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華
閱讀沒開始便被小說的題目所驚悚:阿姆斯特丹,不僅是荷蘭的首都,更是世界著名的性都,極富異域風情,這個城市以開放的性態度、繽紛的性文化以及合法的紅燈區讓世界側目。嫖妓,一個道德禁忌、有傷風化和違背情愛倫理的語詞,還附上指南,作家究竟意欲何為?故意聳人聽聞博人眼球,還是獨具匠心非他莫屬?閱讀就在這樣的期待視野中展開。
米蘭·昆德拉曾言,小說是對“存在的勘探”。按照P·蒂利希的觀點,“存在”分為物質存在和精神存在。因此小說不僅勘探人所寓居的現實世界,也要關注人的精神世界,也就是人的思想、情感、欲望、執念、信仰,當然還可以抵達人的潛意識的幽昧深處。這部小說,作家精心構建了“我”的現實存在和“我”的潛意識、無意識的存在,兩者之間的敘述通道藉由迷幻而打通。真實中有幻象,幻象中更有生活真實的映射,兩者彼此鏡像,深度互文。
“我”是一個在讀的藥理學女研究生,在一次因失戀而吸食大麻的經歷中,結識了杰西卡·李。在結識她之前,“我”不過是一個枯燥乏味,多數時間在實驗室里和那些藥理學數據打交道的留學生,甚至連所謂的愛情也乏善可陳。為了對抗生活本身的枯寂單調和內心的虛無,“我”偶爾的離經叛道也在一定的限度之內,是杰西卡讓“我”的生活對外部世界無限地敞開。“我”和杰西卡滿世界的“浪游”,構成了對日常循規蹈矩生活的反叛。這種浪游帶著深切的“體驗”性質,在“我”和杰西卡的觀念里,人生就是一個又一個體驗,體驗就是“在世”的最有價值的存在形式。體驗少了,人生也就不完整不充分,生命太短,世界很大,體驗是使人生完整的唯一方式。某種意義上,杰西卡就是“我”的另一面,“我”的欲望化的鏡像,一個超越現實束縛的欲望化的“本我”。于是,很多時候,“我”和杰西卡一拍即合,即便一些體驗是非道德的禁忌,“我”的猶豫也很難超過幾秒。與其說是杰西卡的誘惑,不如說是欲望化的“本我”在控制、引導“我”的各種“浪”和“飄”的體驗。這里,“我”和杰西卡互為鏡像,現實理性的“我”和現實欲望化的“我”互為補充,共同構建了現實層面體驗的完整性。后來杰西卡的一次次爽約,“我”的浪蕩的體驗因為欲望自我的缺席,從而導致現實層面體驗的不完整,所以變得興味全無。
小說主題的深邃不僅僅停留在現實層面的體驗,而是深入到人的潛意識領域,去勘探顯意識冰山之下的廣袤的幻象世界。怎樣才能進入這塊神秘的領地呢?小說并沒有采用慣常的“莊周夢蝶”般的敘述模式,糊涂了莊生和蝴蝶;小說也沒有采用意識流、超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等現代性敘事手法,構造敘事圈套或敘述迷宮;小說是讓主人公在類似迷幻蘑菇的強烈致幻藥LSD的作用下直接進入到了人的潛意識迷幻世界,在虛擬的幻覺中體驗現實之外的未知和想象。
在人的迷幻意識中, 敘事設置了六種不同的迷幻場景,分別以世界名著命名:《麥田捕手》《穿裘皮的維納斯》《白象似的群山》《眾妙之門》《傲慢與偏見》《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六種迷幻場景與體驗多方位多側面地映射了現實的種種欲念,也映射了人的精神世界的種種潛意識癥候。在潛意識的幻象世界里,現實生活中的道德律令、倫理禁忌、政治規訓和各種物質、精神的束縛解除了,人理論上完全可以回歸到弗洛伊德意義上的“本我”,按照欲望、快樂原則行事。幻覺中,現實中的“我”和杰西卡的種種經歷與體驗如幽靈般重新顯現,只不過在迷幻世界里,小說中人物的體驗比現實具有更多的可能性,也離欲望的淵藪更加接近。文本如此精心編織真實世界與迷幻世界的互文結構,實際上具有深度的題旨:逃離人的生存困境,尋找生命體驗的無限豐富和可能,由于現實的局囿,這樣的尋找注定是有限的,不徹底的,人的存在因選擇的單一而必然陷入不自由的境地,因為存在的自由就是選擇的自由。在幻象世界里,人可以借助幻覺實現生命的無節制體驗和無限性可能。如此,人是不是就從此自由了呢?然而,幻象世界并非是獨立自足的,而是“由我過去的記憶和所受到的影響主宰……它們全都是真實世界的碎片在旅程世界里的投影”,我們的幻覺世界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真實世界在迷幻意識中的投影,幻覺世界中, 人仍然擺脫不了現實世界的恐懼、顫栗等種種存在性體驗,一樣是不自由的, 這決然不是“我”安身立命的最終歸宿。這就需要“我”從迷幻世界中醒來,回到真實的時間,回到真實的世界,完成自我的現實救贖。
小說不僅具備了深邃的主題意蘊,敘事的藝術完成度也令人稱道。首先,文本具有相當開闊的文化視野,借由“我”的旅程,世界各地的文化、風俗紛至沓來,非常融洽地組成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其次,真實世界與迷幻世界的互文結構為深入揭示主題提供了絕佳的支撐,真實與幻象之間的榫接與轉換非常自然;再次,文本采用了多種現代性敘事手段,各種敘事手段融合無間,體現了作家深厚的藝術功力。比如小說中限制視角“我”的講述,增加了文本的自我體驗性和真實感。全知視角的無處不在,超越于限制視角之上,能時刻掌控敘述的走向。同時,第二人稱限制視角“你”也恰到好處地介入其中,充分展現了敘述的搖曳多姿。另外, 小說還多處采用了“元小說敘事”技巧,虛擬起一種“敘述者和想象的讀者間對話的形式”。比如“關于這位杰西卡·李小姐,以及那次被放鴿子的惡劣心情,我還能寫出上百萬字的東西,保證你絕對不想認識她。但是,我覺得你應該更想聽關于嫖妓的內容,所以,還是讓我暫時打住——”。元小說敘事不僅是敘事技巧,更是公然導入敘述者的聲音,展示故事的文本性和虛構性,這也非常貼合真實與幻象之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文本主題。
毫無疑問,無論從思想主題,還是就藝術完成度而言,小說《阿姆斯特丹體驗指南》都是一部非常難得的優秀文本。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