內心與馮雪峰維持一種“柏拉圖式”16的感情。在《不算情書》中,丁玲透露過自己甚至有過跟馮雪峰到日本去的打算,后終未成行。在信中,她對馮雪峰的幽怨暗示了他未能大膽地拐走她:“假使你是另外一副性格,像也頻那樣,你能夠更鼓勵我一點,說不定我也許走了,你為什么在那時不更愛我一點,為什么不想獲得我!”17在《霞村》“我”與夏大寶的對話中,面對“我”的問詢,也有夏大寶因未拐走貞貞而發出的自我辯解的聲音:“你說,我那時不過是一個窮小子,我能拐著她逃跑么?是不是我的罪?是么?”顯然,夏大寶的懺悔情緒有著丁玲與馮雪峰戀愛經歷的投影痕跡。
綜上所述,在小說的表層文本內,即顯存著受革命話語對啟蒙心聲的壓抑:對革命話語,啟蒙話語只能發出隱含迂回的抗爭之聲。在深層文本,進入創作情境的作者借助貞貞的視角來回顧自己多難艱辛的心路歷程,小說中貞貞與“我”的對話很大程度上來自深處內憂外困之境的作者自身焦慮心態下的對話——作者借此展開靈魂對話的跋涉,以此走出內心的困惑與焦慮狀態,對抗內擾外困的焦慮心境,并以此來打理內心的情感糾結,找尋精神突圍的出路。■
【注釋】
①載《中國文化》第3卷第1期,1941年6月。
②陸耀東:《評〈我在霞村的時候〉》,載《文藝報》1957年12月29日第38期。
③冬曉:《走訪丁玲》,原載香港《開卷》雜志1979年第5期,引自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195頁,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④丁玲:《關于〈在醫院中〉》(草稿),載《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6期。
⑤華夫:《丁玲的“復仇女神”》,載《文藝報》1958年2月11日第3期。
⑥丁玲:《悼雪峰》,見《丁玲全集》(6),15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⑦陸耀東:《評〈我在霞村的時候〉》,載《文藝報》1957年12月29日第38期。
⑧丁玲:《致洛蘭、馬寅》,見《丁玲全集》(12),100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⑨甘露:《毛澤東與丁玲兩三事》,載《新文學史料》1986年第4期。
⑩丁玲:《憶弼時同志》,見《丁玲全集》(6),329、330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11《中央組織部審查丁玲同志被捕被禁經過的結論》,見《丁玲全集》(10),附錄2,104-106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12《七月》,1937年第5期。
13丁玲:《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見《丁玲全集》(6),57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14L. Insun:《丁玲在陜北》,見《女戰士丁玲》,56、57頁,見《每日譯報社叢書》,1938年版。
15丁玲:《致洛蘭、馬寅》,見《丁玲全集》(12),100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16[美]尼姆·威爾斯:《續西行漫記》,陶宜、徐復譯,305頁,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17丁玲:《不算情書》,見《丁玲全集》(3),22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趙永剛,無錫太湖學院外語學院。本文系江蘇省教育廳高校人文社科項目“丁玲前期文本創作心理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5SJD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