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雯
本文深入“樂府雙璧”的兩篇文本,通過分析木蘭和劉蘭芝的內心感受,發現木蘭在整篇文本中的內心體驗是以喜悅為主的,而劉蘭芝的情緒則是以悲傷為主的。逐步分析后,筆者得出結論:木蘭因為與自己的生命源頭相聯結,重視自己的內心體驗,所以能夠主動、積極地安排自己的人生,實現人生價值,讓讀者喜愛而敬佩;而劉蘭芝卻深受外在環境的影響,阻隔了與生命源頭的聯系,消極地被命運的韁繩牽絆著,讓讀者憐憫、痛惜。也正因為如此,兩位女性形象對于許多庸庸碌碌的當代人具有一定的啟發意義。
千百年來,木蘭和劉蘭芝兩位女性形象一直都為人津津樂道。作為樂府雙璧的兩位主要女性形象,歷來有學者對她們進行比較、研究,對于《木蘭詩》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兩篇文本是悲劇還是喜劇的問題眾說紛紜。無論后人通過怎樣的角度去評判兩位女性的人生和種種行為,筆者仍然想要還原到《樂府詩集》的文本中,去仔細感受兩位女性最真實的內心體驗。因為要衡量一個人過得幸福與否,最重要的是當事人內心真實的感受。
一、《木蘭詩》中的木蘭形象
木蘭是能夠始終感到快樂的。她為了保護父親、姐姐和年幼的弟弟,在反復思考后,毅然做出了替父從軍的決定。雖然也曾多次為戰爭頻繁的當下局勢所嘆息,但她一旦做出了決定,就毫不猶豫地轉化為行動,對至親的愛給予了她無邊的勇氣。她生活在一個和睦、美滿的原生家庭,父母的良好教育和兄妹間的手足之情讓她充滿了愛的能量,因此在關鍵時刻她能夠挺身而出,用自己的力量去保護自己至親至愛之人,這無疑是幸福的。而木蘭心中對于家人的愛和牽掛,也成就了她全心全意上戰場殺敵的堅定信念,這讓她不至于在艱苦、兇險的征戰生活中失去生命的重心。
木蘭凱旋而歸后,獲得了天子最高的賞賜,還想封她做尚書郎,這說明木蘭在十多年征戰生活中的表現是非常突出的。但是,木蘭十幾年軍旅生涯的收獲絕不僅于此:她回家后就去看戰友,從她和戰友的互動中可以看出木蘭在十多年沙場生活中收獲了深厚、美好的兄弟情誼。人們可以想象在“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的辛苦奔波中,身旁有一群出生入死的好伙伴相隨;在“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這樣重復、單調的軍旅生涯中,時不時伴有兄弟的歡聲笑語。所以,木蘭這十幾年舔著刀尖的生活可以說是痛并快樂著的,即使外界生活條件艱苦,危難也可能隨時降臨,但是她的內心深處是溫暖而快樂的。
木蘭在外拼殺了十多年,久別重歸故里,她的家人都殷勤地迎接這位巾幗英雄。木蘭缺失了十幾年與家人共度的時光,卻還是趕上了“物是人亦是”的溫馨場面。從文本中可以看出,木蘭不在的十幾年中,她的家人從未停止對她的思念和保佑,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打掃她的房間,小心翼翼地維持她房間本來的模樣和各種物品的擺放位置,為的就是木蘭哪一天能夠有幸戰勝歸來,一回到自己的房間便可以馬上重溫家的感覺。木蘭是國家這個大家庭的英雄,更是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家庭的英雄,家人在愛她的同時也真心地敬佩她,都用自己的方式迎接她,表達對她的感激和思念。情感是互相的,當親人在故鄉為木蘭的生死而擔憂的同時,木蘭也因思親心切而果斷拒絕了天子邀請做官的好意,親人之間濃濃的血緣之情滋養著木蘭,使她感到滿足和快樂。
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中的劉蘭芝形象
劉蘭芝的一生卻洋溢著悲傷,就連她自己也痛苦地傾訴著“心中常苦悲”。無論是在原生家庭還是再生家庭,劉蘭芝都過得不幸福。她從小就學習各種世俗眼中賢妻良母所必備的才能,看得出她的長輩或者說是她的兄長,想要讓她嫁入一戶好人家,因為這樣既可以為家族添光彩,也可以讓她的下半輩子過得相對富足和舒適一些。但對于劉蘭芝本人而言,她學會了這么多本領,卻迷失了自己。
劉蘭芝在原生家庭中,沒有得到充分的愛和滋養,因為具有家庭話語權的兄長更多地只是利用劉蘭芝為他謀得權益,而沒有在許多人生的重要關卡中設身處地地為劉蘭芝著想。既然在原生家庭中得不到充分的關愛,那么她便需要在再生家庭中,或者說是后天培養的親密關系中得到彌補,這樣才有可能達到心理層面的平衡。但是,再生家庭不但沒有給她這些,反而比原生家庭給予她的條件更加惡劣:婆婆對她惡言相向,每天給她安排繁重的體力活;再加上丈夫又忙于工作,夫妻之間缺少必要的溝通和交流,這讓她無法享受作為一名已婚少婦應有的生活。劉蘭芝在詩篇開始對丈夫的訴苦,也是多時苦水的積壓而導致的情緒爆發,夫妻之間沒法心平氣和以及定期地進行溝通,導致即使有時間談話,也要以這種痛苦的方式進行。夫妻關系如此僵硬,更別提從中彌補之前缺失的愛和能量了。
劉蘭芝到死的時候還是帶著對焦仲卿不信任自己的傷心、兄長逼迫自己改嫁的怨恨以及婆婆拆散鴛鴦的惱怒等負面情緒,以至于過了千百年,人們閱讀文本時仍能體會到這份濃濃的不甘、憤怒與無奈。婆婆的無情虐待、丈夫的多疑懦弱以及兄長的威嚴逼迫,將劉蘭芝一步一步地逼到了死胡同,她必須有所改變才能找尋到繼續生存下去的理由,但是她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就更沒有多余的能量去突破了。
“我們因為與自己生命的源頭沒有聯結,失去了能量的來源,所以不停地向外求取,以獲得能量。更糟糕的就是和我們的同胞們——其他的人類,爭奪能量。”劉蘭芝,包括她身邊的這些人,都阻隔了自己生命的能量,用各種消極的方式與家人互相爭奪那十分有限而又不穩定的外在能量。可憐的劉蘭芝,從小就生活在沒有硝煙卻暗流涌動的“戰場”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不明白生命的意義,永遠阻隔著內心,和外界進行著無意義的痛苦抗爭。
三、“樂府雙璧”中兩位女主角形象的比較
木蘭是人們以藝術的方式重塑的令人欽慕和憧憬的典型女性形象,千百年來,許多讀者讀完《木蘭詩》,會感到喜悅和向往,而讀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卻會有種沉悶和悲傷的感覺壓在心間,這與兩篇詩歌中的主要人物形象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她們都是令人喜愛的女性形象,但為何很多讀者會悲憫劉蘭芝而欣賞木蘭呢?人們憧憬木蘭的又究竟是什么品質呢?難道她僅僅是作為一個巾幗英雄的形象而存在嗎?筆者認為,究其根本,那就是因為木蘭始終忠實于自己的內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努力地追尋,實現了自我的存在價值;而劉蘭芝卻阻隔了與生命源頭的聯系,在殘酷的生活環境下與自己的內心漸行漸遠,活得憋屈又不明不白。
根據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人類的需求從低到高依次分為五種,分別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自尊需要和自我實現需要。這五個層次的需要還可以細分成兩級:生理需要、安全需要以及歸屬和愛的需要是較為低級的需要,人類可以通過外部因素得到滿足;而自尊需要和自我實現需要則是高級的需要,必須通過個體自身的努力才有可能實現。
木蘭雖然出身平凡,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是她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了自我的價值。在沒有發生父親需要應征入伍的事情之前,木蘭過著和其他北方女子一樣的生活,習武以及幫助長輩分擔家務,雖然辛苦卻踏實滿足。十幾年替父從軍的艱苦生活中,作為軍中唯一的女性,她不僅可以從數百場戰爭中全身而退,還一步一步坐上了軍中統帥的位置,指揮著成百上千的將士奮勇殺敵,打了無數次勝仗,積累了赫赫戰功,受到了戰士的崇敬和愛戴。在這個過程中,她的能力得到了施展,同時也通過自己的努力,她保護了自己珍視的家人和生長的這片土地,獲得了無上的成就感,實現了自我的價值。她并沒有多么偉大,只是活得肆意而真誠,她能夠得到五個層次需求的滿足,能夠在保持自尊的前提下實現自我的人生價值,這是她真正了解與接納自我、調動主觀能動性、與生命相聯結的結果。
替父從軍,是因為對親人的愛勝過了對戰爭硝煙和未知兇險的恐懼,同時在幾聲嘆息中她已考慮過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的可行性;征途中對山水聲和馬聲的敏感,是因為對親人和故鄉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辭官還鄉,是因為思念親人和故鄉心切,再加上十幾年的征戰生涯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也收獲了許多生死之交,她清楚自己真誠坦率的性格實在不適合爾虞我詐的官場。無論何時,木蘭都真切地照顧到自己的情緒,從不壓抑與否定,因而她非常了解自己,能夠智慧地進行決策,并且行動力強,絕不拖沓、猶豫。
木蘭實現人生價值的過程是十分順其自然的,替父從軍前她的價值與一般女子無二,無非是分擔家務等;做出替父從軍的決定時,她的價值轉變成為保護至親至愛之人;而在十多年的征戰生活中,她盡力完成保家衛國的使命,木蘭人生價值的實現程度在這一階段達到了高峰;辭官還鄉后,她也許又變回了一個普通的平民女子,但是無論是能力、眼光還是胸懷都已今非昔比。縱觀木蘭實現人生價值的整個過程,雖然看似有些被生活和局勢所迫,但是木蘭很好地適應了外在的環境,并且發揮了主觀能動性,力求盡善盡美地完成每一件事情,因此能夠不留遺憾、獲得成就感并收獲快樂。如果她時常帶著受迫的心態來做事的話,也許還沒到戰場,就已經敗下陣來,更別說在十多年的征戰生活中保全自身并功成名就了。
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中的自尊需要又可以細分為兩種,分別是自尊自重和來自他人的尊重的需要或欲望。如果說劉蘭芝勉強得到了歸屬和愛的需要的滿足的話,她的自尊需要還遠沒有得到滿足。劉蘭芝的自尊心很強,但是沒有得到足夠的來自他人的尊重。她認為自己的容貌和才華足以嫁入一個好人家,并且過上幸福、快樂的婚后生活,但是現實和理想的差距讓她無法接受。婆婆整日讓她勞作,劉蘭芝起早貪黑地干活,卻還得不到婆婆的認可,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只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片暗淡。
“人們需要具備高水平的自尊,以讓自己很好地生活下去,并發揮出最大的社會價值。”所謂“高水平的自尊”就是在高自尊情境下的高水平自我關懷,一個人需要有適當的自尊心,去理解和欣賞自己內心的所有角落,然后才能給自己做合適的定位,從而慢慢地發揮和實現自己獨有的價值。劉蘭芝具有強烈的自尊心,她對自己的才貌非常自信,但是婆婆的厭惡以及臨死前焦仲卿對于她信用的質疑傷害了她的自尊心,讓她憤憤不平。這樣的自尊心顯然是過頭了,反而突顯出劉蘭芝內心的空虛和浮躁。
再者,劉蘭芝還恪守封建禮教的規條,被自己的多種角色左右而迷失了自我。很多人一輩子會受許多規條的影響和限制,這些規條的存在讓人們無法活出全部的自己,而只有打開這些可能當事人都不曾意識到的規條與限制,才能夠更加自由、和諧地生活。劉蘭芝從小受到封建禮教思想影響,以至于這些僵硬的規條好像植入了她的骨髓一般,使她拼死守護。劉蘭芝在離開焦家之前,囑咐小姑照顧好婆婆,這里她遵守了傳統的孝道。但是,在讀者看來這是口不對心,當親人之間需要戴著冰冷的面具才能互相溝通的時候,這種傳統的禮儀、孝道便會反過來變成束縛人性的枷鎖。劉蘭芝最后投河而死,其中為了真愛的成分很少,更多的是為了證明她出嫁從夫并誓死守護女子的名節,沒有觸犯“一女不侍二夫”的禁忌,用生命維護封建禮教的規條,來得到人們的認可和尊重。
“角色變成了身份,而個人的獨特性卻漸漸消失了。由此,人們通過他們的角色來證明自己,有時甚至會忽略自身特有的想法和興趣。”劉蘭芝,她在兒媳婦、媳婦、女兒、妹妹等角色中周旋,自己內在的需求和外在的角色之間產生了沖突和矛盾,久而久之便迷失了自我。不同的角色會面臨不同的外部期待,這些外部期待會形成一定的判斷標準,當事人為了迎合這些判斷標準便需要屈服和順從,但是這些屈服和順從會導致當事人對自我的感知嚴重扭曲以及焦慮。同時,這樣的人習慣于通過外人的認同而評判自我的行為。劉蘭芝從小就被培養成為一個才貌雙全的好妻子,她本以為只要遵守外在的規條,順從長者以及丈夫的命令,自己的一生就能夠幸福、安穩地度過。但是天不遂人愿,當婆婆、丈夫以及兄長的命令有所沖突時,她就陷入了一片混亂與恐慌之中,最終釀成悲劇。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大概就是對劉蘭芝的最好概括。她的悲劇人生,有外在環境惡劣的原因,但是最主要的是她自己的無知無覺。她徹底阻隔了自己的內心,壓抑自己的情緒,在潛意識與意識之間架起了一堵牢不可破的墻。設想一下,如果劉蘭芝能夠靜下心來與自己的內心溝通,漸漸地,她能夠從自己生命的源頭獲取能量,那么她便會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真正的需求,也不需要通過服從外在的價值標準來獲得認可和尊重,從而慢慢地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活得充實而快樂。
雖然年代和地域略有不同,但同樣在封建思想的統治下,木蘭能夠活得灑脫隨心,超前而獨立于時代;而劉蘭芝卻只能委屈順從時代,最終淪為落后思想的犧牲品。千百年前的古人尚且開始思考和挖掘人的個體價值,而當今的人們也能夠受到“樂府雙璧”中兩位主要女性形象的啟發。
現代人往往疲于奔命,每天在公司與住宅之間兩點一線地生活,勞累卻迷茫,偶爾閑下來都能深深地感到內心的空虛和焦慮,這與千百年前劉蘭芝的心理困惑是相似的。所以,引導當代人以劉蘭芝為警鐘,以木蘭為榜樣,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嘗試著尋找真正的自我,重新建立與生命源頭的聯結,漸漸地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成為掌控自己人生的主人,正是兩位文學形象在當今社會的價值所在。
(上海市川沙中學南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