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全禮 筆名北方, 1998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后有散文、詩歌、小說發表在《石嘴山日報》《新消息報》《寧夏日報》《固原日報》《寧夏法治報》《六盤山》《朔方》《啄木鳥》等報刊上,先后有作品入選《臨風的泥香》《遙遠的藍》《結案風波》《中國當代公安詩人大展》等文學作品集。全國公安文聯會員,寧夏作協會員,石嘴山市作協理事、副秘書長,魯迅文學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研修班學員。
很少用一條魚來果腹。
在女兒走出少年的懵懂,可以自由主宰自我味蕾的喜好之后,對多刺的魚的抵制,比魚本身的刺更多,難以近身,堪比刺猬。餐桌上的碗碟里,魚的身影和一座突然消失的城市一般,無從查找。我也不必對著一條衣著光鮮的魚,糾結于手里的刀刃剪鋒從何處下手為宜,也無須擔心掏摘內臟的手指被暗藏的骨鋒扎出連心的疼痛,也正好將積聚在腸胃里的那種吃膩魚肉的記憶,徹底掃掃干凈。
女兒出生前的那些日子里,我時常在魚販的攤點前游蕩,像個暗殺叛徒的志士,在僅有的三個攤點前左比右較,挑選外表完美身手敏捷的鯉魚,為腹中的女兒輸送唯一的營養。拎著被魚販摔暈的鯉魚,依舊在黑色多層注水的塑料袋里扭動反抗,那時的自己還沒有完全被日子里的煙火嗆著,如同面對魚販以注水的塑料袋盛魚充斤短量的伎倆不明就里,無所顧忌地沉浸在等待女兒降生的期盼中。手起刀落,剖腹刮鱗,煎炸烹煮,哪怕身入油鍋的魚將緊扣的鍋蓋頂起,心里絲毫不會泛起些許的疼痛,按緊跳動作響的鍋蓋,熱油鉆進緊實的魚身咝咝如毒蛇吐信的聲響,從沒動搖過本來敏銳柔軟的感知。除了鼓起的肚腹里的女兒,無視一條條大小不一的鯉魚在手中丟甲失鱗,慘遭荼毒。
從我手中送上絕路的鯉魚,大部分魚肉進入了我的胃腸,卻沒有將我的身體滋潤出應有的光澤,落地的女兒也未見那些營養的功用展現在何處。襁褓中的女兒讓拮據的現實漸漸顯露出凌厲的威力,一條鯉魚再不能解決她成長所需的一切,濃稠的魚湯不同于新鮮的牛奶,一張待哺的小嘴只認奶牛的奶袋積攢的汁液。一年多后,我重新逡巡于魚販的面前,在成群的鯽魚里淘撈身體壯實的對象,旁邊的鯉魚驚慌失措拼命擁擠,難道它們熟悉了我這只過于挑剔的手?魚販接過我手中的鯽魚,子彈般投射到堅硬的水泥地面,看著五六條巴掌長的扭轉蹦跳掙扎不休的鯽魚,我一時大驚失色,扎中心臟尖利冷冽的疼席卷全身。那只淋漓著腥味濃重的手背向身后——劊子手,明確而不容置疑的身份在肝膽俱裂的魚的面前,再充分的辯解都是徒勞。身手利索的小販,用一塑料板梳飛速地逆向刷下魚的鱗片,飛濺于鱗甲堆疊內臟成垛的盤中,比脫一件衣服還來得爽利迅捷,手法嫻熟可比庖丁,幾條光著身子掏盡內臟挖掉鰓絲的鯽魚順勢落進袋中。將找回的零幣填進衣兜,劊子手的煞氣布滿卷起的紙幣,在兜里沉重出說不清楚的凝郁,一路上總感覺到紙幣竟如潑剌剌攪動水盆身處絕境的魚。
剝去鱗甲的魚,在半盆清水中晃動,攀附鱗甲的根部擺動出綢裙迎風的飄逸,不見滲透污血丑陋的傷口,看不到某種無辜受到的傷害,好似那些緊密布排的鱗甲,本來就是一件可脫褪的衣物,惶恐不安的心里得到稍許的撫慰。是魚料定要被扒去鱗甲的危險,故將鱗甲的基部幻化為一種女人身上的打底衫,盡管身材畢現肌膚裸露,有了這件輕軟的衣衫,也不會像剝盡衣衫的女體無處藏身。時常假設自己就是一尾身披鱗甲的魚,在一汪濁水里獨善其身,無須伙伴,遠離天空尋食的尖喙利爪,避開釣鉤上的魚餌和羅網般的漁網。隱藏起白天的陽光和夜晚的星辰,或與一條泥鰍為伍,各自為政互不侵擾。面對危險絕不迎難而上,沉靜面對各種冷僻的猜測,以水怪的身份承擔起對魚的名譽上的戕害和認知上的劍走偏鋒,慰藉懦弱的求生秉性。剝掉鱗甲的魚和失去了臉面的人,能否加以比較?
刀刃緊貼魚身,失去了鱗甲的堅硬守護,任人宰割的魚在刀鋒下不屈不撓,尾鰭在案板上有力地拍打,張合的嘴發出無聲的咒罵,猶如忠心耿耿的老臣被昏聵的帝王推向斬臺的怒斥。以殺條活魚來滿足一次剝奪生命的暴行,這種變態的心理會在怎樣的軀體里生發?或許,因著某種無法抵抗的憤怒,將幾近爆炸的怒火遷怒于魚。魚的弱小在水之外,不在鱗甲的有無。這種無謂的反抗不是忠義的表達,只是垂死前的生理反應。幾十年的光陰里,要遭受多少次垂而不死的掙扎,企圖不多的改變命運的機遇,不安分鐵軌上的火車那種緩緩推進的日子,鬧出點波瀾的想法蠢蠢欲動。吐出的水泡擠出水面后化為泡影,將嘴探出水面呼吸一口含氧的空氣,只有自己能聽到的呼喊暴露了隱藏的地方。在悶熱難抵大雨將至燕子掠過水面的當間,高調躍出水面跌出一窩漣漪。昏頭漲腦就含住了隱形的釣鉤,或進入了漁網的勢力范圍,幾經挑揀比對,被棄之水中,繼續原有的平淡與俗常。從一個水洼到另一個水洼,大的小的深的淺的混濁的清亮的有草的無草的,身邊雜居的各種同類或異類,來來去去,驚險與平常交集的場面,驛動的心安于平靜。
終歸自己不是一條魚,偏偏羨慕魚那一身的鱗甲。
一身鱗甲不遜于一襲華服的美艷與高雅,一生無須更換而能自由隨著身材的變化,完全不用擔心寬大或緊縮的尷尬。這件附著生命看似樸素卻華麗的衣衫,用一輩子的生活涵養外表,看不出羨富的虛榮,也不顯現孤芳自賞的高傲。穿上這樣能度過一生的衣裝,那會是種什么樣的心情?用盡各種假想的猜測,或喜或悲的類別,將它置放在各個不同的場景和族群當中。和鱗甲一樣隱藏了悲喜的容貌,猜不透一條魚的成長,除了存身的水,那些蠓蟲微生物的遺骸、碧綠的水草,脫離卵泡的魚苗等之外,會不會為這身從生至死不變款式的外衣苦惱?打開衣柜的女人,面對或多或少的衣衫鞋帽,總是為選擇搭配而猶疑不決。困擾于那些款式色調不同的衣物,如何最大限度地配襯出最美的一面,將身材的不盡人意遮蔽干凈。布料質地,花色款式,怎么搭配都不會像魚的衣裝貼合得無可挑剔,照多久的鏡子總會挑剔出身體或衣物的不遂心合意。游逛商場的女人,就在一間間試衣間里驚喜或失落,平展的額頭眼角脖頸,被一件件衣服磨出了難以熨展的皺紋。魚的天生麗質不分男女年齡,一件衣物穿著一生,從它們來到這個世上之前就已注定無可選擇地接受?;蛟S正是這種不可選擇的唯一,每一片鱗甲的根基植于肉體,連著身體的血脈,一點點給予必要的營養,隨著身體的生長而生長,緊緊覆蓋著每一處鮮嫩的肉體。四季更迭自由出入各種場合,無須為單薄厚重長短色調而煩惱。面對一襲鱗甲光潤鮮亮片片嚴絲合縫的魚衣,隨心所行的毀壞之心,在哺育一個日漸長大的孩子的過程中,變得小心謹慎起來??吹降朵h貼近魚身,落荒而逃的孩子想起了醫生手中的針筒,哇哇大叫。一條靈動的魚靜臥在半盆乳白的湯中,精致的青花湯盆上,幾尾身姿曼妙的魚在盆壁環繞,湯的香氣爭奪不過執拗的一雙遠離湯盆的小手。手背上的一個干縮的鱗甲恰似燙傷落痂的痕跡,它脫落魚身緊貼手背時,錯以為找尋到了可以托付生命的根基,貼心貼肺地緊扣住溫熱的皮肉,毫不掛礙地等待著隔斷的血脈再次暢通。
魚的外衣合適而尊貴,無可替代的唯一。
魚鱗病是魚對模仿者的懲罰,根植于血液,需要水的滋潤和營養。人卻不能如魚生存于水中,鱗片干澀慘白,脫落后痛癢難忍。酷暑難耐,也要穿起長衣長褲,將那些驚人眼目的鱗片遮蔽在衣物里。海邊、泳池、浴場,身生魚鱗的男女唯有遠離這些本可舒緩干癢的場所,避免光潔皮膚的刺痛。因為這些本該屬于魚的鱗甲,生發在人的軀體四處,一些生長鱗甲的人失去了正常的生存空間,將身體禁錮在衣服里,將腳步限定在人群公眾場合之外,苦悶于非人非魚的羈絆,喪失了面對和接受的勇氣,放棄了追逐世俗幸福的信心,消磨在自制的氛圍里,幾近與世人隔絕的境地等待死亡的降臨。人的先祖是否是爬上岸的魚?血液的記憶基因的嬗變,魚鱗以病態突襲了人類的身體。落滿肩頭的白色碎屑,掉落鱗甲刺紅的皮膚,魚鱗的華美在人身之上演變為染疾者的痛恨與無奈。無視你的富有貧困,緊緊相隨終身,消磨你的意志,直到你完全認命隨遇而安。心懷天下,志在四方,宏大的志向在幾塊鱗甲的包裹中,數載的反復折磨心智疲軟,年齡與斗志反比例行進,一個大有作為的人走上了下坡路。
每每在街巷中看到那個獨守家中四十余年的家人,除了昏睡就是在長長短短的街巷里盲目地游走。不與家里任何人交流,間或站在窗前仰脖狂笑,驚得樓上樓下的鄰居閉門關窗。他經常翻看的是常年購置不休的《軍事武器》和《武林》雜志,是從中尋覓戰勝病痛的秘密武器,抑或提高與之較量的技藝?在魚鱗病未及身之前就酷愛這些雜志,也很少和家人及身邊的人主動說話。他的言行舉止形同一直在向水里的魚靠攏,逐步減少說話的數量,將清醒的時間放在街巷里游蕩,眼中身邊的匆促行人和車輛,于他不過是一股股流淌的水。疾患初發,父親帶他天南海北中醫西醫求醫問藥,數度春秋愈而復發,徹底棄絕了藥物的依賴,任由魚鱗消消長長。漸變為一個特立獨行的魚,無關乎他人的痛癢,漠然地進出家門,連自己的姓名也不再提起,喜怒無常,對父母伸拳踢腳形同仇敵。或許,他遷怒于父母的血脈,為何單單將這剔除不凈的魚鱗遺傳給他。難以消解的刺鼻難聞的藥物氣息,離人很遠就現身顯形。這異類般的疾患消磨了他走進人群的勇氣,黯然地過起了離群索居的生活。另一個熟識的朋友,身患魚鱗病多年,在立誓要治愈之后再成家,忙于立業。工作之余,全副身心奔赴在遠遠近近的求醫路上,甚至出國求取治病良方。同齡的同事各個結婚孕子,他滿肩的白屑在大小場合令人側目,無奈之下求取婚姻的慰藉,繼而發誓治愈之后再孕育后代,以防留下后患。十幾年的拼搏,事業乏善可陳,眼見同齡的孩子邁步走向了學校,治愈的希望目力難及,只好忐忑不安地懷孕生子。一心二用終究力使不到一處,盡管現今無所顧忌地努力于事業,表面上的風風火火和年齡上的劣勢,盡顯鮮花繁盛之后的力不從心難轉乾坤。
一身健康的皮膚比華麗雍容的裝扮更加重要!
合適的衣服需要合適的人來穿出應有的神采,沒有選擇的魚恰恰擁有最適合生存的外衣,自然的規律暗合著一種無形的定數。挑挑揀揀了一輩子衣服的女人,從來沒有覺得哪件衣服可以裝扮出一生的美麗和妖嬈,漸失水分的身體苛求于衣服的功用,卻忘了毫無疾患的皮囊比包裹在外的衣服更值得珍視和慶幸。
剝掉鱗甲的魚是痛苦的,身生鱗甲的人也難以擺脫侵擾的煩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