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路，萬卷書

劉炯

手機已經成為器官延伸，而書卻越來越像瀕危物種。作為一名標準的書蟲，我總是渴望在造訪一個城市時能去看看它的書店和圖書館，就仿佛是鉆進城市的心臟或者大腦，管中窺豹一番，大約就能猜到幾分這座城市的氣質和風格。

去過的地方越多，這個觀點越能得到印證。一座城市素質的低值可以在街頭的洗手間里觸摸，城市的風尚可以從機場里行色匆匆的過客們身上得見，而那些和書有關的地方也許可以映射城市的品味——無論是鄭而重之供奉典籍的圖書館，還是靜聽落針的公共閱讀區，抑或各有特色的獨立書店，只要走進這樣的空間，在展卷讀書之前，稍稍判別一下書的品類、陳列的氣場、還有讀書人的多寡，便大致可對城市的氣質有所了解。

而對于我自己而言，也許是從小在書店里長大的緣故，嗜愛書肆、圖書館這樣的書香空間，總覺得泛著淡淡油墨味道的空氣、透出幽暗光線的層層書架，還有汗牛充棟堆滿書籍的角落才是最令人神往的所在。

曾無比艷羨臺灣愛書人鐘芳玲的書店之旅，每次捧讀她關于西方書店的一冊《書店風景》，就在心里規劃著自己的墨香之旅，于是除了在每個目的地必逛書店之外，更將視線擴大到一應與書有關的地點。尋尋覓覓，希望在每處書香地找到異鄉的精神家園。

系出名門——都柏林圣三一學院圖書館

我看重一本書的豐富內涵，但也不抗拒它擁有一張美好鄭重的臉面，圖書館亦然。愛爾蘭都柏林的圣三一學院圖書館第一眼就讓我深深震撼、牢牢記住，這里既富藏眾多愛爾蘭典籍，也是電影《哈利波特與魔法石》的取景地。

圣三一學院位于愛爾蘭首都都柏林市中心第二區，校門外是熙熙攘攘的街道，進入校園則是一派學院風，據說這里是1592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下令為“教化”愛爾蘭而參照劍橋大學模式所興建的，至今已有400多年歷史?，F在，這里不僅是愛爾蘭最古老的大學，也是不列顛最富盛名的七所古典大學之一。

遙想當年，負責創校的都柏林大主教亞當斯正是畢業于劍橋大學三一學院，遂以母校為樣本，在都柏林的土地上連名字帶規模復制了一番，其拳拳用心可見一斑。400多年過去，今日的都柏林三一學院前庭格局依然與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如出一轍。

系出名門，傳承有序，今日的圣三一學院儼然是愛爾蘭高等教育的象征，不少文人學者都曾就讀于此，包括《格里佛游記》的作者，著名的愛爾蘭傳記作家喬納森·斯威富特，著名的劇作家奧利弗·歌德史密斯，愛爾蘭著名的唯美主義作家奧斯卡·王爾德等等，而它最引以為豪的圖書館也一直為莘莘學子提供著源源不斷的靈感和智慧的火花。不過我們所說的圣三一大學的圖書館，其實指的是圣三一大學的老圖書館（Old Library），以區別于圣三一大學的其他幾座圖書館，現基本已經放棄了學生閱讀自習的功能，主要用于展覽。這座圖書館與英國的大英圖書館、牛津大學圖書館齊名，被譽為“歐洲三大圖書館”，至今仍屬愛爾蘭及英聯邦的法定存放圖書館，館藏書量已超過六百萬冊。這座圖書館不僅外觀宏偉，還是世界上最大的單室圖書館——圓拱型木頂長閱讀室“長廳”（Long Room）讓它成為不少旅行者的必到之地。

這座閱讀室被人們稱之為Long Room是非常形象的，它就像是一個豪華的房間，特別之處就是它的長度，還有那些望不到盡頭的書。這兒自然不乏珍貴著作，其中首屈一指的則當屬由修道士們于9世紀完成的《凱爾經》（BOOK of Kells，愛爾蘭語為：Leabhar Cheanannais）。這部書源于中世紀早期教會發展的黃金時期，以拉丁文寫就，是愛爾蘭古代歷史上最完美的手寫巨著，記述了當時的宗教、文化、藝術等發展情況，其中包括耶穌、圣母與圣子、圣約翰和圣馬休的肖像插圖。這本泥金裝飾手抄本使用了當時最高級的小牛皮紙，共四大卷，340頁，如果有緣還能看到首層大廳中正在展出的其中幾頁，書中有精美的插圖和紋飾，還有華麗的旋轉圖案，色彩鮮艷交錯，是早期平面設計的范例之一。美得不可方物的手寫花體和圖案，使你仿佛觸摸到無數凱爾特神話與傳說，也體味印刷術傳播之前，人們為傳遞知識，字字手書的珍貴情懷。

站在這座圖書館足有六十五米縱深的大廳中軸線上，兩岸高高聳立的書架上書香徐來，每排書架下立著的名人雕像是愛爾蘭歷史上的諸位名流。徜徉室內，看著拱衛兩側的名人雕像，一襲紅發的愛爾蘭姑娘從眼前飄然經過，仿佛某位在眼前復活的愛爾蘭神話人物。一排排精裝羊皮書和硬脊書充滿著神圣感，湊近觀看，你會發現那些書曾被無數次的傳遞和摩挲，經過光陰的沉淀與雕琢，你甚至可以幻想打開其中一本時，輕輕揚起的不止是灰塵，還有時光的碎片。

我特意等到大廳里人去樓空的時候拍下一張全景照片，對于一個愛書人，安安靜靜享受一次這樣的坐擁書海的感覺簡直令人心醉。

其實，能擁有這樣文化氛圍濃厚的空間并非偶然，都柏林歷來就是愛書人接頭會聚的城市，這里孕育了屬于他們的詩人王爾德和作家博爾赫斯，咖啡館里也總能看到手捧書籍入迷的愛書人。在都柏林朝拜完圣三一學院后一定別錯過愛書人小巷和寫作博物館，徜徉其中更能明白，書是如何成就這座城市的氣質的。

最上乘的書香空間就像一處能量場，不僅給予個人知識，也給予一個國家源源不斷的傳承力量。

守護藝術——阿姆斯特丹國立圖書館

逛博物館是一件痛并快樂著的事——痛的是腳，快樂的是雙眼、大腦及心靈。平日只能在印刷品、復制品上觀賞的曠世畫作和精美雕塑忽然間呈現在眼前，轟炸一切感官，令人目不暇接。所以當我身處阿姆斯特丹國立博物館中的時候，一方面艷羨那些名畫前臨摹畫作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有近距離接觸名作的機會，另一方面也難免有點饕餮之后的身心疲憊和消化不良。

怪只怪國立博物館的藏品太過豐富，這座位于阿姆斯特丹市區的博物館，是荷蘭國家級的歷史和藝術博物館。它始建于1885年， 是世界十大頂尖博物館之一，2015年更被評為歐洲最佳博物館。八百年來的荷蘭藝術和社會發展歷史， 就在這里一一呈現于四個樓層的八十個展廳中。

我沉醉于館內最亮眼的那些17世紀“黃金時代”的荷蘭名畫，在倫勃朗的巨作《夜巡》面前久久佇立，迷戀著畫家對光影明暗關系和迷人的色調的嫻熟技法。而除了倫勃朗，這兒還有大名鼎鼎的韋梅爾、弗朗斯·哈爾斯以及揚·斯滕等人的藝術杰作。

待我沿著館藏步步深入，在陳列著荷蘭那些海上馬車夫大型三桅船的展廳旁邊，推開一扇活頁門的時候，疲倦忽然被一掃而空——我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

這就是得來全不費功夫的阿姆斯特丹國立圖書館，它藏身于博物館的腹地，足有貫穿博物館四層的空間高度，高高的天花板上，光線傾瀉下來，底層的閱讀空間中有人在寬大的書桌上伏案凝神。

你可以從博物館的平臺俯瞰整個圖書館，此處擁有非常不錯的視野，圖書館的四層存書空間端端正正地呈現在觀者的面前，仿佛是一件立體的藝術品。鑄鐵欄桿和旋轉樓梯精致美觀又兼具實用，卷拱屋頂的弧線和書架隔間的方形相映成趣，在視覺上充滿趣味又不失秩序。

這樣的環境里讀書一定有某種不可名狀的愉悅感吧，當一名書蠹，能被一眾名畫和萬千書籍環伺肯定是至高享受。如果能在這里拿出本子寫點什么，定然也是文思泉涌，下筆有神。

至今我還在為這樣的設計所驚嘆，在博物館中心留著書的位置，也許有著冥冥深意。它既傳頌著國立博物館中“黃金時代”油畫的經典，也包容著不遠處梵高博物館里跳脫傳統、離經叛道的藝術精神——傳承遞延，才是一座歷史名城的美好內核，亦是延續這種美好的根本。

流動的盛宴——巴黎莎士比亞書店

漫步巴黎左岸，讓人沉迷又上癮，什么都不帶，只帶一把彎柄傘。這可算作是我求雨的心愿，希望能在雨中邂逅幻想過無數次的那些巴黎。

在這里可以找到許多值得停留的書店，在花神咖啡館對面的攝影書店里我可以呆一整天，所有大師的照片圖冊都可以在這里慢慢翻個夠，還有專門單張出售的大幅限量版照片看得讓人心熱眼饞。

啜完咖啡往巴黎圣母院方向走，如果真的有雨，而且雨還下得不小的話，那就有足夠的理由再去莎士比亞書店逗留一會兒。通常情況下，我不太愿去那里——一來盛名之下，這里已經變成旅客留影簽到的重要地點，難免人來人往失了清凈；二來一旦進到室內難免沉迷，大半天的光陰就鐵定會被蹉跎掉，要知道在巴黎最經不起花的就是時間了。

與剛剛說到的那些端莊正美的圖書館大相徑庭，莎士比亞書店多少有些凌亂和隨意，一樓的各種書籍，怎么方便怎么堆，二樓居然還有可供書蟲們小憩的睡塌和搖搖椅。據說這里已經前前后后收留過4000多名全世界各地的超級書蟲，如此口口相傳，此間已經被一眾愛書人喻為英語世界文學青年的庇護所和烏托邦。

往來旅客大多只在書店門口拍個照點個卯，倒也無傷大雅，不會干擾到書店里的閱讀環境。真正的書蟲會經由曲曲折折的樓梯溜進書店二樓，那是一場朝圣之旅，也是一次秘密會面。在書架上找到心儀的一本詩集、一冊小說都好，看累了就窩在沙發里沉沉睡去。待到夢回醒轉，臨窗的書桌上停著待命的打字機——就坐到這個位置上來吧，這里海明威坐過、亨利·米勒坐過、金斯堡坐過……抬頭聽得到塞納河的波濤，低頭就能寫下不一樣的句子。

莎士比亞書店誕生于一戰之后，曾以出售英文書籍為主，當時也是以海明威為代表的“迷惘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的聚會之地。爾后在美國人喬治·惠特曼的經營下，時時傳來金斯堡們的詩歌朗誦，更因出版了當年的禁書《尤利西斯》而在文學界聲名鵲起，直至今日這里仍是無數文學愛好者心目中的勝地。

莎士比亞書店以書為載體，更衍生為一個文學沙龍、一席流動的盛宴。幾任掌柜無不對書籍充滿難以想象的熱情，以一己之力積聚各方文學家和藝術家，甚至電影《愛在黎明破曉時》里扮演作家的伊?！せ艨说暮灻蹠鴪龅囟歼x在這個書店里，戲里戲外無不充盈著書蟲們的情懷和記憶。

典籍有典籍的姿態，高高在上代代傳承，因而自然應該有圣三一學院這樣的殿堂值得膜拜，但書頁最終期待的還是被指尖所摩挲，莎士比亞書店里的慵懶和肆意也許更得書蟲的心愛。

雨早就停了，我也在書店里盤桓到夜幕降臨，依依不舍離去前從二樓中間的那個窗望出去，竟然看到窗外的院墻上，莎士比亞那雙充滿智慧的雙眸凝視著我，仿佛在問下次什么時候再來？

神秘之源——布拉格斯特拉霍夫修道院神學圖書館

書本普及和宗教傳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歐洲，書在用以記載詩歌文學之前，更多被用作歌頌上帝和研究神學。當第一次知道斯特拉霍夫修道院神學圖書館的時候，我就把這個圖書館和神秘的東歐緊緊聯系起來，列入了我的書香心愿單。

在布拉格，見識了橫跨伏爾塔瓦河的查理大橋的橋頭上，露天雕塑博物館般舉世無雙的藝術魅力，見識了舊城廣場上做工精妙、巧奪天工的天文鐘準點報時，見識了朝陽升起時萬千歌特尖塔刺破長空，在這一切美好之外，可不能錯過全世界最美的巴洛克風格圖書館。

斯特拉霍夫修道院神學圖書館始建于12世紀，屬于斯特拉霍夫修道院的一部分，修道院沒什么名氣，但圖書館卻因其神秘的藏書和精美的壁畫常駐于各種“最美圖書館”的排行榜，吸引著無數朝圣的書蟲。

沿著山丘一路爬坡而上，看到布拉格全景的時候，就快到修道院了。修道院對公眾并不開放參觀，但這兩個圖書館則對所有人敞開大門，其實在過去這并不是常態，作為神學圖書館，百年前，女性不被允許進入。

這座圖書館分為比鄰的兩個大廳，哲學大廳顯得像一個展示空間，14米的層高襯出整個圖書館的宏偉，并把觀者的視線引導到屋頂巨大的壁畫上，1794年布拉格藝術家Franz Anton Maulbertsch在短短6個月里，只用了一個助手就將所有這些壁畫一氣呵成。占據天花板的巨幅壁畫以人類的精神發展為線索，展示了科學與宗教的歷史發展進程。

視線往下，沿著墻壁可以看到壯觀的胡桃木書架，一旁豎著取高層書籍的移動梯子。奇特的是圖書館的二樓并沒有設置樓梯，原來別有玄機——旋轉樓梯隱藏在偽裝成書架的門板后面。

當然哲學大廳的名稱不僅來自屋頂壁畫的內涵，也源于此間的藏書品類。哲學書籍在這里蔚為大觀，此外還能找到歷史、哲學、法律、自然科學等各色館藏，總共4萬多冊。

哲學和神學從不分家，走廊深處的神學大廳美感上毫不遜色，但是風格迥然不同，這里更像是某位神學研究者的書房。這里存放著超過2萬冊的藏書，最名副其實的是正對面的一整面墻壁，這里擺滿了各種版本、各個語言的圣經。神學大廳的建筑師是意大利裔的布拉格人Jan Dominik Orsi。大廳右側是半人高的圣約翰雕像，圣徒左手持書、右手托腮，重現了昔日窮經皓首的神學研究時代。大廳的左側，放著一臺極具歷史年頭的寫字臺。

與哲學大廳不一樣的還有頭頂上的浮雕和壁畫，這里的繪畫總共包括了18個大場景和5個小場景， 描繪著關于智慧、知識、教育為主題的畫面。

從圖書館走出來，在高高的佩特拉山上一覽布拉格壯美的全景，心下感懷，其實無論從哲學的高度還是神學的緯度，從人類的年少時代一直走來，書才一直是人類成長歷程的最好見證和良伴。

書香門第——牛津大學圖書館

環球書香之旅是一個令人無限沉迷的主題，總有很多始料未及的驚喜，也有很多浮光掠影的惋惜。圖書館是學術勝地，可偏偏大多探訪過程都只能淺嘗輒止，比如牛津大學圖書館，這里是英國第二大圖書館，其歷史可追溯到14世紀；館藏書量僅次于大英圖書館，數量龐大，珍藏無數，是世界上收藏書籍和手稿最多的圖書館之一。

盛名之下游客如鯽，朝圣路上很容易就迷失在這座亦城亦校的學府之中。書雖然可以當作這個地方的通行證，但是沒有一紙令人驕傲的學生證，終究難以登堂入室，去這座宏偉的圖書館體驗一番。

在成為牛津學子之前，大多數參觀這座圖書館的人都只能看到宏偉圖書館的外立面和博德利圖書館閱覽室，這樣的安排也算是暗藏深意。牛津大學圖書館正是由博德利圖書館發端，逐漸聚沙成塔，才有了今天的規模。

自1602年開放至今，博德利圖書館則算是歐洲最古老的圖書館，坐在籠罩在墻面黃色反光之中的閱覽室里，雖然早已沒有了書和讀書的人，精美的建筑本身仍舊述說著古老的故事。

牛津大學圖書館現有藏書800萬冊，其中很多都是古籍珍本。據說館內藏書只能閱覽，概不外借，對女王也不例外?？磥恚＝虼髮W的規矩確實有點“牛筋”，不過卻和普天下的愛書人一個德性。很久以前牛津大學就立下規矩：在成為該館新讀者前必須宣誓。誓詞大意是：不得偷拿、損毀、玷污書籍，不帶火種進館，嚴守館內各項規定。早年間，這種誓言甚至是要用古老的學術語言拉丁語講出的。

牛津大學圖書館的尊崇地位還在于，英國境內出版的每一本書，都必須送一本到這里來，所以隨著時間的流逝，這里的書量在不斷增加。

離開牛津時，別忘了帶著一身的墨香走進遠近聞名的Blackwell書店，帶走幾本屬于這里的書籍或者明信片，也算是辦上一張自己的“借閱證”吧。

從立愿以來，我不斷拓展著自己的環球書香之旅，就像是不斷增加自己內心圖書館里面的藏書。最令我欣喜的是，在書香之旅開始的這些日子里，我身邊城市的愛書人和愛書空間竟沒有被互聯網大潮淹滅，反而呈現出一種慢慢復蘇的趨勢，愿此香裊裊不散，愿愛書之情代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