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香媳婦

高連奎

初次認識親戚家的女子，母親說你們平輩，我便禮貌地稱姐。母親忙說，小玉比你小！我望她素面似經風霜的蒼老，不免心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還不到20歲。小玉也一臉尷尬，喊聲哥便走開去了。母親望著她的背影，說這么大姑娘了，怎么也不知打扮，弄得跟個屯香媳婦似的。從此我記住了小玉，并私下里給她取了個綽號：屯香媳婦。同時對“屯香媳婦”這個新詞頗感興趣，遍問家中長輩，居然都說不出所以然來。

家鄉衡水土語很耐人尋味，比如對行為不端的人，當面或背后都可以指斥，男人說操行！女人說德行！當然前邊可綴上刺耳的詞，以示討厭那人的程度，不過總的來說還是很文明雅致的，仿佛在提醒那人注意德操，又仿佛嘆息德行操守不能大行其道。又比如“屯香媳婦”這個詞，屯字是聚集、儲備的意思，香字組成的詞多數跟女人有關，香車、香艷、香閨、香帕、香汗、香腮……漸漸的，香字就成了女人的代名詞，連死了也叫香銷玉殞。將女人儲備蓄存起來，聽來并不像良家女子，后綴媳婦便明了了，名花有主了，其實就是童養媳，但又不有不同，童養媳是長在婆家的，養在別處就不叫童養媳了，屯香媳婦卻不一定長在婆家，可長在娘家或寄養在親戚家，一俟條件成熟便可成親。屯香媳婦想當然訂親比較早，多數是娃娃親，多數是小女婿，年紀差一大截，那邊遲遲長不大，這邊花苞已綻，雨露未沾，滋潤不及，月歲催人老，那人看上去就顯憔悴，未老先衰的樣子，活像候補或等待長職，機會來了，人已行將老去，滿面滄桑。

女人如花，綻放時千嬌百媚，惹人愛憐，可惜花期太短，轉眼便殘花敗柳，還沒人老珠黃已被稱為黃臉婆，何況本該鮮艷欲滴之時就老氣橫秋起來，因此女人最老不起，更屯不得，保鮮期太短暫。雖說人品重于外表，嘴上都那么說，但實際又都落入俗套，一邊念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一邊追求外表的華麗。盡管我明白這個理兒，可當我選女朋友時，仍然撿那美貌女子，且疏于考查人品，仿佛餓急的乞丐抓住了食物便迫不及待地吞進嘴里。當我宣布要結婚時，母親不無擔憂地提醒，是不是太草率了？我頭臉正熱，哪里聽得進忠告，急急地奔進了婚姻殿堂?；槎Y那天親戚來的很多，也是平時乏于走動，居然多數不識，當然小玉是認識的，她那一臉老相讓人一眼難忘。

閑暇時，我陪母親說話，晃眼望見小玉，不知怎么就關心起來，問母親小玉也快結婚了吧？母親見問，眼瞄著小玉，先嘆一聲，才說親定了，還沒嫁過去。母親悲天憐人地告訴我，小玉的未婚夫為富不仁，花錢買笑不算，還掛了個女人同居。這邊知道了，意欲退婚，那邊竟死活不應，反而催著辦婚事。母親嘆息說，既然看不上小玉的模樣，他又有盤子亮的女人，何苦非要娶過去呢？我看那人沒安好心！我正春風得意的樣子，對于別人的疾苦猶隔靴搔癢，說過去也便丟開了。

婚后的日子預想是甜蜜久長的，誰知蜜月沒度完便起了齟齬，我并非拙嘴笨腮，妻子也非嘴尖舌利，主要是吵起架來女人太不講理，胡攪蠻纏，懶得跟她徒費口舌，賭氣躲回父母那邊尋清靜。當然我不會透露夫妻失合，但母親一眼便看穿了，嘆口氣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怎么了，好起來恨不得讓對方吃了，轉眼就翻臉恨不得吃了對方。接著就念叨起小玉，小玉前些日子也結了婚，送親的是她嬸嬸和嫂嫂，出門時她母親賠著笑臉一再囑托，并許愿等送親回來給嬸嬸、嫂嫂好處。嬸嬸和嫂嫂滿口應承了，誰知到了那邊，幾句話不對路就鬧翻了，嬸嬸當即扯了小玉對嫂嫂義憤填膺地說，這樣品行的人家咱哪能嫁給他！嫂嫂附合說，小玉嫁過來等于往火炕里跳！二人一拍即合，連扯帶搡將小玉帶了回來。那邊正大排筵宴辦婚事，忽然沒了新娘子，那臉面等于丟盡了；這邊也約聚了親戚擺了席面，忽見嫁出去的女兒淚水漣漣地返回，一時冷了場。小玉母親一見小玉被嬸嬸嫂嫂拉回來，馬上就什么也明白了，當即大放悲聲，一邊恨罵自己瞎了眼，明知道妯娌婆媳不和，擔心她們從中挑事，還非要依著慣例請她們去送親，結果不幸還是被擔心猜中了。這邊亂糟糟的場面還沒收拾干凈，那邊已罵上門來，那殺豬漢由著氣約齊了人手上門尋釁，什么難聽的話都罵出來了。最后雙方管事好說歹說總算將風波平息下來，但從此小玉在婆家便無顏面，動不動就拿舊事數落，弄得她毫無地位可言。那殺豬漢娶她原不為生子過日子，只不過得了個廉價勞動力和使喚丫頭，呼來喚去的指使干這干那，小玉馬不停蹄地勞作，倒比在娘家種地還苦還累。

我為小玉抱不平，跟母親說，小玉何必忍受那個，人挪活、樹挪死，離了算了！母親嘆說，女人啊，初婚易，再嫁難，二婚頭不值錢！我立即被觸動了，仿佛得了某種啟示，馬上打道回府，妻子再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我便說覺得我不好你可以離了再找一個比我好的！妻子由著氣不假思索地說，離就離，誰怕誰！可稍一冷靜她就再不提了，我暗自竊喜，終于找到了制服她的法寶。然而好景不長，妻子暫時忍辱負重目的是為“翻身農奴作主人”，她花了一年時間為我生下了一個女兒，從此挾女令夫，我被反制。我有苦難言，時常跑回父母家躲清靜尋安慰，一次去了居然碰見小玉。她仍一臉老相，婚姻并沒讓她沾雨露煥發青春。小玉是來求我母親給她找工作的，母親見我來就給我下了任務。小玉靦腆地說，我這事就麻煩哥了。說完就告辭走了。她一走，母親不免悲愴地嘆息，說小玉天生命苦啊。原來殺豬漢得暴病死了，小玉的日子本應好過了，誰知竟被空身趕出了家門，原因是她沒給殺豬漢生個一兒半女，而殺豬漢的姘頭卻抱著個孩子鳩占鵲巢名正言順地繼承了大筆財產。娘家嫂嫂容不下，小玉只好跑到城里尋事做。

小玉年輕，能吃苦，工作并不難找。只不過我母親還是擔心地說，女人還是找個人家牢靠。于是張羅著給小玉尋婆家。小玉的父母聽說了，專程跑來感謝母親的熱心，母親就張羅得更上心了。母親的撮合山當的很成功，不多日子就給小玉找了一個，街邊擺了個修車攤的下崗職工，人樣樣都好，就是嗜酒。酒能亂性，酒亦失德，修車師傅醒了酒好人一個，三杯酒下肚就變成了魔鬼，皇帝都避酒鬼，可憐小玉躲無可躲避無可避，深受其害。當然這都是事后才知道的，那還是小玉躲那酒鬼逃到我母親那兒，母親不免自責失察，本心是為小玉好結果卻害了小玉，說著便愛憐地撫著小玉，不想觸到了小玉身上的傷，掀衣看時新傷舊痕連成片，母親就越發傷心，摟著小玉哭出聲。小玉淚花閃閃的反勸道，他不喝酒對我還是好的，什么都不讓我做，跟敬菩薩似的。這倒給母親些許寬慰，信口說，即使那樣你也不能總慣著他，他壯得像頭牛，出手沒輕重，要是失手打死你怎么辦？你得還手，他喝醉酒的人腳下無根，橫里沒勁，再不行你就學點女子防身術。娘兩個正說著，我一身輕松地回來，母親知道我已辦完了離婚手續，撩我一眼，嗔說人離了婚都傷心，你怎么這副德行？我自覺臉一紅，辯解說那樣的女人砸在手里才應該傷心呢。母親轉而又說，你怎么打算的？孤家寡人的也不是個事兒，沒個女人哪里像過日子的？趁早找一個。我說，此事應慎重。母親自言自語地說，找個什么樣的呢？我接口說，找就找個屯香媳婦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