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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荒蕪的鄉村舉起燭光

2017-05-20 18:28:52耿翔
美文 2017年9期

耿翔

耿 翔 陜西永壽人,1958年生,現在陜西日報社工作。中國作協第六次、第七次代表大會代表,參加詩刊社第九屆“青春詩會”,2010年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塞爾維亞,2013年出訪古巴。已出版《巖畫:獵人與鷹》《母語》《西安的背影》《眾神之鳥》《采銅民間》《大地之燈》《長安書》《馬坊書》《秦嶺書》等詩歌、散文集,作品獲老舍散文獎、冰心散文獎、柳青文學獎及《詩刊》年度獎。

一位女人的受難之年

不能說,一九五八年/馬坊是否豐收?我從母親的身體上/確實掠奪走了,她精神里剩余下來的金黃/一生在鄉村,熱愛命運的女人/收割完最后一壟麥子,也把我/收割在她的衣襟里/這年五月,一個村莊的膚色/不像麥子剝去麥芒的膚色/不像我剝去胎衣的膚色

這是我出生的年月。

不管這一年,對馬坊這片很少有些聲色的土地,意味著怎樣的進化,但一對中年夫婦的命運,被一個遲到的人改變了。盡管這一年的中國,在許多人的肌體里埋下悲劇性的種子,使他們后來活得都很苦。

這對中年夫婦,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

這個遲到的人,自然就是我。

如果上蒼暗示,由于我的到來,一戶人家會忘掉日子的貧窮,而開始有精神地生活,我會在胚胎里,就開始縮短一個生命所需要的時間,加快或省略成熟的一些過程,提早來到他們身邊。遺憾的是,他們可以創造生命,但不掌握生命的密碼。我也一樣,可以在任何時候或任何地方出生,以至成長,但不由自己決定。

其實,這一年他們活得很苦,我的無意識的到來,加重著他們在生活中的苦難。母親一生都愛這樣敘述:麥子快要黃了,兒子快要出生了,我快要活不過來了。每次敘述的開頭是悲慘的,但結尾還是幸福的。因為在她用盡一生的時間,都不可能走出去的馬坊,必須有一個為她送終的兒子。這是土地寫給莊稼人一貫的遺囑,她只能聽從這樣的口喚。

我不敢問母親:1958年,馬坊是否豐收?

我隱隱約約地記著,她說過我在她的身體里,是一種喜悅,一種恐慌,也是一種負擔。她憑著女人對于生育的本能,感覺我會是一個男孩,但這種感覺,已讓她幾次失望了。還有,一個村子的人,都在田野里熱火朝天著,她不能因為我就要降生,而離開農業這個大集體。她必須到田野上去,必須把一個孕婦殘余的力氣,拿出來獻給人民的公社。因為在當時,只要一個人的身子能挺得住,絕對不會想象,這是一個統一的集體,對于每一個個體的專制,甚或認為人活在這塊土地上,要追求集體的幸福,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我后來的內疚是,我不應該在母親最困難的時候,躺在她的身體里加重這種困難。我在十個月漫長的時間里,從她貧窮的身體上,確實掠奪走了她的一切,包括精神里,剩余下來的金黃。因為一生在鄉村,熱愛命運的母親,收割完最后一壟麥子,也把我收割在她的衣襟里。這年五月,一個村莊的膚色,不像麥子剝去麥芒的膚色,不像我剝去胎衣的膚色。由于有了我,母親覺著這一年,是她活得最幸福的一年,一些缺吃少穿的事,她能應付得了,至于更大的問題,在一個鄉村女人眼里,都比兒子小得多。在此后的三年里,母親和我們,在馬坊這塊一直不算貧瘠的土地上,遭遇了罕見的災荒,差點從饑餓里走不出來。

母親有時也怨我:這是一個什么命的孩子,出生就帶著年饉。

是啊,我在收麥子的日子里出生,卻沒有帶來一把像樣的麥子。

更為困難的是,在我出生月余后,遠在外縣的羊毛灣水庫急著上勞力,父親和饑餓的村民們,像一群羊一樣,被驅趕著離開村子。沒有人照顧,母親只有下到地上,在身體沒有恢復過來時,就開始在屋里接觸水火,在屋外迎風生活,落下一身的月子病。可以說,我的出生,為母親在精神上帶來喜悅,也為母親在身體上帶來災難。在她晚年,每遇頭疼、肩膀疼、手腕疼,都像在我身體的某個部位,抽骨連筋地疼。甚至母親在那年冬天的去世,也是由于老病頭疼的發作,由早上到子夜,隨著一場飄飄緲緲的大雪走了。

我也不敢問母親:1958年,是否有過幸福?

回答是肯定的。因為她從上蒼手里,要到了兒子。

所以母親在世時,并不在意這一年有多苦。這是真的。一個依靠土地、糧食和兒子的農民,她的精神層面里,很少有超出這些東西的存在。況且時間,已經在她本來就很平坦的心上,把一切生活的起伏,都完全打磨平了,包括那些埋在心里的仇恨,都不再有心思去記憶了。而事實上,她的心里能裝得下很多的苦難,卻從不裝一件仇恨。她的一生,沒有仇恨過誰。

要說她還在意什么的話,就是那一年,家里凡是鐵制的東西,都被拿去煉鋼鐵了,包括吃飯用的鐵鍋。她怎么也想不通,能不讓人們在家里做飯?特別是莊稼人,白天在田野里勞動,晚上在屋子里睡覺,一天三頓飯,在自己家里做著吃,這可是開天辟地的事,是神的安排。當然,如果不是我的出生,她或許認為這樣也熱鬧。她以為,農家過日子,屋子里只有煙熏火燎,才有生活的氣息。特別在一個女人的月子里,家里不動煙火,也聽不見鍋碗碰撞的聲音,她真害怕,這樣冷清的日子,會傷著孩子。真的,她一直為我長得單薄、身子不結實而憂愁。母親認為,長得結實的人,既要吃飯 ,也要吃鐵,我出生后所缺的,就是這兩樣東西。特別是鐵,吃飯的鐵鍋都沒有了,在那樣的年月里,人又能從哪里補鐵呢?

這件事不只在一個時期里,折磨著我們。

也在一生中,折磨著我的母親。我在長身體時,沒有很好地得到生命需要的養料,她以為這是她的錯。在后半生中,她像贖罪似的,拼命為一家人積攢糧食,特別是麥收時節,她用一雙小腳,能跑到幾十里外的后山去揀麥穗。母親揀麥穗的身影,一直是我記憶她時的最佳切入點。長大后,第一次看到米勒的畫,我是掉了眼淚的。我以為米勒的一生,是在代替我們這樣的人,為所有的母親造像。我還以為《拾穗者》中那位彎腰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她那時就穿著那樣粗重的土布衣裳,在遍地麥子的田野上,每天從日出,走到日落。

因此,母親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不用畫家著色,都有麥子虛幻的金黃。

隨著這樣的金黃,一年一度的消逝,土地從形體上開始消瘦,而我的母親,是從精神上開始消瘦。寫到這里,我的伸向馬坊的筆,突然在墨水里和我一起哽咽。因為誰都知道,她們體內的鐵,從底層被冶煉完了。

這一年,在帶給母親喜悅的同時,把一身的痛楚,很不講情理地,帶給一位很普通的鄉村女人。而鄉村精神,在我一直很消瘦的身體里,更像1958年的痛楚,靜悄悄地和麥子,也和母親的目光,一起殘留下來。

在隨時光流逝的過程中,有一天我終于感覺到,要很好地理解母親,理解鄉村精神,必須回到1958年去。

這一年,不只是一個生命的出發點。

更是母親,作為一位女人的受難之年。

離他們額頭上的鹽遠了

連一群羊,都懂得的事情/埋頭勞動的人,就是不懂/他們只記著,羊群一生在鄉野上追逐水草/卻不知它們從干崖下,也會舔食/泥土私藏的,一些神秘的鹽/我發現,缺少鹽和缺少糧食/同樣會讓鄉村/從內心受傷

勞動者把形體,這么簡易地放在土地上。

或握一把鐵鐮,或扛一把鐵锨,或扶一把鐵犁,總之,在他們把形體,放在土地上的時候,總有一把帶鐵的農具,成為他們的另一種支撐。他們的簡易的形體,因手里的農具的古老,而獲得土地的普遍認可:讓他們一生手握農具,在自己廣袤得也失去形體的地方,純粹收種一些五谷。

這就是鄉村的主體:人、土地和農具。

而最終的維系物,是用勞動獲取的糧食。

介乎于人和農具之間,還有一群喂養在土地上的牲口。對勞動來說,它們的力量,更多時候是超越人和農具的。我在馬坊的成長中,沒有積攢下多少鄉村生活經驗,倒對那匹栗色的馬,有過一些追慕英雄一樣的情結。許多人見過,為了看栗色的馬吃草,我是一塊地一塊地地跑過去,看那些苜蓿花,在它的嘴里發出草的清香。

有一天,我在那匹栗色的馬的額頭,發現一些從緞子一樣的皮毛里,擁擠著滾出來的汗水。它的晶瑩,它的透明,讓我看出草色在馬的身體里,怎樣健康著它的生命,并透出一身的野性。我被馬粗重的呼吸所感染,像要揭示它皮毛里面的秘密似的,用指頭接住一滴馬的汗水。這不是想象,這是在鄉村生長的孩子,可能都有過的一些荒誕的經歷。鄉野的豐富和單調,生活的快樂和沉重,成長的自由和壓抑,讓我們在什么面前,都想模糊地顯示成長的勇氣。告訴你,我們生來就敬仰鄉土上的萬物,我們從田野里回來,嘴唇常常被草木染成綠色的。我們的嘴唇、呼吸、笑聲以至淚水,經常在一些草葉上流連。我們一身的野性,更多是從草木的苦澀里得來的。因此,這一滴馬的汗水,就必然要與我的舌尖遭遇了。

一股咸澀的味道,一股鹽的味道。這些濃縮在我們飯食里的鹽的味道,居然在栗色的馬的身上,也存在著,并且存在得這么美麗。

我在跟隨父親放羊的日子里,有時發現羊群會集體離開草坡,擁擠在一塊懸崖下,拼命地舔食著什么。等我走過去,羊的口水,已浸濕了大片的崖土。再仔細看,這些干燥的黃土上,有洇出的白色的痕跡。鹽,這些被泥土私藏的很神秘的鹽,讓沒有言語的羊用嘴唇發現了。我那時意識不到泥土也是有血液的,而鹽就隱含在其中,再通過莊稼傳輸到我們的身體里。有時,也滲出潮濕或干燥的地面,在空氣里蔓延。

只想到那是泥土,在時間的壓迫下潮出來的遺物。

我也在父親的衣裳里,發現鹽對土布的浸蝕。這種浸蝕是沒有仇恨的,是對勞動的一種苦澀的記錄。那是夏天,父親背著山一樣的草捆,用盡腿上的最后一滴力氣,邁進一扇古舊的大門。在太陽的垂直打擊下,他被身邊的草捆襯得更蔫了。他需要吃一陣煙的工夫,來為處于勞動狀態下的身體減震。然后,隨著身上的汗滴的消退,他會脫下那件混合著青草氣息的褂子,把它涼在院子里。接下來,是陽光聚集在這件褂子上,從一道道細密的布紋里,把那些來自父親身上的汗水,曬成一坨一坨沒有形狀的鹽。我摸過陽光曬過的父親的褂子,是一種割手的粗硬。土布的柔軟和彈性,早已在這些勞動過程中,像父親的骨頭一樣,被慢慢地粉碎著。我由此意識到,一個人在田野上勞動,就是揮發他身體里的鹽。也只有在身體里藏下足夠的鹽,才能在陽光和莊稼的覆蓋中,挺直勞動者的每一天。

鄉村生活中,缺少鹽和缺少糧食,同樣會讓我們從內心受傷。

一些在關外背鹽的事,讓馬坊人從最封閉的狀態下,向西沿著一條叫古絲綢的路,打開家園的一角。他們懷里沒有絲綢,他們背上只有糧食,他們知道這個方向上,有鹽在大地上等著他們。背鹽的路是漫長的,幾個月的行走,就是為了給村莊背回褡褳里的一砣青鹽。也有在背鹽的路上,沒有走到鹽的身邊,卻把一身骨架堆放在路邊的人。對鹽的理解,我不及在馬坊生活了一世的母親。她不會面對鹽,說出埋在心底里的敬意,但她在肢體語言上,每天對鹽都有一些儀式要重復。每天早上要擦的第一個器物,肯定是那個盛鹽的瓷罐。每天做飯前,先把一撮鹽從瓷罐里,用兩個指頭捏出來。瓷罐擺放的位置,也在廚房的最鮮亮處,有好些年,就放在祭灶爺的地方。

透過通體晶瑩的鹽,我也從它的苦澀里,發現勞動不光是一件讓勞動者生死疲勞的事,也是一件讓我們絕對不能簡單開口、簡單歌唱的事。

要知道大地上,草木的身份貧賤,勞動者的身份貧賤;草木的傷勢嚴重,勞動者的傷勢嚴重。映在一群羊的眼里,或者那匹栗色的馬的眼里,一個勞動者,生命中有多少鹽,能讓日出蒸發到日落?

對于勞動者,汗水會彌漫在周身的每一個部位,但我發現,汗流在額頭才像汗,才能引起我這樣的聯想:額上的鹽。

這些在馬的額頭發現的鹽,在父親的額頭上見得最多。但我不想把這樣的鹽,放在他的額頭上去寫,因為他的額頭的粗糙、黝黑,還有塵土的日夜吹拂,還有肢體的擺動強度,使它們滲出來時,像沒有形體的雨水,在額頭橫溢,像在繼續強化著勞動的緊張和艱辛。而這樣的鹽在母親的額頭上,就變得美麗多了。望著它,勞動雖不會被美化,但它帶來的緊張和艱辛,會被舒緩許多,淡化許多。

我曾在麥田里,多次看見母親抬起頭,一只手握著鐮刀,一只手遮在眼前,她要緩解彎腰割麥時的喘息。她長久埋在麥壟里的額頭,突然被陽光照亮了,那是一層細密的鹽。我知道,這是母親身體里維系生命、力量的貴重元素,為了生活,她必須一滴一滴地消耗它。因此,望著她的額頭,我的目光里,總有一種疼痛,像把鹽撒在傷口上的那種疼痛。

這些年,我離馬坊遠了,離父母額頭上的汗水遠了。離那匹栗色的馬的額頭上的汗水遠了。應該是離他們額頭上的鹽遠了。

也離那群在土崖上發現鹽的羊群遠了。

但糧食里飽藏的他們額頭上的汗水或鹽的氣息,我沒有遠離。一年中,我要從馬坊帶回一些糧食、蔬菜和瓜果,因為我的胃里,始終需要這些故鄉的物產。有了它們,我生命里一刻不停地呼吸,就與馬坊暢通了。

與他們額頭的鹽,也應該暢通了。

額上的鹽,不要告訴我:這不是鹽應該閃亮的那一面。

我的發現,已滋養了我這么些年。

每次抬頭,故鄉給予我的一切,就像濃縮在一個人的額頭上,就像一些晶體的鹽。因此,只要還有一些機會,能再一次真實地生活在鄉土上,我就知道把目光,始終放在勞動者的形體上。

替荒蕪的鄉村舉起燭光

我不懷念,母親在世時/鄉村里的清貧/那些響動在,時令深處的/一些大自然的節奏,應該是陽光帶著雨水/朝向大地的朗誦。我不出聲/也能聽見,皮膚或骨頭在哪里生長/又在哪里,發出一個人的/光芒

鄉村的荒蕪,是從路開始的。

在通往馬坊的路上,我的目光突然瓷愣起來。沒有一棵樹木的遮蔽,人就像裸在鄉村的土路上,讓陽光垂直著打擊。盡管村子、田野,還有田野里的莊稼,都親人一樣地等候在我的身邊,但因缺少一些樹木的引領,我和它們的距離,也就像我寫作《紙上長安》時,想起自己和唐朝的距離,是一樣的遙遠。

我與馬坊,應該是沒有距離的。因為這么些年,我在這里吃過多少糧食,穿過多少衣裳,是斤和米這些簡單的計量單位算不出來的。就因為見不到那些在鄉村的土路上,曾經陪伴我走動的樹木,這些很有分量的東西,似乎不那么重了。我也只有回到心里,一個人問自己:

那些樹木呢?那些樹木下的陰涼呢?那些陰涼里的遮蔽呢?

對于一座村子來說,樹木是一些超越莊稼,有著自己神位的植物。它們至死守護在村莊的周圍,老讓你覺著,被樹冠遮蔽的房屋下,生活像風拂過樹葉,總是在大地上不停地響動著。有些人家,甚至把樹木當作逝去的親人,讓它們代替祖輩的身影,熱烈地站滿房前屋后,為的是在家族血脈的延續中,不忘掉每一個慈祥的面孔。因此,和大地上所有的村莊一樣,馬坊是一個被樹木圍著的地方。它的濃郁的陰涼,是我們分享過的另一種幸福。

就在這條伸向村子的路上,它徹底地消失了。

這讓我從大地的主動脈上,看到鄉村的荒蕪。

我不能不心疼。這些年生活在西安,也聽說過村里的一些事情,也清楚在大規模的城鎮化進程中,整個中國鄉村的付出,是連骨帶筋的,那就是土地的被遺棄和被荒蕪。我能想象得到,隨著土地的不斷失血,馬坊的脈氣,是怎么從田野上開始荒蕪的。比如勞動,很難再有人群的場面出現,只能從莊稼地里,偶爾碰見一個彎腰的人,準備抬頭看看天空。能看出這時的勞動,在他身上已沒有多少熱情可言,完全轉化成一種勞動者的孤獨。但我沒有想到,那條被密匝匝的泡桐樹,延伸到馬坊的心口的土路,已荒蕪得沒有樹的影子了。

依我對鄉村生活的經驗,一棵樹是一個人的方向,一片樹就是一個村子的方向。許多農民在心里,是用一棵樹來記住一個地方的。每次出遠門時,也是看著一路上的樹,記下日后的回程。有許多次,我跟大人在后山的斜家嶺、上家溝、黃家洼里挖藥,只要看見前面有一棵大樹,走過去,準有一戶常年在這里守山的人家。他們不知道什么叫世外桃源,我當時也不知道,但他們生活的這地方,確實像一種世外桃源,日子過得不富裕也不貧寒。即使沒有這樣的人家,這么蓊郁的樹下,也會有一眼等著我們的山泉,讓你覺得蒼天把它能俯瞰到的地方,能為一生注定要經過那里的人,安排好起碼的生活。這就是那時,我們在土地上隨處享有的和諧。在馬坊以外的村子里,我記不住幾個人的名字,但哪個村的城門上,有一棵什么樣的老樹,我們都知道。

有時候,一棵樹就是一個家族的威嚴。

我們村有一個讀書人耿恭,在老一輩的傳說中,他在紙上畫一個螞蚱,也會引得雞來啄食。我見過他家的槐樹,在一個村子里是最高大的,像他當年讀的書一樣,沒有人比他讀得更多。他們家的脈氣,就長在這棵槐樹上,引得我們小時候,只要抬頭望天,會一律把目光落在它上面。我想,如果那棵槐樹不被伐倒,至今還長在他家的院子里,那將是一種怎樣的氣象?

我記得,隨著那棵大槐樹的倒下,那個家族也衰落了。

我心疼的直接原因,是這條路上的護林者。

他是我的父親。在許多年里,馬坊沒有人不在這條栽滿泡桐樹的路上,和父親打過招呼。他們走過來,能感覺到一身的陰涼,是父親從樹上摘下來,葉脈清晰地遞過來的。我以為父親用數年的汗水,為這個村子留下的一道風景,也為我們留下的一個念想,不會因他的離去,而遭遇不測。這些像父親一樣,在土地上站著的樹,還是被父親身后的鄉親們,一棵不留地砍倒,或蓋了房子,或燒了柴火。面對這樣的結局,我真后悔,為什么不找到當時在村里主事的人,挖幾棵父親天天侍弄著長大的樹,解成材方,陰干后為他打一副棺材呢?我記著,他沒有動過這些樹木的一枝一葉,他是背著院子里一棵桐樹做的棺木,離開他栽種了許多樹木的世上。寫到這里,我突然發現父親以上的那些人,是最懂得生死的。因為父親很早的時候,就在院子的角落里,為他和母親栽了兩棵棺木樹。他們在安頓后事時,很少在自家以外的土地上,想著占用些什么。

寫到這里,我突然對這個世界,包括我自己,生出了許多無法原諒的厭惡。想想我們的祖先,在自己的一生中,如何敬畏著天地萬物,從不想到奢侈地生活。特別是像我父親這樣的農民,只要身子穿暖了,只要肚子吃飽了,就會繼續埋頭,侍弄土地。想想,一個院子有多大?還要找一塊閑地,提早把自己死后的棺木樹親自栽下。

他們不知道村后的山上,有著綿延的林木嗎?

這樣的人群,在我們的大地上,現在還有嗎?

就是現在的白發蒼蒼者中,還能找得出來嗎?

回到前文,當然,他不會想到他身后的樹木,會和路一起荒蕪。

我也無法憤怒。只能這樣排遣或安慰:如果需要,我會從身體上咬牙取出某一塊彈性很好的皮膚,補貼鄉村留在我心頭的一些荒蕪。甚至取出,一塊部位最關鍵的骨頭,我都愿意。因為我的身體,是生長在鄉村里另一種可以移動的莊稼,它被反復滋潤著。

而滋潤它的泥土,已被日子荒蕪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樹木稀薄。鳥聲稀薄。一村人的呼吸,也變得稀薄。

其實,真正降臨在鄉村的荒蕪,已越過這條失去樹木的土路,向田野蔓延,向莊稼蔓延,向天空蔓延,更向人心蔓延。不說像我這樣,在這里有祖有根的人,看著樹木也像親人一樣,在時間蒼涼的逼迫中加速著逝去時,心里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就是那些在天空飛來飛去的鳥兒,在沒有樹木可落的日子里,一定會在這條路的上空,替自己,也替一個人哀鳴著。

我后悔這種在鄉村,普遍存在著的荒蕪,被我在馬坊看見了。

而且是在父親精心養護過樹木的路上。

我不懷念母親在世時鄉村里的清貧,但父親在這條通往村子的路上,為我們手植的那些陰涼,我會至死懷念。那些響動在時令深處的,一些大自然的節奏,在父親活著的時候,應該是陽光帶著雨水,在這條樹木蔥蘢的路上,朝向大地的朗誦。我不出聲,也能聽見皮膚和骨頭,在哪里生長?又在哪里,發出一個人的光芒?

我不出聲,不等于我不穿過自己的心臟,在一個溫暖的地方,替荒蕪的鄉村舉起燭光。就像當年,在鄉村貧弱的燭光里,許多人讓我走出荒蕪。

那些舉燭的人,還活在鄉村的心里?

帶著傷疤瘋狂生長的植物

但我必須忍心/分一些,純粹屬于窮人的愛/直接獻給在泥土深處/帶著傷疤瘋狂生長的植物們,它們在黑暗里/不忘傳遞,鄉村的力量/不忘把一群勞動者,從勞動中救活/我在那時,能想象得出的比喻/就是它們多像燈盞/把生活,從頭照亮

回到馬坊的第二天,一清早我就出了家門,向村南走去。

我是被那里的植物們召喚著,想和它們一起,訴訴對一塊土地的衷腸。因為在馬坊的地名志上,有一個叫南嘴稍的地方,像是我們生命的原點,走出這里或沒有走出這里的人,都有一些抹不去的記憶,寄放在南嘴稍的許多植物身上。

一個人對于一塊土地,是會懷有一些沖動的。就像我對南嘴稍,幾十年都過去了,但突然臨近它,一想起它帶來的那份快樂,就想放開嗓子,像叫最親的人一樣,想在田野不放棄生長的空曠里,叫一聲植物們。

我要是那樣叫了呢?

那些正在靜悄悄地,開著各自的花朵的植物,會從花瓣或葉子上,迅速分泌出一些汁液,以便記憶一個鄉村少年的模樣。

可我沒有這樣叫。在這么平常的地方,除過莊稼,那些從不擠占一壟好土地的植物,會在地頭、鹼邊和溝坡這樣的閑散地帶,銜接我們成長的每一個細節。一當我們把生命的一部分,消磨在它芬芳的時光里,就會成為植物身上的一些花朵,年年歲歲,會跟定季節自由地開放。

我說的南嘴稍,在地理概念上,應該是某一種地形的末端,離另一種地形可能很近了。以槐疙瘩山、楊家山、高嶺山為依靠的馬坊灘,是大自然沖積出的一塊小小的塬面。我小時候就想,馬坊像是誰從西北,平緩地伸向東南的一只手掌,掌心部分,也是土壤最肥沃的部分,應該聚攏著鄉里幾個最大的村莊。這南嘴稍,像是其中的一根指頭,伸到一條溝壑的邊沿,也就是田野的邊沿。我家的那幾塊土地,就在這里點綴著。可以想象,南嘴稍對于我們一家,就是一塊人間天堂,我們生活中的一切,都要這塊土地付出。當然,我們一家人的心思和汗水,也就由這塊土地支配了。

可以這么說,凡是莊稼以外的植物,在南嘴稍生長的地方,我的腳趾,都在上面觸摸過。在莊稼停止蔓延的地頭,我認識了許多野菜,一種叫小蒜的野生植物,長得一灘一灘的,一镢頭挖下去,一堆白嫩透明的東西,拿回家放上幾個月,吃時一口新鮮的香辣味。那種野刺薊,長得半人高,一頭耀眼的紅花,只能遠遠地望著,手如果伸上去,刺會火辣辣地鉆進皮膚里。在因地勢而形成的眾多鹼邊,我們俯瞰鹼下的麥子,仰望鹼上的玉米,卻坐在鹼上,拔著身邊的繽草,搓成一列一列的草繩,斜背在身上,再從青綠的鹼邊,迎著夕陽走出來,那才叫鄉村的詩意。在塬面突然斷裂出的溝坡里,只要我們有時間,一年二十四個節氣里,要挖藥有藥,要斫柴有柴,要割草有草。而一個鄉間的桑樹,多生長在這些溝坡里,使我們從黃土的粗糙中,有機會摸到絲綢的感覺了。

我熟悉的許多植物,是在一些人家的墓地上。被莊稼簇擁著,中間是幾堆土冢,一兩棵樹長在邊上,整個墓地像一塊不大的草坪,蒲公英、麥花瓶、十字花、白蒿、黃芪、柴胡,這些草、藥兼有的植物,使我對鄉村的墓地,從來沒有過恐懼感。一個人低頭在田野里挖草,碰到一塊墓地,就像從誰家路過,想進去就進去,全當看了一回他們家的長輩一樣。如果發現有幾朵開得燦爛的花,一定會上前采一些攥在手里。反倒是現在的公墓,把一個村子里斷斷續續的死亡和悲痛,全部集中起來,放大在土地上,使那塊本來生長許多植物的陽光之地,顯得陰氣很重,村人除過每年的清明節,很少再去那里。

而南嘴稍的植物,有些形象還裝在心里,但名字已經叫不出來了。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意識到這些在大地上,不停地替黃土改變膚色,或呼吸的植物們,沒有一種,不是我在貧窮的歲月里,敞開一個人的內心,盡力愛過的。那些長在地頭的芨芨菜,長在鹼邊的群蒿蒿,長在溝坡的地軟軟,在許多年間,接替麥子和玉米,在我們的胃里穿梭。不用追問,也不用撫摸,那些一直在心里思念雨水的植物們,知道南嘴稍這塊土壤不肥沃,也不貧瘠,但拼命地生長,是它們對馬坊持有的忠誠。

或許,這才是我最終要記住它們的地方。

我與植物在土地上過多地廝守,和一個叫朝鮮的人很有關系。他大我幾歲,一有空閑,就約我到南嘴稍挖草斫柴。他每天挖的草或斫的柴,都比我多得多,好像滿地里的草和柴,認識他的籠子和鐮刀。我很羨慕他,特別羨慕他手中的鐮刀。一般來說,我們挖草斫柴的鐮刀有草鐮、笨鐮和鐵鐮。我家沒有鐵鐮,有一把笨鐮,用起來還不如草鐮。每次在南嘴稍勞動,等到朝鮮歇下時,忙拿過他的鐵鐮,趕緊斫上一會兒柴。鐵鐮的鋒利和輕巧,讓我對這種手工農具,產生過一些幻想,直到離開村子,離開勞動的現場,也不曾擁有過。我在馬坊的許多遺憾,這應該算一件。就是現在,還想得到朝鮮的那把鐵鐮,作為我對農業的記憶之一,很珍貴地收藏起來。

我后來見過朝鮮,真正的農業的沉重,已把他折磨得很木訥。

我想那把鐵鐮,也應該被時間磨鈍了。

看著這一切,我想我必須忍心,分一些純粹屬于窮人的愛,直接獻給在泥土的深處,帶著傷疤瘋狂生長的植物們。它們在黑暗里,不忘傳遞鄉村的力量,不忘把一群勞動者,從勞動中救活。

我在那時,能想象得出的比喻,就是它們多像燈盞,把生活從頭照亮。

我沒有能力,為馬坊的植物們編一部志書,但我想讓更多的目光,看見這些生長在黃土鄉間的草木。我以為,那些用鐵線勾出的植物的形狀,那些用文字說明的植物的品性,比我這些為感恩馬坊和它的植物們,而運用的掏心掏腹的文字,要有生命得多。再看看這些植物,恒久地生長在土地上,每一種都很樸素。

植物們,讓我把這個夢想藏在心上。

如果真的做不到,就讓我提前從天空,放下一個人的目光。

然后從泥土的裂痕里,喘息著親近你們。

我帶不走這些遙遠的草色

風不吹,風不在我身上/低賤地吹。它要從草色里/吹出暗含在勞動中的所有表情。那些浮動在/鄉村里的生氣,讓我心動地觸摸到了/日子身上的,那一份快樂/那一份悲傷。我不說/它也掛出草色,深埋在風中的/一些細節

透過草色,我遙看馬坊。

一些被田野,包圍得很溫情的村莊,在大地的某一個高處站著,或在某一個低處蹲著。總之,村莊很像一個常年在田野上忙碌的人,或站或蹲,始終保持著一種勞動的姿勢。

我生長的這個叫耿家的村子,它擺出來的姿勢,在一塊平展展的土地上,似乎更夸張一些。它不像別的村子,讓一村人擠在一個很小的空間里,盡量把土地騰出來,讓給莊稼去生長。它擺出幾條街道的架勢還不夠,讓一脈大戶人家,在村子的北邊再造子村,取一個聽起來很邊遠的名字:耿家山。其實是和母村,只隔了一塊地的距離。讓一脈姓張的人家,在村子東邊,一條流水很通暢的胡同里生息繁衍,也取一個連姓的村名:張家。

而我要寫的草色,在今天的馬坊,已沿著村莊,沿著田野,沿著道路,退到北邊的山里和南邊的溝里去了。草色在土地上,已變得十分稀罕,已不像我們在村里生活時,只要走出院墻,沿路的小草,會讓我們從腳的底下,感覺到土地的每一處,都會給人帶來一種溫馨。我們不需要離開村子多遠,就會從一些鹼邊,翻開大地的本草綱目。我家的院墻后邊,被村人稱為莊背后,從西邊的富倉家,向東伸到抗戰家,幾百米的壕溝里,樹木的陰涼,沿著天空往下撒,草色的粉嫩,沿著地氣往上升。這是春天、夏天和秋天的景象,到了冬天,有這么多的草木,在我們的院墻后邊,往更深的土層里扎根,人住在這樣的地方,會感到一個村子里的風水,就是這些不出聲的草木帶來的。

那時,我們在莊背后拔草,能聽見母親在院子里走動的聲音。吃飯時,一聲呼叫,從院墻上傳過來,我們聽到了,草木也聽到了。那些在籠子里,和在地上一樣精神的野草,自然會跟著我們回家。

有一種叫小蒜的野草,嫩綠的秧子能吃,根部一挖一把的子實更好吃。不僅莊背后生長,田野里也多得是。特別是它的子實,每翻一次地,就是白花花的一片。我們跟在犁地者的后邊,彎腰揀拾著。到了夏天,每下一次白雨,又會從揀拾過的地里沖出一片。害得我們一整個夏天,都仰頭望天,看著幾時再下白雨

這些草色里的飽滿生活,怎么就消失了呢?不說我們想吃小蒜,就是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也要跑上幾十里路,到高嶺山后邊的林帶里,才能尋找得到。

這是反復整修土地的結果,是過多使用農藥的結果。

也是雨水,一年比一年少的結果。

懷著對草色的絕望,我在靠近一個年長的播種者,他藏在身上的那些早年的氣息,給我傳遞泥土的隱情。

這時,風不吹,風不在我身上低賤地吹。

它要從遙遠的草色里,吹出暗含在勞動中的所有表情。那些浮動在鄉村里的生氣,讓我心動著觸摸到了日子身上的,那一分快樂,那一分悲傷。我不說,它也掛出草色,深埋在風中的一些細節。

草色在那時,不僅貼著村莊生長,貼著地面生長,貼著鞋底生長,也在人畜活動的中心地帶,在一個又一個的園子里生長。

寫到這里,我想在鄉土中國的概念中,提出一個園子文化。

這是被田野考察的學者們,忽視了的一個鄉村空間。就說我們村子,出了我家的門,往南有四個背靠背的園子,被務得最好的是我家的,其余是團兒家的,浩德家的,山城家的。往西是興運家的園子,往東是禮娃家的園子。在村中間的街上,十幾家人修了園子,有一些鄉土園林氣息的,要屬青海家的。園子里長滿了各種樹木,兩棵巨大的杏樹,從園子里伸出來,把一個忙天里走大車的巷道,也覆蓋得陰涼起來。一口水井,打在園子的中間,供周圍的人家吃水。園子里的韭菜、黃花菜,還有牡丹花,多得叫不上名字。在這些園子里,天天見男人們攪水,也見女人們坐在花草旁,說話做針線活。

而對這些園子的破壞,是從我家的園子開始的。

都是鄉親們,我是處于敘述的需要,才提起這些陳年舊事。山城家想把四個園子連同一條走人走水的巷道,都占了蓋房子。山城這么想了,在村里當隊長的彥龍也就這么同意了。至于后來惹出的打墻、挖墻、斗爭人、再平反的事,是這個端正了幾百年的村子里的拍案驚奇,我不想在這里為此浪費筆墨,只想讓后人記住:這些在村子中間,活過幾輩人的園子,不是自然消亡的,是被人為地毀掉的。

透過草色,就想起這些園子。

盡管風不吹,風不在我身上高貴地吹。

只想讓它從草色里,吹去這些陳年的事,再吹出一個流傳在馬坊,戴在一枚草戒指上的愛情。我們知道,有一位叫草香的女孩,她是煦風吹過的鄉野里的新娘。她個人的生活并不幸福,卻把一種熱愛土地、熱愛草色的品質,通過她的手腳的勤勞、心地的善良、目光的純凈,傳遞到我們身上。她在這塊土地上,應該活成了神。我們這些從馬坊走出的人,誰也帶不走她。就像今生,我帶不走這些遙遠的草色,也帶不走草在泥土里,扎根的聲音。

透過草色,我看見一個人單純的過去,在大半個馬坊隨風漂泊。

也隨風傳出,他在心上留給草色的暗語。

水在這里是一線光芒

不要追問,我們為什么像植物/被純鐵的鐮刀,攔腰斫斷/也不會讓疼痛不止的根,在泥土里死去/喊一聲,斷背一樣的高嶺山/水是一線光芒,水會給細小的/種子和我們,一些貼近神/喘息的機會

在馬坊的地面上,看不到一條流動的水。

這里也有河。只是它距離我們的村莊,還有一定的距離,還在一些原面破裂后,突然塌陷下去的溝里,身子瘦瘦地移動著。我們到鄰村去,必須穿越這樣的溝,還要在河灘里,踩著一些穩穩當當的趔石,從河里不大不小的水面上,踮著腳走過去。

不要以為這些河,是從某一個源頭流來的。它是我們生活的村莊里,植物們在田野上沒有吸收完的水,通過大地的毛細血管,貧瘠地流了出來。或許,這是神有意的安排,讓我們在大地疼痛過后的傷口上,看見它的身體里,水的一線光芒。水說不上有多么豐富,但是一滴一滴地,一直為我們深藏著。

一村人活下來的信仰,也全藏在這些水里。

我在馬坊成長的過程中,對水一直懷有很復雜的感情。我沒有說過我熱愛水,也沒有說過我仇恨水。有時候對水的表情很淡漠,不像對莊稼那樣熱烈,因為在平常的日子里,很少能看到帶著激情的水,怎樣在大地上滔滔流動。

但對水的神秘,始終是有的。

就像面對山坡,我會心存一些渺茫。

要說馬坊的地理,沿著東南向西北方向走,總有一種人在山坡上的感覺。事實上,這塊從大形看起來很平緩的土地,就是由眾多的坡地連綴起來的。而在這些五谷之神的山坡上,一些比米粒還要細小的糧食,讓我們寂靜著坐下,不解開粗織的衣裳,也能摸出日子,在哪里跳動。

我在這些糧食上,看見了陽光,也看見了水。

特別是水,也是米粒一樣細小的水。因此,水在我的記憶里,永遠都在某一個地方躲藏著。比如在天空躲藏著,在地底下躲藏著,在植物的根莖和葉子上躲藏著,也在我們的身體里躲藏著。我也發現,人在大地上,永遠跟隨著水的足跡流浪。不管你順著水,還是你逆著水,而水的方向,就是神的方向,它強悍而霸道地,決定著一群人和一座村莊的命運。

我說水在天空里躲藏著,這不是想象。生活在馬坊的人,曾經對天空很放心,以為天空和自己一樣,也在一年之中,操守著二十四個節氣的品行,為大地降下適時和適量的水。比如春雨淅瀝,比如夏雨瓢潑,比如秋雨綿綿,比如冬雪皚皚,天空總是這樣富有詩意地向我們賜予著一份水的恩情。而馬坊的地勢,有槐疙瘩山、楊家山、高嶺山、五鳳山環護著,只要移動著的云朵,在某個節氣里一碰撞,雨水自然會從云端落到地面上。就是缺雨了,一群背著水罐的女人,到高嶺山后邊的溝里走一趟,回到村子不幾天,一場雨可能就來了。這些與水有關的事情,總是很神秘地在我們的村莊里發生著。甚至現在,我還記得那些背水的場面:

一群善良的女人,一群黑亮的水罐,一群曬焦的脊背。

一切曾悄無聲息地,在馬坊的山路上移動。

我說水在地底下躲藏著,也不是想象。因為所有的村子,都靠幾眼數十丈深的井,解決著人和牲畜的飲水問題。而我對馬坊的神秘感,多一半也來自它的地下,藏著我們看不見的暗河。我家居住的西村,幾輩人先后打了四五眼水井,水最旺的要算打在我們幾戶人家門口的那一眼。早晨或傍晚,井臺上大小水桶排開,轆轤一圈圈轉著,井繩一圈圈纏著,而井水,一桶桶被從地心里,清涼地提到晨光或晚霞里。我那時很羨慕打井的人,因為他們用一塊油乎乎的布,包著一個叫羅鏡的東西。每到一家要打井人的院子里,把它從懷里掏出來,對著陽光,在地面上挪動著,直至定下一個點。接下來,他會一天比一天深地向地下挖掘著,十幾天后,他會把他認為的地下有的那壇水,打出來給主人看。這時的主人,會用第一桶還沒有經過沉淀的水,先在院子的照壁前,祭奠一下祖先,再痛快地喝上一口,然后洗一洗臉和手腳。可能從這個時候起,他們才相信祖先選擇的這塊地方,真的是有些風水的。他們居住的地下,有一脈暗暗流動著的水,日子就一定有什么滋潤了。

我們村沒出過打井的人。因為打井,被村人認為是在龍脊上取水,打不好,挖出一眼干井事小,壞了一村的水脈事大。所以,那些流動在鄉村的打井者,都是些外地人。他們在馬坊這塊土地上,把身子沉得比我們深得多,地下有著怎樣的水系,他們也能摸索到一些。一位打了幾十年井的人,干不動這種穿山甲一樣的體力活,準備回老家時,感嘆我們耿家的祖先,把馬坊一塊最好的風水享用了。

其實,我們的祖輩人,都是些簡樸的生活者。

無人不問自己:一生用多少衣物、糧食和水?

因此我說,水也在我們知足的身體里躲藏著。

只是不要追問,我們為什么像植物?被純鐵的鐮刀攔腰斫斷,也不會讓疼痛不止的根,在泥土里死去。喊一聲,斷背一樣的高嶺山,水是一線光芒,水會給細小的種子和我們,一些貼近神喘息的機會。

寫到這里,我想馬坊這塊土地,還是真有知性的。它的地面上,看不到一條流動的水,但水的足跡,永遠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神跡。我們不需要想它,也不需要看它。天空需要它,它就在天空里;大地需要它,它就在大地上;莊稼需要它,它就在莊稼里。

我們需要它呢,它就在我們需要的所有事物里。

比如伏天,我們在大田里干活,身上先是落了一層土,接著就滲出一層汗。這些浮在我們皮膚上的土和汗,在勞動過程中是感覺不出來的,更感覺不到它們對身體的折磨。等到在地頭上坐下來,被熱烘烘的風一吹,縮得每一個毛孔都難受時,誰能料到一場白雨會從天而降,沖得我們的衣服和身子,再也沒有勞動帶來的苦累了。一眼望過去,田野輕生了,我們負重的身子也輕生了。

有一段時間,在南溝里挖藥時,我赤腳坐在河灘上,愛看著一面斷崖出神。那時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是斷崖的陡峭,是斷崖的土黃,還是斷崖上的一些影影綽綽的痕跡?

現在想來,應該是水的光芒,在那面斷崖上照耀著我。

我也從那面斷崖上,看到了馬坊的生命線。

現在,它在真實地下沉著。下沉到我們要想滋潤地,聞到水的甘甜的氣息,也有些為難了。也有親人來信說,村上水井的水位,明顯地往下降。當年十一二丈長的井繩,已經短得夠不到水面了。有幾眼井里的水絞干了,被村上人用土填了。盡管許多熟悉的莊稼,站在馬坊最遠的坡地里,告訴我這是水的光芒,還能夠照耀到的人間的高度。

還是那些靜止在莊稼身上的水,讓我們坐下來。

在五谷之神的山坡上坐下來,用一雙冷靜的手觸摸自己。

也坐下來,冷靜地觸摸生活的韌性。

看著莊稼怎么突然退場

這么蒼勁的原野上/風涌過來,天空也在收縮/過去的光芒。一只飛鳥/投下豐滿的影子后,急忙從人群的頭頂/轉身東渡。一系列向西的山脈/也退到大地,接近神的邊緣/伸出一雙,能挽得起/山河的手

秋天的馬坊,起初是厚實的。

厚實的玉米,厚實的高粱,厚實的蕎麥。

厚實的谷子,厚實的糜子,厚實的豆子。

這么多的莊稼,用一種純金、純銀或純銅的顏色,把大地撐得滿滿的。不要說風,就是我們的手,如果從田野的一頭輕輕地掀一下,不同莊稼興起的波浪,會集體涌到田野的那一頭。

這時候,人會從莊稼地里被擠兌出來。

站在地頭上想:成熟是這么快的事情?

而我心中的秋天,總是從一些農具上開始的。只要從某個早晨起,看見父親坐在房檐下,把搬玉米的背籠、斫谷子的鐮刀、打豆子的連枷,一件一件地收拾著,就知道秋天馬上要從莊背后,涌到我家的院子里了。爬到后院的墻頭上一看,昨天還有些綠色的莊稼,已經黃成一片了。

從碾子坡望上去,已有手提鐮刀的人,在地頭晃動著。

這時,我的興趣是先在田野上轉一圈。我知道,對于生長到了成熟期的莊稼來說,收秋是一件很悲壯的事。特別是玉米、高粱、豆子這些生長期僅次于麥子的植物,它們與麥田毗鄰著,親眼看到麥子是怎么被割倒的。一把鋒利的鐮刀,從麥稈上走過時的聲音,讓它們想到,將來也有被祭獻的這一天。因此,我必須趕在瘋狂的收秋開始之前,把一些特別熟悉的植物們,像親人一樣看上一回,記住它們生前在哪塊地里,與我并肩站立過。

在村西的一塊地里,我要看一看玉米。因為我們這一分子人最老的祖墳,就埋在這里。幾棵籠出一地陰涼的老槐樹,搭過我們看秋的草庵子。涼颼颼的夜風里,幾個莊稼人躺在草庵子里,既看著地里的莊稼,看著天上的星星,也看著土里的祖先。有許多個白天,我坐在這個庵子里,反復地看過馬坊的地形,想我什么時候,能從這里走出去?庵子四周的玉米,一次也不給我答案,只用綠色寬厚的葉子,撫摸我不安的身體。

在村北的一塊地里,我要看一看高粱。這種莊稼的產量很高,豐年時它是牲畜的草料,饑年時它是我們的口糧。它不管我們把它種在哪里,都齊刷刷地往天空里長。天上只有一顆太陽,而地上有多少棵高粱,就有多少顆太陽。我們被風吹紅的臉,也像一穗高粱。

在村東的一塊地里,我要看一看豆子。這種植物給我的印象,就是那么細軟的莖葉上,怎會結出這么金黃、脆硬的豆子?也在這塊種過好多年豆子的地里,埋著我的爺爺。他是二十出頭上去逝的,留下父親一個孤兒。我想,爺爺傳下的這個家,真像豆子的莖葉一樣,風一吹,就會伏倒在地上。但最終,父親還像一顆豆子一樣,剛硬地活了下來。

在村南的一塊地里,我要看一看蕎麥。這種植物,總讓我想起母親。蕎麥是匍匐在大地上生長的,它們在開花期,真像村婦頭上頂的手巾,一頭的碎花,要多繁有多繁。它們成熟了,一頭的黑麥,也是要多繁有多繁。它們從開花到成熟,用枝葉把土地,包裹得嚴嚴實實,不但人的腳步踩不進去,就是一些小動物,也跑不開步子。因此,在所有的莊稼中,蕎麥的生長是最忠誠的。只要有陽光,雨水的多少,肥料的多少,都不是狠勁生長的問題。

這樣看上一遍,我對莊稼開始從秋天的退場,心里就不難受了。

就能理解,再美好的事物,在大地上都有自己的大限。

你看,這么蒼勁的原野,風涌過來,天空也在收縮過去的光芒。一只飛鳥,投下豐滿的影子后,急忙從人群的頭頂,轉身東渡。一系列向西的山脈,也退到大地接近神的邊緣,伸出一雙,能挽得起山河的手。

我不在別處。我早已走出家門,也提著鐮刀,跟著父親走。

馬坊的大小坡地里,我看見鐮刀,飛出生鐵的脆響。玉米被男人們砍倒了,一攤一攤地擺在地里。接下來,是一群村婦,把玉米的胎衣剝開,把金黃的棒子取走,留給大地的,是一堆柴火。如果要播種麥子,這塊玉米地就得不到喘息的機會,很快被收拾干凈,讓犁鏵再一次犁開,讓種子再一次走進去。如果要輪休,那些玉米稈會被遺忘得很久,會成為鳥兒們覓食的地方。甚至一個冬天,讓走過田野的風,都與玉米的葉子,絮叨著那些消失在秋天的事情。

高粱也被釬了,豆子也被斫了,蕎麥也被割了。

而收谷子的過程,很叫我留戀。一片金黃的谷子,先被從根部割倒,再裝上馬車運到場里,然后由一村的婦女,把一捆谷子攬在懷里,手持鐮刃,一個穗子一個穗子地釬下來,再用連枷拍打,直至黃燦燦的谷粒,從風中揚出來。我們只說小米好吃,從不細究一粒米在成熟的過程中,消耗的陽光和雨水不說,消耗的地力地氣也不說,只說一個農民,要用多少時間和力氣,侍弄谷子成長?

誰知道這些呢?當然,他們也不知道。

我在揮舞鐮刀的過程中,突然看見那匹栗色的馬。

抵頭天地的衣襟里,它的鬃毛悄然卷起。

我手中的鐮刀滑落了。我的中指和食指,已經被鐮刀割破了。鮮血淋漓,滴落在玉米稈白生生的茬口上。這些秋天的傷口里,也滴入了我的血液,或許,這才是我在馬坊的一些驕傲,也是我有足夠的勇氣,把收秋寫得悲壯的原因。

這時,疼痛已不在感覺里。

感覺里是那匹栗色的馬。

它不抬頭,一個季節的氣息,也會被干凈地藏進肺部。

看著莊稼的突然退場,看著土地的突然瘠薄,看著天空的突然單調,我想:能從原野上,扶起一個人么?然后跟隨著他,也從秋天退場。

一堆固定了一小片河山的灰燼

灰堆坡,誰倒出秋天的/一堆灰燼?那個神色慌張的/馬坊的黎明,誰在大地成熟的身體上/放下霜一樣的白露?一堆灰燼里/沒有一點,殘余的火星/帶著一臉寒冷,草木也放下/過去的旺盛,或讓一片枯葵/扮出人間的舊相

我一再提醒我的文字,不要把馬坊神化。

說穿了,這是一塊很簡單的土地,簡單到只能養活一群人的土地。

比如在這里,你很難找到一些歷史時間的痕跡。這里擁有的除了自然,還是自然。馬坊人在用身子貼著土地,在其上舒坦或艱辛地呼吸時,懂得天道在這里,似乎才暗合人心,才是我們的主宰。一位普通的農民,如果遇到一些悲傷的事情,不會呼天搶地,也會虔誠地對著天、對著地,默默地把心中的話說完,把眼眶里的淚流完,再去田地里,咬著牙干他的莊稼活。我發現,農民最大的苦楚,是不管面對怎樣的災難,都不能躺下身子。

勞動,是他們生活的全部方式。

有時也是排遣苦難的唯一方式。

我能理解,農民為什么愛說一些有關鬼神的事情。

地理的僻遠,人煙的稀少,山溝的高深,野獸的出沒,使他們做夢都想著借助一些神力,戰勝眼前的一切。甚至,在他們精神貧瘠的心里,鬼神是一種愉悅的對象,可以滿足被高山和深溝遮擋的原始的想象。因此,聽他們說神鬼之事時,不必太當真,可以一笑了之。

但有一個地方,有一個傳說,讓我一直惦記著。

那就是灰堆坡。它處在馬坊的西北方,在去槐疙瘩山的半路上。

傳說是這樣的:一個夜行者,一個從郭家咀上來的夜行者,他的肩上背著一個粗布的褡褳,他要走到槐疙瘩山上去,已經走了九十九個夜晚。一直向天空生長著的槐疙瘩山,怎么走也走不到頂。這個穿過五峰山,趟過漆水河的夜行者,在走到一條長坡上時,眼看天要亮了,再不加快腳步,他就翻不過這座山,就要累死在這條長坡上。

眼前的山長得太快了,快到神的腳步也追趕不上。

他累死累活地走著。他褡褳里的東西倒出來,會制止這座山的生長。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不會倒出來。他知道,這座山是一個新的生命體,是神賜給這塊地方的一個朝拜物,他不能輕易終止它的生長。但沿途村莊里報曉的雞,已叫了第一遍,他沒有停止腳步。

雞叫第二遍了,他依然走著,但手伸進了褡褳。

不能等第三遍了,他的手從褡褳里伸出來,向空中一撒,雞叫第三遍了,天開始發亮了,槐疙瘩山停止生長了。他取下褡褳,把剩余的東西倒在腳下,向著槐疙瘩山揚長而去。

過路的人,在這條長坡上發現了一堆灰。

我極其喜愛這個結尾。喜愛結尾里的那一堆灰,照亮了馬坊這塊土地上,多少還存有的一點神性。那一堆灰,一直是我想看見的遺跡。我也在紙上,對著我的文字發問:

灰堆坡,誰倒出秋天的一堆灰燼?那個神色慌張的馬坊的黎明,誰在大地成熟的身體上,放下霜一樣的白露?一堆灰燼里,沒有一點殘余的火星。帶著一臉寒冷,草木也放下過去的旺盛,或讓一片枯葵,扮出人間的舊相。

這是我的喜歡。喜歡把這個傳說,放在白露后的秋天里,一個人去品讀。

然而我發現,這個傳說是真實的。是一個家族,一路刀耕火種著路過馬坊,面對一座最高的山,他們用一堆生活之火,向神祈求安家的事情。可以想象,他們最初只是一家人,或逃避水災,或逃避年饉,或逃避瘟疫,他們沒有方向,只向著土地的高處走。沿路上,他們見過村莊,見過人群,也見過莊稼。

他們伸出過手,但沒有停止過腳步。這是為什么?

因為有村莊、有人群、有莊稼的土地上,外來者不能隨便入侵。他們在流浪中記著,這是鄉土社會的戒律。況且,在這塊土地上,一群人涌流著的血脈,已被泥土接納和承認了。這群人的第一座祖墳,已成了一個村莊立在土地上的紀念碑。而他們呢?只不過用逃難者的腳步,踩過這里的泥土。他們伸出的手里,接過這里的恩賜。除此之外,再沒有什么聯系。而他們的家園,一定要離這些村莊不遠不近,一定要在自己開墾出的土地上,搭一間草棚,做第一頓飯。我能想象出,他們中的一位母親,把煮飯后的灰燼收拾在簸箕里,很均勻地撒在草棚里外。

灰從手中飛出去,村莊的名字,也飛出來了。

灰堆坡,一個不需要推敲的村名。

接下來,是在土地上播種。至于人口的繁殖,得等到有了足夠的土地,有了足夠的糧食。從我的考察中,這家人在這里活得很累,土地和糧食,應該一直困擾著他們。因為他們在這里沒留下什么,只是一個地名罷了。

后來,這里成了我們村的一個山莊。

守這個山莊的,是一個被稱為油坊的人家。我不知道他們在這里守了多少年,也不清楚他們是哪一年回村的。總之,他們在這里不是太興旺,因為他們回到村上,幾家子擠在一個窄小的院子里,屋子低矮、院墻豁口、頭門破爛,一個衰敗人家的樣子。我記得他們只有四家人,只有兩家是渾全的,一家是弟兄三個,一家是爺孫倆人。那個帶著孫子的人,記得村里人叫他油坊老三。他身上有許多東西,我至今想不明白。比如他帶著孫子,生活能好到哪里呢?但他的身體出奇的結實,一臉的紅色,笑瞇瞇的,像剛剛喝過酒。我見到他時,總是提著一桿長煙鍋,在堡子里轉悠。當然,村子里有許多關于他的傳聞,考慮到他的孫子和我們一起上過小學,他也過世了,也就不為他破費筆墨了。另一家弟兄三個中,我和一個叫平對的很熟,因為在村上的時候,他管著一村的電磨子。現在想來,他人長得很好看的,就是那一頭禿痂,把這些遮蓋了。我在村上時,他還沒有找到一個能與他過日子的人,后來成家了沒有,我沒打聽過。

從灰堆坡回來的人家,我能寫在紙上的就是這些。

聽說他們的后代,要比他們強多了。

而現在的灰堆坡,已被洋槐林覆蓋完了。村莊的樣子,再也找不到了,或有一些破窯洞,被放牛的人臨時住著。有幾次,我看見遠處一個移動的黑點,以為是個可以說話的人。走近了一看,是一頭仔細地吃草的牛。我也就后退著,把它和草木,放在我的取景框里。也只有這樣,能把灰堆坡從影像上帶回去。

站在它的舊地上,我只能回過頭來,再一次想象那燃燒過秋天的一堆灰燼,讓一座在馬坊能聞見天語的高山,突然從直奔北斗的神道上,放下一個人的腳步。

灰堆坡,一堆固定了一小片河山的灰燼。

告訴我誰在這里,曾經以灰堆坡?

也告訴我打開雞塒,那個叫醒神話的人。

這是種子的傷痛折磨的

但我從后面/看見馬坊的脊骨,被種子的傷痛/被農具的傷痛折磨出青銅/絕不背棄泥土的底色。這里如果還有秘密/就是勞動者,從一塊田野/延伸到另一塊田野/再分一些五谷,寄放到/上帝的手里

有一個能看遍馬坊的地方,就是我多次寫過的高嶺山。

它橫在所有村子的北邊,像大地隆起的一道屏障,把一群土頭灰臉的人,攬在它草木茂盛的懷里。特別是初夏,槐花開得漫天潔白,一陣風吹起來,沿著幾道溝渠蔓延下去,馬坊的大小村莊,都浸在從高嶺山上撲下來的沖天香陣里。這時候,我們被槐花的香氣牽引著,從莊背后出來,一路穿過木張村、紅溝子、上邑山莊,再走一段坡地,就到高嶺山頂上了。

我第一次上到高嶺山,是坐在山頂上數村莊。

你想一個在平坦的村子里,正在長大的孩子,他的視野有多大?一道低矮的院墻,一座不高的房背,就會擋住視線。在村子里,我們爬得再高,也高不過房脊,高不過樹梢,更高不過在村子的中央,立了多年的語錄塔。一出村子,我們的視線就更窄了,窄到只有牛車的車道那么寬,因為玉米和高粱,始終像兩道穿不透的墻,把我們夾在中間。

而坐在高嶺山頂上,那些在平時,顯得十分雜亂的村莊,經過距離和陽光的模糊,一律透出平靜的一面。從最西邊的羅家山,到最東邊的上來家,這些點綴在田野里的村莊,在我的遠視里,只有影像,沒有聲音。那些沿房升起的炊煙,那些沿街挺立的樹木,那些沿墻晾曬的衣服,一個勁地用色彩,把村莊的高度向天空里拓展。由于我所處的位置,那些多年看不見的東西,被一下子看見了。甚至像看見莊稼生長一樣,突然看見村莊如何在大地上不停地生長。

在鄉間,村莊大多坐北向南。

我在高嶺山上,只能看見它的后面,看見一個鄉間的背影,像土地上的后花園,被風雨完整地剪貼著。

我在它的中間地帶,看見我走出來的耿家村。村西的一幢高出土壕的祠堂,數丈寬的屋脊,一半伸在云里頭,從高嶺山上望下去,卻像村里的木匠,在一根筆直的桐樹上,用墨斗甩下的一條線。緊鄰它的漢臺,一個土筑的很大的場面,為死者請魂送葬時,一村人圍住老少孝子,看他們轉著圓圈哭。我坐在這里,眼睜睜看著它,消失在北胡同的狹長里。村東的澇池,還算有氣魄,不但在高嶺山上能望得見,那些立在岸邊,長得合圍的柳樹,我在去高嶺山的路上,還沒遇到過幾棵。在這里看村中間的語錄塔,只有一個青瓦苫著的頂子。那時,一村人對它都很敬畏,那些用紅油漆寫上去的字,每個足有一個斗那么大。記得大隊長彥龍,經常站在語錄塔下講話,等他把塔上的字全念出來,再沒人說他是斗大的字不識一個,更不敢叫他彥龍了。

現在想來,我自由地坐在高嶺山上,很不應該想這個人。

可我想了,看來對他也像對語錄塔一樣,心存著一些畏懼。

其實,這個唯一的“文革”遺物,在隨后的時間里,自己倒塌了。

真正從一個鳥瞰的角度,讓我看出不一樣的,是東邊的上來家村。這是我母親的娘家,小時候常去的村子,曾在它滿是豁口的城墻上,留下一些手印或腳印。說實話,母親娘家的破落,在我心中也留下一些隱疼,導致每次在村子里轉悠時,覺得一切都很衰敗。只是它城門前的照壁,讓我無知地揣摩:一村人不把房屋蓋得氣派些,修那么大的照壁干什么?但每次走近它,我總想用眼睛看一看,用手心摸一摸,那上面的花紋和圖案,是我在一個文化極其落后的地方,最早讀到的鄉村美術。那時,我還不知道我看過和摸過的,是一種民間的磚雕。

但我在高嶺山上,看出母親娘家村子的全景,樣式是一個古代的城郭。

一圈東西短、南北長的城墻,把村子端南端北地圍起來。照壁后面的一條街道,南北穿過村子,有七八道巷子,東西對稱地排列著。這樣建得像古代城郭的村子,在馬坊是唯一的,在我后來走過的鄉村里,也是沒有見過的。有一天翻閱史書,知道這是唐代兵部尚書來鎮、來耀父子的故鄉,才恍然大悟。現在,我住在大唐留下的長安城里,一看到它方方正正的城墻,南北直通、東西并排的街道,就想起我坐在高嶺山上,看出不一樣的那個村子。

與上來家的城相比,我們村也有城,郭家、西張村都有城。那只是在臨近村子的地勢險要的溝坡里,用土夯筑一個城門,再挖些地洞,供一村人躲避兵慌馬亂罷了。

離我坐的地方最近的,是一個叫養馬莊的村子。

我只要把目光稍微向東移一下,就能看到它高低不平的村落。在這個與馬有關的村子里,我沒有見到過一匹像樣的馬,更不敢期望,有一匹像我寫過的栗色的馬,會從這個村子里嘶叫著跑出來。但我在馬坊的十幾個村子中,把它當成天空中的北斗七星一樣,用幾十年的時間,一個人在心中仰望。因這個曾經淪落成大骨節病的村子,降生了一代鄉村教育家吳天源。這個名字,在馬坊人的意識里,絕對等同于民間的孔子。他是我的老師,馬坊中學的第一任校長,也是我們這里幾代人的老師。他的身體一直很瘦弱,他的眼睛,卻是我在馬坊的男人中,見到的最有亮光的一雙眼睛。他抱犢而舔的心里,有一部馬坊版本的《教育詩》。

高嶺山,就這樣把我推進一個地理的馬坊里。

在它樸實溫暖的身邊,我感受著大地的起伏。

我也知道,被普遍地收藏在馬坊的懷里,是麥田上空的瓦屋,是瓦屋上空浸染著麥香的云朵。高嶺山,讓我看到了一個豐富的馬坊,也越過它的天空,看到百余里以外的乾陵。那時的空氣很干凈,一點也不污染目光,什么時候抬頭,乾陵都在我們的對面,露出梁山的頂子。我想,我現在對長安這么熱愛,甚至在無數個夜晚,一個人苦吟著寫出《紙上長安》,應該與我在那么貧瘠的鄉村里,過多地看到乾陵有關。

在高嶺山上,我看得動情的,還是一群勞動者。他們貼著一片莊稼,或一塊墓地,深沉地移動著農業的力量。我對勞動者由衷的熱愛,是他們在土地上生活時,每時每刻都離祖先很近,他們的每一個勞動細節,都像在祖先的注視下進行著。對一個農民來說,一天下到田野里鋤地,每鋤一趟,就會從祖先的墓旁經過一次。因此我說,勞動在鄉村的本質,不僅僅是為了獲得糧食,也是為了獲得和祖先照面的機會。

但我從后面,看見馬坊的脊骨,被折磨出青銅之色。

這是種子的傷痛折磨的,也是農具的傷痛折磨的。

這是馬坊,絕不背棄泥土的一種底色。

應該說很多時候,我一個人坐在高嶺山頂,早已從背影上把馬坊印在心里了。這里如果還有秘密,那就是勞動者,從一塊田野,延伸到另一塊田野,再分一些五谷,寄放到上帝的手里。真的,我在某一個時刻,看到這群寄放者中間,還有我逝去多年的父母的背影。

因此我對馬坊說:我從后面愛你。

我要盯緊播種后的土地

還有最后一件事情/迫使萬千雙手,把細碎的種子捏住/把細碎的陽光捏住,也把馬坊細碎的/呼吸捏住。不等白露從樹上降下霜來/泥土里,就有種子帶著播種者/手里的溫度,開始觸摸/潮濕的地氣

播種是播種者,用雙手迫使土地懷孕的過程。

我在馬坊的原野上,一次次看見過一群播種者,集體走過來的場面,直到有一天,我也手捏一把種子,蒼黃地走在他們中間,才感到農業在土地上的重量。那時候,我不會站在播種之外,想一些與播種隔著一層泥土的事。只想我們在這么一塊土地上能存在下去,生活和生命中一切的一切,就埋藏在一顆小小的種子里。

我因此知道,播種在播種者心里,是一件盛大的事情。

關于播種,我藏在心里的一些細節,也在時間的雨水里,生發著麥芽一樣的嫩綠,讓我在黃土上走過的所有日子,始終撲閃著一線生長的光芒。我在十幾年的鄉居生活中,沒有也不可能把土地讀透,但我對馬坊的某一時刻的感覺,卻是刻骨銘心的,也是那些沒有在這里受過磨煉的人,根本意識不到的。

比如一群播種者,他們進入我的視野的時候,總有一些神秘在身上。

他們是從某一塊土地里,突然進入我的視野的。那時,我可能正在一個人走路,或在路上思考一些什么。天在村莊的上空藍得透亮,原野上也沒有一絲風,但一種隱秘的響動,卻從虛軟的土地深處,直接向我的身體里傳遞。而這種傳遞,甚至是我無法回避的。它很有節律,像一些帶著弧度,也帶著光亮的聲音,像在我身體很隱秘的部位上,要執意放下什么。應該說,我是被這種接近金屬的聲音,逼迫著抬起頭的。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的播種的聲音。

那其實是麥子,被撒出去的聲音。

后來我想,那些紅丁丁的麥粒,已經在播種者的手心里,感覺到了一種血氣的涌動。它們必須從這些骨節粗大的手里,迅速走到泥土里去。這是一粒種子身負的使命。因此,它們在飛出播種者的手心時,必須接受陽光的洗禮,必須帶著一束沒有病菌的陽光,在泥土里開始一段生命的旅程。而陽光要打磨它們,就有了這種接近金屬的聲音。

在馬坊,播種多是一些在早上和下午進行的事情。

我最留戀的播種,則是夕陽里的播種。這不是受凡·高的《播種者》的影響。我在那時,無論是耳朵和眼睛,都沒有福分享受凡·高的名字和他的繪畫,但對同一勞動的印象,都應該感覺到了。我以為,在某一個時辰,陽光的顏色,土地的顏色,種子的顏色,以及播種者伸出去的手臂的顏色,是融會在一起的。它們都像金子在某一時刻,會發出最動人的光芒。

這就是夕陽里的播種。

五谷之神,也沒有發現這個時辰。

我是在這個時辰里,發現系在一群播種者身上,是種子的色彩,種子的聲音,種子的光芒。比如某一個具體的播種者,在我平時的印象里,他的骨節粗大,他的腰背彎曲,他的腳步蹣跚,他的臉色灰暗。但他走在一群播種者中間,在這樣莊重的勞動場面里,他像換了一個人。在夕陽的陪襯下,他生命中高貴的一面,突然出現了,也像種子接近泥土時,變得十分自信和飽滿。他帶著種子的力量,也帶著種子的光芒,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在馬坊很少神廟的土地上,像看到了神。

這些普遍的播種,讓我在簡樸的鄉村生活中,就大膽地想象:夕陽沿著種子的聲音,如何落下來?飛出手心的種子,如何感覺到原野上還有金色?

我在這些想象里,繼續像種子一樣,接近泥土。

我知道在一年之中,這是最后一件農事,它迫使萬千雙手,把細碎的種子捏住,把細碎的陽光捏住,也把馬坊細碎的呼吸捏住。不等白露從樹上降下來,泥土里,就有種子帶著播種者手里的溫度,開始觸摸潮濕的地氣。

在一塊平整的大田里,我摸著播種的另一種節奏。

比起一群人在坡地里撒種子,這里的播種,被夕陽點染得更加深遠。我站在他們的側面,看四五組播種者,遞進著朝西走去。那一刻,連夕陽也像被播種喚醒,也想讓這群原生態的勞動者,把它直接播種在天邊。而在每一組播種者中,走在最前面的,一定是一位鄉村里的女子,她用小巧的手,牽著一匹高大的牲口。她的方向,就是整個播種的方向,她會讓一匹拉耬的馬,很準確地踏在畔子上。套在馬的背脊上,是一種叫作耬的農具,我多次摸過它的耬桿、耬斗、耬鏵和耬把。在這些具體的部位上面,我看見耬桿,被馬的肚皮磨得光亮,我看見耬斗,被種子的顆粒磨得光亮,我看見耬鏵,被泥土的韌性磨得光亮,我也看見耬把,被搖耬者的手心磨得光亮。甚至在冬天,我從它光亮的耬筒里,還能聞出麥子的清香。因此,我在眾多的農具中,很喜歡這種用桐木打制的,搖起來很輕的農具。我如果從骨子里崇拜農具的話,應該是從一張播種的耬開始的。

最后邊的搖耬者,一定是馬坊一些出色的男人。

他們會把種子勻稱地、深淺地播進土里去。我知道,他們的手里,才真正握著農業的方向。比如麥子播種完了,一場秋雨過后,土地受孕后的身體,齊刷刷地綠了起來。走過地頭的人,一定還記著這塊麥子是誰播種的,少不了稱贊他幾句。寫到這里,我想起一位叫樹亭的人,以為他是村里一位搖耬的好把式。他的條形的臉上,總掛有一些精通農活的自豪,話語從他口里說出來,往往有一股子沖勁。他在村南搖耬播種時,我多數是跟在后面,用骨朵把一些土塊打碎。我在前面看過他,頭向外斜著,脖子上的青筋鼓得老高,眼睛不停地扎摸著,口里像拉耬的牲口一樣,不停地出著粗氣。我也在后面看過他,腰身不停地擺動著,和耬鏵是一樣的幅度。一條黑粗布褲子,白色的褲腰上,別著一塊被汗水浸得黑透的毛巾。說實話,我平常多用另一種目光看這個人,但每逢播種時節,我告訴自己,必須懂得欣賞他。他的腰身后來徹底彎曲了,我記不清是因什么具體的事故,以為是搖耬搖彎的。最不可理解的是,他用一種不正常的方式,離開了他播種過的土地。

我之所以寫他,是想提醒人們:這樣精通農活的人,已在村子里不多了。

一個季節的播種,有時也是漫長的。記得由南嘴稍播種到北嶺,有些人已開始穿棉衣了。數著白露的腳步,一天天向村子里逼近,我也想播進土里的麥子,會不會受冷。常識告訴我,這時的泥土里,聚集著一個季節的熱氣,足夠麥子把根扎夠來年分蘗時所需要的深度,我也就放心了。

甚至想著種子的激情,如何讓大地翻身。

等最后一抹金色,覆蓋完馬坊的原野,我扶在白露的身邊,想看看越來越深的秋天,如何用一片蒼茫,撫摸播種者手里剩余的種子。

不能抬頭,直至麥子破土出世,我要盯緊播種后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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