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工業時代,藝術對資本主義文化會產生積極的推動作用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從齊美爾、維爾納·桑巴特,到居伊·德波、本雅明等思想大家,都曾對時尚工業作出過正面評價:如本雅明通過對19世紀中葉巴黎時尚的標志——拱廊的研究發現:“正是在這樣的世界里,閑逛者適得其所。他們給 ‘散步者和吸煙者喜歡逗留之地、平民百姓經常光顧的好去處提供了編年史家和哲學家”,“對于閑逛者來說,街道變成了居所。他在商店包圍的拱廊上,就像公民在自己的私人住宅里那樣自在”[1]。由此可知,至少在本雅明的意義上,就城市公共空間的功能而言,19世紀中葉巴黎的拱廊,基本相當于今天北京的城鄉接合部。而798,正是中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城市化進程所制造的廣大城鄉接合部中的一處堪稱經典的“拱廊”。
一、天時、地利、人和——798藝術工廠的形成條件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從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轉型,伴隨這種轉型,大批機械化產業退出城市,在都市遺留下許多廢棄的工業廠房及空間,這些地方廉價的租金為藝術家們的大面積進駐創造了條件。這就是798工廠藝術區產生的時代背景與社會條件。根據資料顯示,最早進入798的是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師生。2000年中央美院的隋建國、于凡等藝術家,因工作的需要來798工廠租賃場地,目的是為完成跟倒模車間的合作,后來合作完成,用不著這么大的空間,很自然地離開了798,在索家村找了新的工作室。選擇798是工作的需要,離開也是因為找到了更合適的工作環境。這個最早進入798的藝術家并沒有受到798內部環境變化的影響,他只是點燃798藝術區燎原之火的“火柴盒”而已。
在798縱橫交錯的步行空間里,據說第一次來這里的人很容易在工廠機器的轟鳴聲中走失,看來這里并不是原生環境被完全抽離的展示區,徐勇甚至希望在時態空間和隔壁的車間之間建立一面玻璃墻,讓不同世界的藝術家與工人互相觀望。這也許是典型的后現代主義、798工廠藝術區的最核心價值的體現。因此,798的形成是歷史的偶然、社會發展的必然,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的結合。
二、“再造”798的經驗:從遺產到資源的有效性
方李莉教授通過在中國西部做了八年的田野以后提出了一個概念——從遺產到資源,在這個概念中,遺產代表的是傳統,所有的傳統在今天不僅沒有被拋棄,反而成為發展新的文化的基礎和資源。人類的遺產不是死的物,而是具備活的基因的資源。費孝通先生曾指出:“自然資源和文化藝術生態,也是一種資源,一種財富,而且是一種難以用人工再造的財富和資源”,“之所以稱之為資源,就是其不僅是可以保護的,而且是可以開發和利用的,是可以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有所發展、有所作為的[2]。”從1998年第一批出租798閑置廠房到“再造”798,以及逐漸被商業化侵染的798藝術區,劉明亮博士在他的論文中這么說:這可以看成是從遺產到資源的轉換過程。
對于798的改造,北京市政府在2003年就有計劃,2005年這里將建造電子城,這是這里的租戶都知道的事實。但是,798工廠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破舊工廠,而是承載某種歷史情結、人文價值以及社會主義建筑美學的空間。站在浪尖上的藝術家們,他們的嗅覺非常靈敏。一批具有獨特眼光的藝術家發現了它美的價值與意義。曾經策劃過“北京胡同游”項目的徐勇稱:“前期來的這些藝術家被這里的‘廉價人文資源而打動,在國外這樣的空間早被博物館和基金會拿走了,根本不可能租給個人[3]?!比纾禾┨噩F代美術館是舊電站改的、蓬皮杜藝術中心是舊的工業建筑改造的。藝術家倡導“再造798”可以看成是對西方“舊廠改造”成功經驗的借鑒。
于是,2003年4月798時態空間剛完成,徐勇和黃銳等人一起發起了“再造798”的活動。“首屆北京大山子藝術節”是一次以民間力量為代表的民間機構創辦的國內規模最大的國際當代藝術活動。當時有上萬人在此期間來798 探求當代藝術的究竟。時態空間做了“回音”的當代藝術展覽,其他的畫廊、機構、工作室空間也都面向社會開放,徐勇認為這是當代藝術真正從城市邊緣走向中心的開始。根據當時調查資料分析,不能不說798藝術區的最終成立得益于大山子藝術節的舉辦。這是798藝術區的租戶為798的存留做出的具有政治意義的主動訴求。
隨著2003年的“再造798”活動被提上城市建設的議事日程,798一時成為新聞話題,關于798藝術區的存留之爭,引起社會和政府關注。如:2004年,身為北京市人大代表的李象群,向北京市人大遞交了《保留一個老工業的建筑遺產,保留一個正在發展的藝術區》的提案,建議暫停大規模拆遷行為。從政府的角度來說,這是798藝術區從遺產保護到資源利用做出的政策上的支持。
90年代幾近停滯的包豪斯建筑群、車間內墻壁上存留的社會主義建設“大躍進”時期的政治標語、舊式的德國機器,這一切都承載著50年代工業社會曾經的輝煌歷史與偉大夢想。當時這個工廠空間所特有的美學、歷史、文化價值,在政府、集團、工人們的眼中并沒有被發現與認可。因此,早期798的租戶擔當了挖掘798工廠“遺產”價值的發起者。工業時代的遺跡經過這些當代藝術家的再造,忽然有了新的價值——傳統與前衛交互,工業與藝術并存,歷史與未來同在,這就是早期798的時態空間。徐勇說:之所以“再造”是因為這是過去一段歷史,是在一個廢舊工廠的基礎上,賦予新的內容。這種新的內容就是“資源”,也是一種財富,新不能把舊給抹殺了,沒有舊怎么新,沒有傳統怎么有當代[4]。如今,它是展示當代中國文化與藝術的窗口,也是后工業時代“社會遺產”轉變成“人文資源”的有效經驗。
三、“再造”798,普通工人的“不在場”
“再造798”的過程中,這里的藝術家、畫廊、藝術機構等避不開的是七星集團物業管理者,因為七星集團是798的主人,是798的“資本家”。而798的租戶具有文化上的強勢,在規劃798時作為主動方,他們更多的是考慮798的未來以及各方的現實利益,但是卻忽略了798的普通工人們,他們可以說是798變革中的弱勢群體,因為對他們來說接受這樣一個他們曾經將青春、夢想全部托付的工廠,現在卻拐了這么大一個彎。從某種角度上說,他們的生活變化比那些藝術家們的生活改變更大。很多人看到的是798變成文化創意園后欣欣向榮的景象,但是在這場變革中卻沒有讓下崗的工人發聲。
在798身份轉變的過程中一直是七星集團與租戶之間在身份、話語權、利益之間的博弈。劉明亮博士在論文中寫道:“從法律的角度來看,七星集團在此次事件中占絕對優勢。按照當時的態勢,如果沒有第三方力量的介入,入住者保護798 并且開發798的愿望幾乎沒有可能……[5]”這里面立場最大的轉變不在于藝術家而在于物業本身對這個區域的看法,從敵意到旁觀到開始支持,可以說這不只是藝術的力量,更是政治、經濟、時代三者的“化學反應”。
成功轉型后的798藝術區,畫廊越來越多、藝術家的工作室越來越少、觀光者越來越多,798社區感覺淡化,藝術商業逐漸成為主流。2007年,老居民紛紛搬離798。從當代藝術的角度我們關注的是798的發展,更多的是藝術家、畫廊的聲音,我們更應該聽聽在這里的生存了半輩子的居民的聲音。從“不在場”的下崗工人的角度來看待798的轉型也許會引發一些有意義的思考。假如798不是藝術區而是新型電子工廠,它會對北京的經濟、文化有何影響?假如這里是電子工廠,對798的老員工的生活有何影響?七星集團的管理者又是何種情景?
798藝術區功能轉型的過程,充滿了合作、矛盾、爭斗、再合作,就像一面鏡子,折射出了各種利益方的博弈關系。無論是以藝術家為主的民間力量也好,還是以七星集團為主的商業力量也好,兩者之間的合作,都集中展示了在市場利益轉移中,平衡的不斷打破和不斷建立,以及在此過程中各方力量的此消彼長。由此,筆者聯想到:文化的變化與發展何嘗不是“破”與“立”不斷平衡的過程。
四、798的未來——核心價值的堅守
“再造798”極大地推動了798藝術區的功能轉變,也加快了它突破原有規劃后自行生長的速度。今天,當保護不再成為798難題的時候,如何再發展成了最為關鍵的問題。
“798藝術區的LOFT生活,不僅是一種生活狀態,更是一種文化狀態,這種文化狀態一方面是中國整個文化發展進程的一個側面,也是當代藝術發展成果的一個體現[6]?!碑斎藗冮_始越來越注重個性的發展和個體生命的體驗時,突破社會的剛性結構,試圖從既定的社會關系中游離出來,并開拓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群落藝術家無疑成為這一群體的代表。
當商業和藝術相遇的時候,藝術被推入一種更加復雜的關系中。從798藝術區今天的現狀來看,商業因素開始逐漸以一種看不見的手改變著藝術區的結構和各種成分,改變著藝術區的整個藝術生態。這樣不僅會破壞整個社區的平衡點,還會破壞798的核心價值。
798最重要的是核心價值的定位與保護,但管理者很難理解核心價值。798納入北京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的面貌一旦形成,通常行政部門會順其發展給一些方向上的支持,包括規劃定位、硬件的完善及資金的投入,一般來說會對區域產生推動作用。但是行政管理的過于介入會使一個區域走向會脫離原來軌跡。因為行政部門的介入會帶來利益的再分配,它的天平會傾向基層的管理部門。因此,為了798的健康發展,政府、藝術家、工廠的工人、園區管理者都是此中心的有效組成部分,對798的發展走向應該有效“在場”。作為政府應該掌控好798藝術區有機結構的平衡狀態,洞察時代潮流,要不斷提升798的文化品質,即核心價值。如果798藝術區里面全是陌生的面孔,缺少經典的藝術符號,他的核心價值會變得虛弱,社區的藝術功能就會喪失。如果核心價值保不住的話,人們理想中的798沒有繼續發展的可能,那就只能衰敗。
2015年9月19日,筆者在798的西門口看到掛著的橫條幅:清理無照商販,還藝術區安寧。這是798租戶為798藝術區健康發展做出的積極回應,也是他們為保護自身生存利益的舉措。
五、798遲早會走向某個狀態
藝術、時尚、商業、生活就這樣被混生攪拌在一起,這里是發生地、試驗場,展覽記錄著藝術的生成和變化,而當廢棄工廠轉變為后工業時代的創意聚集地的過程,也被研究者所記錄。
也許藝術家不必對此耿耿于懷,這只是歷史洪流中的一段插曲而已,藝術家的本質使得他們不會為此而中斷對藝術的熱愛,就像當初被驅逐出圓明園的小混混畫家們,他們日后還不是大紅大紫,藝術創作才是藝術家們關注的頭等大事,是他們的真正武器。多年以后,798也許在別人的字里行間、媒體鏡頭、茶余飯后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進入另一個輪回的歷史使命。
早期入駐該園區的藝術家普遍認為“798已經到了一個高度了”。有些人一定會離開,會走入中心里去,也有些人以某種適當的身份進入,798遲早會走向某個狀態。
參考文獻:
[1]瓦爾特·本雅明.巴黎,19世紀的首都[M].劉北成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75.
[2]方李莉編著.費孝通晚年思想錄——文化的傳統與創造[M].長沙:岳麓書社,2005:90.
[3][6][7]劉明亮著.北京798藝術區:市場化語境下的田野考察與追蹤[D].中國藝術研院,2010:53;149;126.
[4][5]葉瀅著.窯變798[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95;123.
作者簡介:
榮樹云,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研究方向:藝術人類學。中央美術學院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