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樹波
別看了節目就摁著孩子背古詩
□ 李樹波
有家長說,我們要的就是審美固化!我們要的就是孩子看到落葉就說“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不過,這顯示的是家長的境界,并不是孩子的水平

在《中國詩詞大會》中,參賽選手各種詩詞信手拈來,加之其中不乏內外兼修的小姑娘,讓這檔電視節目一下子就火了。眾家長摩拳擦掌,覺得詩詞能提升孩子的氣質,令孩子變得博學,對摁著孩子背誦古詩詞這事猶如打了雞血般磨刀霍霍。
冷靜!本質上,這是一個是否聽任益智類電視節目引領文化和教育潮流的問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學生智力競賽節目很火,從中央臺到地方臺都在辦,各個學校也紛紛選拔種子選手參賽。其實那只是一種百科知識競賽,也就是英語里的trivia game或quiz,考點以雜碎而無關緊要的冷知識為主,和智力無關,火了一陣之后,大家就慢慢失去了興趣。
太陽下沒有新鮮事,成語大會、詩詞大會是這個類型的新變體,看起來很益智、學了很多知識,本質還是喜聞樂見的民間娛樂。民間看一個人是否有才華,只看你能否在大庭廣眾下把對方砍下馬來。古代比試才華的最低門檻是作對制聯,現代電視里這樣難免冷場,只好比機械記憶。
幾千年過去,如今詩歌在教育中的地位從入門之根本退到了錦上添的花。
人們因為對中國古代文化不太了解,有距離感,所以總有種揮之不去的神秘感,也因為神秘就有了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比如詩詞背多了就可以“腹有詩書氣自華”——別人張嘴就大白話,你張嘴就是詩詞,多么有氣質!
詩詞真能提升人的氣質嗎?
中國人對詩的迷信,孔子說得明白。兒子鯉見他就低頭貼墻根走,他問:你學詩了沒有?兒子說:沒有。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這里的詩指《詩經》。《詩經》就是當時的朝野文化大全,里面有各國風俗民情、歷史掌故、戰爭外交、針砭賢愚,不學詩都沒法和士大夫階層交談。
幾千年過去了,社會改變了,詩歌在教育中的地位也從入門之根本退到了錦上添的花。中國當代作家背詩詞最多、在作品里使用最頻繁的,非瓊瑤莫屬。古代詩詞和瓊瑤作品之間的關系,就是蘭花裝飾的一盤炸蝦片,蘭花鋪得再多,蝦片也依然是蝦片啊。氣質的內核是思考能力和價值觀。閱讀思考和邏輯是骨肉,文章辭藻是皮毛。搞不懂這一點,抄了整本精美詩詞,作文也不算入門。
背了很多詩詞的人,作起詩詞來未必好。這是什么原因呢?看看中國古代文學史沿革,從唐朝到清朝,文化遺產和文化創造力并不成正比。唐人相對來說文化遺產較少,他們對先秦散文的奇絕瑰麗、兩漢辭賦的鋪張揚厲、六朝歌謠的華艷風致,采取的是一種揚棄的態度。他們另起爐灶,不屑用典,多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去感受,所以清新可喜,直入心扉。用現在的話來說,唐代的教育結構最符合“開放原則”:科舉制未發展完全,文化是精神的盛宴而非心靈的包袱,詩詞是創作的媒介而不是復述的材料。有才與否,不看你的背誦能力,而在于能不能隨心應景制新詩。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是這樣的嗎?看看詩歌自晚唐到兩宋、明清,每況愈下,就知道這話不過是哄人的。宋、明、清的詩藥味、塵味漸濃,水準越寫越低,一大原因也是腦袋里塞的東西太多,窠臼泛濫,要不落俗套也難。背得太多還可能造成審美固化。所謂審美固化,就是你看一個東西,腦袋里就自動跳出來一段前人的話,且前人說得比你好好多倍,你這一刻的體驗,就被別人的表達定義了。于是出現一種次文化活動:集句。集句者,集前人之成句而成的“作品”,古來皆有,晉代人集《詩經》,王安石集《胡笳十八拍》,文天祥集杜甫,湯顯祖集唐詩,冰心集龔定庵。這是百里挑一能寫也能集的,剩下99%寫不出詩的,集句則可表明咱也認得幾個字。明末清初和晚清改朝換代之際,詩人輩出,痛楚沉著,潑辣接地氣。而現代堪稱舊體詩第一人的聶紺弩更是以血為墨,最大限度地拋開了因襲和套路。
有家長說,我們要的就是審美固化!我們要的就是孩子看到落葉就說“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不過,這顯示的是家長的境界,并不是孩子的水平。
你會說:這叫思通千古,融入了古人壯闊的精神世界。那么請聽聽寫了17本關于兒童創造性和審美的專著(其中還有再版10次的)的專家、杜克大學教授瑪麗·馬耶斯基的話:“如果教師指出美給兒童看見,那并不利于培養兒童審美感覺的發展。他們只是在鼓勵統一和順從。兒童只有在能自行選擇、自做評價時才能真正發展他們的審美感覺。所有創造性兒童美育最重要的基礎,就是讓孩子們能無所顧忌地說出他們關于藝術的意見、態度和見解。”這個藝術,我覺得也可以包括文學和詩歌。在孩子具備了批評的能力、八九歲的年紀時,再讓他們自己選擇去接觸、消化詩詞之美。
與其談培養記憶力的黃金時段,不如說讀詩的黃金時段。
背誦對于“文化”來說是好的。為了自身的傳播,獲得更多寄主,施教者當然希望文化越早進入寄主的心靈越好。
但是背誦對“孩子”來說是不好的。首先,一味強調背誦和復述的教育結構,有可能造成一種文化偏向:這個是最好的,所以我背這個;因為我背了這個,它就是最好的。這種自我肯定的循環對小孩的心智發展是不利的。世界上還有很多好東西呢,并不是只有你會背的才是最好的。在這種情況下,孩子會形成的氣質,說得好聽一點就是自命清高,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偏執”“唯我獨尊”。
其次,背誦未必有用。說的不是功利之用,而是能否形成有效記憶之用。對記憶的科學研究告訴我們,記憶建筑在對自身認知之上——只有和我們相關的那部分信息才會沉淀下來,變成長期記憶。大量兒童讀物和教材都用了很多篇幅來創造知識點與孩子們的相關性。只強調復述的背誦可能只給孩子留下一個依稀的印記,未必形成長期記憶。
家長普遍關注的一件事,是記憶力的黃金時段。這也是缺乏科學依據的。人的記憶力在25歲達到巔峰,之后就慢慢衰退。也就是說,童年大量的背誦,并不能延緩記憶機能在25歲以后的衰減。但是,記憶是一門競技運動,有世界排名的。記憶大師們有自己的訓練方法,他們把記憶點掛靠在有形、有結構的方位想象里——也就是自己的記憶宮殿,就能永久收藏,迅速定位。
我們要相信科學。用科學的記憶方法可以更好、更快地背誦古詩詞,死記硬背古詩詞并不是提高記憶力的科學方法。
與其談培養記憶力的黃金時段,不如說讀詩的黃金時段。很多人說,真正對古詩詞有感是進入青少年以后的階段。這就對了。唐宋大家年輕的時候忙著取仕謀生,等有了閑情逸致才寫詩,寫出名篇時,大多已步入中年。
“江州司馬青衫濕”和“洛陽訪才子,江嶺作流人”里的官場失意和人生莫測,需要有了一些背景知識后,才能產生同情和理解;而“大道直如發,春來佳氣多”,十一二歲的少年人更能領會那不問青紅皂白的好心情。
“知道”是好的,“知道主義”是不好的。
學詩好不好?開蒙的時候學一些講究韻律的東西,比如兒歌(各國文學里都有給孩子讀的韻律歌謠),真是朗朗上口,便于傳誦和記憶。
與其逼著孩子背詩,不如讓孩子學一些詩詞的規律,比如對仗、平仄和簡單的格律,鼓勵孩子學著作詩。教會他們規則,然后玩文字游戲。在英語國家的小學一二年級,并沒有讓孩子去背莎士比亞,而是讓他們學押韻規律和技巧,嘗試作詩。只要寫出來的是孩子自己感受的,就挺好。
上了小學高年級和初中,學文學了,可以把詩放在文學賞析的長河里來學。不光是歷史背景,器物的背景也要了解。“床前明月光”的“床”是什么,要跟孩子講胡床和井床的區別,那就說來話長啦,就好像你要推銷一碟醋,還得買整只螃蟹來配。
版本的選擇很重要。要學就從《千家詩》開始,最好是三民書局邱燮友、劉正浩注譯的版本,每首標明平仄,講解、翻譯簡明扼要。
總之,教育要“避免膚淺地知道”。不是說我會背這首詩、我會用這個典,就有文化上的優越感。“知道”是好的,“知道主義”是不好的。把知道當作“知識”,是一種畸形。教育要鼓勵求知、求真和求實。“求知”就是你不知道的東西你想知道,“求真”就是模棱兩可的東西你想知道一個確定的結果,“求實”就是分辨真偽。我們應該看重“求”的行為、精神和方法,而不是背誦別人提供好的“知”“真”“實”。
我不反對背詩,但是反對鼓吹背詩的作用,更反對把它變成一種默認的教育規范。
愛背古詩詞也好,愛科學小知識也好,愛畫畫也好,教育最好的辦法就是:熏。
不管中國的詩還是西方的詩,它們好比“鹽”。鹽讓生活有味道,但量不能太大。
首先要避免獨沽一味的傾向:鹽好,所以糖不好,從今天起我們只吃咸的。“鹽”再怎么好、再怎么重要,得在一個健康的膳食結構里才能發揮作用。教育本身要均衡,要正確認知古詩詞在文科教育、文化教育、身心教育里的合適比例。
其次,要尊重孩子的口味偏好。孔子說要因材施教,有的孩子對文字敏感,有的孩子對詩歌就是沒興趣。強迫大家都背就不好了。背不背詩,應該是可選項。
愛背古詩詞也好,愛科學小知識也好,愛畫畫也好,教育最好的辦法就是:熏。重視文化的人家,大量書籍在那擺著,小孩兒覺得什么好,就去自己翻看,自然耳濡目染,興趣是最好的老師。
教育要科學,要按照科學的規律來,不能腦袋發熱盲目跟風。
現在強調要重建文化的根。根,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要按照“以人為本”的原則,觀照當下的文化生態,尊重孩子自身的需求,從里往外往深里找;而不是拿來一段老木頭,就說是咱們的根。
對于擔負教育責任的我們來說,核心就是要厘清一件事情:文化如何才能不是包袱。讓孩子背了這個背那個,就變成柳宗元所說的蝜蝂,見什么就往自己身上背什么,最后會把自己壓垮的喲。
(摘自《新周刊》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