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大先,中國社科院副研究員,著有《文學的共和》《現代中國與少數民族文學》《未眠書》《無情世界的感情》等八種,曾獲全國青年作家批評家峰會“2013年度青年批評家”、第四屆“唐瞍青年文學研究獎”等。
一
新文學話語的興起與流播,根底里是文學如何在古典中國的轉型中獲得其現代性政治內涵、精神結構和制度外觀的過程:在把握歷史規律和方向的信念和激情中,現代意義上的“文學”觀念獲得其主體性,并且以其明確的思想內核和規劃目標,劃定現代與傳統、革命與反動、“新文學”與“舊文學”的分野,重新拾掇和整合以往的文化與文學遺產,倒溯式地追認和梳理出一條貫穿始終的歷史脈絡,進而指向未來的、進步的理想文學圖景。
涉及文學主體性的討論,關乎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總是有著若隱若現的民族主義情感與認同潛伏在背后或者前方,尤其在所謂全球化的語境之中。全球化的討論人言人殊,從其狹義的角度來說,特指近數十年伴隨經濟一體化所帶來的政治交往、信息往來、媒體傳播與文化變遷,這個過程實際上最遲從五個世紀前就已經開始,這是一種現代性癥候。15世紀開啟的大航海時代、16世紀盛行的文藝復興、17世紀勃發的啟蒙運動、18世紀飛速運轉的工業革命,隨之而來的是殖民主義的全球擴張,美國獨立戰爭和法國大革命所型塑的現代世界觀——民族國家、憲政、法制、民主、平等、自由、科學等逐漸取代前現代時期的神圣政教合一的王權而成為新的“普世性”。這個“全球化”的過程同時也是發源于歐洲的局部現代性確立自身霸權式地位并向全世界范圍內蔓延的過程。文學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陡然得到提升,因為與民族/國家的建立密切相關,它在全球不均衡的區域內成為有著塑造“想象的共同體”功能的“新文學”。新文學的主體性因而總是關聯著特定的文化傳統,成為普世性中的特殊性,在貌似矛盾沖突的面貌中呈現其合乎理性的內在本質。
現代意義上的中國新文學主體性也與現代中國的命運息息相關,因為近200年來中國文化、經濟、政治生態的急劇而又深刻的轉型,使得我們討論當代中國文學話語的主體性時也不得不回過頭去,重新觀照這段“過去”——它是如何成為“歷史”,而“文學”又如何在“歷史”中生成,在它的生成過程中“傳統”如何被從歷史“流傳物”中提煉出來,成為被汲取的思想與精神資源,進而“取今復古,別立新宗”,返本開新,自鑄主體。糾結了中國學術界一個多世紀的“中西古今”之爭,不斷變換著各種詞語與修辭,它們以“中體西用”、“全盤西化”與“文化本位”、“世界性”與“民族性”、“全球化”與“本土化”等諸多形式出現在各個歷史節點,時至今日依然很難擺脫因襲已久的對“傳統”與“主體”的本質化、靜態化理解。確實,符號化、簡約化地理解“傳統”很容易因為民族情感而附加了道德價值,能夠更為便利地在文化交易市場上流通,同時也利于無所用心的操作,但無助于推進我們理解它們各自的流動性。盡管某些核心性的要素(比如抽象的民族精神)維持了“傳統”必要的穩定性,我們卻必須在時間的流轉中才能把握“主體”不斷的移形換位,而正如現代性進程本身所顯示的,它也必須從空間的不平等關系中得到理解。
只有基于全球史的視野回溯中國新文學話語的建立,力圖勾勒出中國文學的主體性與傳統之間兔起鶻落的關系,才能有望走出后文要討論的“替代性的現代性”與“多元現代性”的話語成套——它們往往帶著殖民與文化等級的暗影——重建一種充滿現實感的中國文學話語。而“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的日新不已,正是新文學的核心傳統。
在論述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時,孔飛力(Philip A.Kuhn)追溯到18世紀90年代的帝國危機。康乾盛世結束,西部邊疆開始不平靜,湘黔川苗亂,臺灣陳周全起義,黃河與長江的洪水泛濫危及中原和華東省份,違禁偷運鴉片到南方廣州的英商正在改變中國茶葉貿易中的逆差局面。彼時清代社會與政治發展面臨著三項迫待解決的難題:“第一,怎樣才能使得由于恐懼而變得火燭小心的精英統治階層重新獲得活力,以對抗危害國家和社會的權力濫用?第二,怎樣才能利用并控制大批受過教育卻不能被吸收到政府中來的文人精英們的政治能量?第三,怎樣才能通過一套相對狹小的官僚行政機構來統治一個龐大而復雜的社會?”即便沒有即將到來的國外侵略,這些問題也已經到了尾大不掉必須改變的程度。
這種危機顯然不能僅僅從帝國內部得到全面揭示,它是世界整體格局變動中的一環。如同林滿紅發現的,拉丁美洲獨立運動使19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因為白銀外流而引起了整體秩序的變動。其中包括:中國相對日本在亞洲的地位陵夷、中國政府相對世界市場的力量消沉、傳統中國強調多元權威并存的思想在此期間突然涌現等。銀貴錢賤,導致19世紀中葉清政府危機加深,眾多省份白銀外流、田賦減少,鹽稅收入也在下降,商業部門貿易減少,海關稅收少于定額。政府的支出卻增加了,戶部赤字從1843到1850年間,平均是歲入的4%。“到1853年清廷失去的不僅是無法獲得官位的學者的支持,也喪失了維持自身的能力。每年支付官員與軍人的共約3000萬兩。事實上,戶部盈余只有29萬兩,需要用來維護國家機器運轉的錢項90%沒有著落。”與這種情況相應的另一面是社會腐化和官場的貪腐。1850年代之后約三四十年間,因墨西哥獨立運動后鑄造的銀圓流入中國,以及中國因前一階段白銀外流所引起的太平天國動亂,而造成另一階段的秩序變動,“地方軍事化”的過程,使得國家權力轉移到地方精英之手——現代兵制的形成、地方主義的發展、紳權以“委托權力”的形式在地方自治中起到關鍵作用,進一步加快了傳統國家中央集權體系的崩潰。
與中央政府式微而地方勢力崛起并行的思想學術上表現,則是所謂“權勢轉移”,原先屬于“邊緣之學”的公羊學派的重振——18世紀中期,常州學派的出現。以經世之學聞名的龔自珍和魏源同受劉逢祿(1776—1829)知遇,以今文經學引為同道,借經學議政事、改風俗、思人才、正學術,進而關心邊徼輿地,促使西北史地學的興起。今文經學動搖了經學的神圣性,“傳統”成為“六經注我”的可利用資源。鴉片戰爭刺激的“以夷為師”與洋務運動,更使得西學逐漸躍升主流。進化論的引入促成社會達爾文主義成為歷史認知觀念的主流,到1 8世紀晚期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主義者更是糅合公羊學的“三世說”、“托古改制”與進化論,將其與經世、救亡、圖存的政治目的結合在一起,作為其變法立憲的理論依據。這個過程可以視為對于歐美主導的殖民現代性的模仿,中國所走的道路是一種“遲到的現代性”。
“師夷長技以制夷”便是最典型的表述。歐洲資本主義向全球范圍內擴展,東西方碰撞式的相遇,進而殖民主義、帝國主義肇興,引發了一輪又一輪的怨恨、反抗、戰爭、媾和,殖民促生了自己的仿效者和反叛者,導致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謂的“官方民族主義”和模仿殖民者的民族解放、民族獨立一系列運動,最后形成了當代的民族國家林立卻又不平衡的世界體系。現代文學話語便是在這種經變從權的語境中,獲得了其主體性。某種意義上來說,它也是一種現代性發明,如同安德森所論述的,知識分子在大眾媒體興起過程中發現“印刷資本主義”在凝聚“想象的共同體”中的重要作用,民族主義和民族意識覺醒,文學的位置迅速被提升,加入到民族國家建構的話語之中。“詩界革命”“戲劇革命”“小說界革命”這一系列在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初期的表述,顯示了文學的政治化傾向——它之所以在現代時期特別重要,正是因為文學參與到最為重要的國家與民族情感的塑造工程之中。那些曾經作為歷史流傳物的“文以載道”“詩以言志”“主文譎諫”等內容被提煉為“詩教”和“美刺”的傳統,在新時代如梁啟超關于小說“浸、熏、刺、提”、魯迅關于“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等的表述中煥發出明確的實用性功能。
二
新文學區別于被命名為“舊文學”的根本就在于它將文學從“壯夫不為”的“雕蟲小技”提升為“民”和“族”的建構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導引和思想指針,而這一切正是文學通過自己的審美力量和情感連帶作用而發揮出來的功能。它是高度現代政治化的,是公共性、介入性和行動性的實踐,因而不同于純粹怡情遣興或抒發個人幽微思緒的余興節目,盡管后者并不在它所完全排摒的范圍,但無疑需要被歸并到這個總體性的“人——民族——國家——文學”的歷史規劃中來。
這個整體性的過程是奧斯曼帝國、莫臥爾王朝、大清帝國等老帝國分崩離析的過程,它們的土崩瓦解不僅僅體現在戰爭與締結條約、強迫性的政治體系的破解、經濟貿易形態的轉換,也體現在文化與價值觀上的顛覆與更替。因為殖民者在國土占有、資源掠奪、商貿侵襲這些直接的控制之外,也會進行文化上的教育和改造。比如何偉亞(James L. Hevia)就曾通過中英的個案展示了帝國主義通過懲罰警誡、報復性恐怖、將原有君主去神圣化、傳教、大眾傳媒輸入新觀念等方式來對殖民地進行歐美文化的哺育,其基礎是一系列“科學的”理念:白人種族優越論、社會達爾文主義式的關于文明發展和等級的理論等。這樣一來,原先帝國的民族被視為“原始”,而文化則是“野蠻”的,通過將一套新的宇宙一道德體系覆蓋到舊的文化之上,而取得被征服人民的默認和同意。因而,經濟與政治被殖民的同時,也是被入侵者的“新文化”誕生的過程,這顯示了新文學內在的自我沖突。
亞洲與歐美的相遇可以視為原先的伊斯蘭教、儒家、佛教、印度教文化等多元文化與現代性西方文化之間的沖突。在西方現代性的思想、技術、建制取代這些文化之前,它們分別在特定區域擁有一定的普世性。以伊斯蘭為例,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它曾經具有極大的普世性,成功塑造了從摩洛哥到爪哇各地的穆斯林的價值觀,形成了獨具特色且遍及遼闊地區的政治制度、經濟體和文化態度。但是到了19世紀,歐洲把誕生于法國大革命和美國獨立革命的理念推廣到世界前沿,通過它在工業文明、軍事組織、立憲政體、政教分離國家、現代行政治理上的多重成就,使它們躥升為新的“普世性”。歐式科學知識、歷史見解和歐洲的道德觀、公共秩序觀、刑罰觀,乃至衣著風格、生活方式,逐漸成為“文明”的象征,亞洲的歷史進入到順應這種“文明”的過程。但是,像石川禎浩所說:“以巴克爾為代表,所謂放之世界而皆準的‘普遍性的‘文明,實際上不過是近代西方為認識自身和使自身正當化,從假想的亞洲社會狀況中找到對比性根據而動員起來的工具之一。其自身在西方難以定位的自我,要表述它的唯一語詞,就是把非西方看作‘他者(=野蠻)始能成立的‘文明的概念。這同時也表明,無論是福澤,還是浮田,抑或是梁啟超,只要他們接受‘文明的觀點,也就難以定義非西方本身(自己)為何物,而不得不借用西方的眼光來表現自我。”以西方文明的眼光反觀自身,各處的亞洲人都面臨歐洲的新自我認知——非專制的、日益都市化和商業化的、創新的、充滿活力的認知,原先的那一套被認為過時了,如同泰戈爾郁悶地寫道:“亞洲始終是歐洲法庭上的被告,始終把該法庭的裁定當作定論,承認我們唯一可取之處,乃是徹底拆除我們社會四分之三部分和它們的根本基礎,照英格蘭工程師所規劃的,代之以英格蘭磚和灰漿。”
彼時亞洲人所面臨的根本性問題是:如何使自己和別人無奈接受本國文明因內部衰敗和西化影響而逐漸式微的事實,同時重新得到主宰世界的白人對他們平等看待和尊重。在主流之外的一些思想家同時也開始探討本土自主的道路,印度教、儒家、伊斯蘭傳統的先驅們也進行了本土思想融合外來資源現代轉型的探索。他們包括出生于波斯,后來漂泊足跡遍布歐亞非三洲的哲馬魯丁·阿富汗尼,印度的泰戈爾,中國的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魯迅、胡適、毛澤東等人。但是在峻急的社會局勢之中,深遠理性和平緩的變革很難為人接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將本土的舊有文學歷史流傳物建構為需要被推翻和打倒的精英與值得被提倡的平民兩類對立選項,看似是文學話語權的爭奪,實則也是爭奪解釋歷史與傳統的權力,正是在這種爭奪中,樹立起中國的現代主體。雖然在西化的主流中,并生了“國粹派”“甲寅派”等對傳統憂心忡忡的支流,但在文化語法已經被顛覆式改變的思路中,“傳統”顯然不再是自在之物,而是一種具有“國學”意味乃至意識形態主張的“儒教”之類的新發明。新文化內部也滋生了“為人生”與“為藝術”的不同取向,只是表明了啟蒙現代性和審美現代性之間的區別——它們共享了同樣的思想框架和邏輯。
西方現代性理念魅力如此之大,以至于讓穆斯林和反帝國主義的共產主義等都無法抗拒。這個理念因為有歐洲成功先例的支持,而受到亞洲幾乎所有地方的反殖民精英所擁抱,它承諾了解放和國家建制,包括明確的疆界、井然有序的政府、忠貞的官僚組織、保護公民的法典、透過工業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達成的快速經濟增長、群眾讀寫能力計劃、技術性知識、同民族內同起源感的問世等。在后來成功建立新國家的領袖,如尼赫魯、毛澤東、胡志明、納賽爾、蘇加諾那里,盡管因為地理經濟、宗教文化、政治傳統的因素差異,在意識形態上各有取舍選擇,總體上還是遵從了現代性的語法。民族解放與自決固然是對西方殖民者的報復,但是這種報復是含糊不明的,真正意義上的文化、精神與價值觀獨立自主之路還需要漫漫求索。作為“歷史流傳物”的中國傳統文化,面臨的尷尬如同列文森(Levenson)總結的,是歷史與價值的矛盾,過去的那些“流傳物”變成了“傳統”,被認為已經失去了當下的合法性和活力,拉進了“歷史”中,盡管在情感上依然葆有了它們斬不斷的依戀價值。“中國人在使中國的傳統文化走進自己的博物館的過程中,在不妨礙變革的情況下,又保持傳統文化的連續性。他們的現代革命——在反對這個世界的同時又加入這個世界,在撇棄中國過去的同時又使過去成為他們自己的過去——是一個建造他們自己的博物館的長期奮斗的過程。他們不得不對自己的歷史作一番清算,用一條新的繩索將它牢牢拴住,而同時朝著和它完全相反的方向前進。”這時候的主體是一個新舊雜陳、中西交融的主體,既斷裂又連續,在看似矛盾中顯示了現代中國本身的復雜性。
以復古求革新一向是中國士人在窮通變革的時候,返回過去,乞靈于闡釋古代經典的秘密。儒家的經典《大學》中有言:“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傳統”屢經變易,總是為時所用,也正是在此種日新不已、自強不息中,中國文化葆有了剛健有力的勃勃生機。康有為在世紀文化轉型時代稱:“伊尹日:用其新,去其陳,病乃不存……若泥守不變,非獨久而生弊,亦且滯而難行……法《易》之變通,觀《春秋》之改制,百王之變法,日日為新,治道其在是矣。”梁啟超引《易》言“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的道理,也是為了申說“變者,天下之公理”。在“變”與“不變”之間,時代的選擇是拋棄原有的萬世不易的“道”——“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而代之以新進的“道”:科學、民主、平等、民族國家……新文學最為關注的內容都是與這類啟蒙主義密切相關的主題:反封建家庭、破除迷信、婚姻民主、階級平等、婦女權益、兒童教育……無疑都具有革命意味與烏托邦愿景。但即便具有激進革命的外貌,根底里其實是與既有傳統的“視閾的融合”。湯武革命、周召共和的傳統表述,在新的時代被賦予新的含義,“革命”“共和”這些古老的詞語復活,并且具備了經過現代改造后的內涵,它們是新時代的尊時守位、知常明變和開物成務。
這種對于時代精神的共識,使得新文學群體迅速分化后,也共享了同樣的精神資源。比如,此后成為主導的民族主義式的社會主義道路一個心理動因植根于:社會主義提供造反合理性的證明,不僅是對傳統的造反可以獲得合法性,同時對于作為價值取向的西方本身也具有合法性。而20世紀20年代,中國的民族主義在日益嚴重的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的侵略中開始獲得了道德象征的極其強有力的地位,任何一方政治和社會力量都不得不表現出對其命令的服從。兩者的結合可以視為理性的策略和情感信奉的結合。這種對“古”和“西”的雙重革命是真正的激進和前衛,但也是保守與后衛,新文學所糾結的復雜性也就體現于此。復雜性當然意味著內在的多重成分乃至相互沖突和對立的觀念,但無論如何,“新”顯示了一種理想,這種理想賦予了評判文學的價值標準和尺度。因而,絲毫不奇怪,盡管文學史的敘述中新文學一直占有壓倒性的優勢,但在彼時彼境的文學現場,新文學的作者固然掌握了話語權,但在普通讀者那里,它們并不是主流閱讀的文體和內容。
從文體而言,現代小說、詩歌、戲劇和散文固然獲得了遍地開花、蓬勃生長的空間,但在新興傳媒如報紙和雜志的公共空間,舊體詩詞仍然居于高端位置,哪怕它們已經被各類“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判處了死刑。就內容而言,演義小說的陳腐教條、鴛鴦蝴蝶派的你儂我儂、武俠仙怪的奇詭世界也贏得了更為多數的讀者和受眾。然而,這一切都無妨新文學的主體位置,因為新文學的倡導者在一開始就有一種文化和理念上的強大自信,那種在現代以來的線性時間、進化論和彌賽亞信仰般的未來救贖中形成的信心——對于文學真理的錨定,進而以此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在這種強大的理想之中,只要符合它的要求,以文學進入到歷史的進程之中,參與到社會的變革、政治的進程、家國內外的文化與思想戰爭,它就可以無可置疑地以少勝多,以質勝量。
三
如果說新文學形成了自身的傳統,那么這個傳統本身就內含了自我變革的成分,它是個流徙不停的動態存在,而新文學的主體則是星云般的聚合性主體,融合了各種跨體系與跨社會的成分。在新文學確立的一百年間,它不斷移形換位,一次次自我否定拆解,又一次次重新發明自我,只是證明了它如同息壤接續了大地一樣生生不已。這塊大地之所以能夠源源不斷地提供養分,在于新文學自始至終植根于寬闊的政治關懷,盡管一開始是從精英的啟蒙與自我啟蒙開始,很快這套啟蒙話語伴隨著“到民間去”的現實要求進入到更為廣泛的民眾那里,而民眾的生活充滿了無窮無盡的變數和可能性,從而也就提供了新文學綿延不絕的源頭活水。從新文化運動不久的“為人生”還是“為藝術”,很快進入到“革命文學”和“民族主義文學”,然后是延安文藝座談會確立的中國氣象與中國風格,每一次嬗變都充滿了內在的沖突、磋商與調和,實際上都是新文學的精神應對具體的社會情勢之變而在實踐中做出的調整。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新中國成立之后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和對“新人”“新文化”的強調同樣是新文學的延續,那種對于更加美好未來的激情想象和試驗。無論成功與否,想象和試驗本身顯示了中國文化自我更新的自覺與能力,而它的內在也包含著泥沙雜呈的成分。就如同洪子誠曾經極其富于洞見地在作為文學烏托邦試驗頂峰的樣板戲中發現的:“在‘樣板作品中,可以看到人類的追求‘精神凈化的沖動,一種將人從物質的禁錮、拘束中解脫的欲望。這種拒絕物質主義的道德理想,是開展革命運動的意識形態。但與此同時,在這種禁欲式的道德信仰和行為規范中,在自覺地忍受(通過外來力量)施加的折磨,和自虐式的自我完善(通過內心沖突)中,也能看到‘無產階級文藝的‘樣板創造者本來所要‘徹底否定的思想觀念和情感模式……也許可以從‘文革理論和藝術中,尋找到本世紀人文思想中抵抗物質主義,尋找精神出路的相似成分,但也一定能發現人類精神遺產中那些殘酷、陳腐的沉積物。”
20世紀80年代重新開始的“走向世界”與向西方尤其是歐美范例的學習過程,因其表面上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相似性,而往往被文學史家和思想史家表述為一場新啟蒙運動。80年代文學生機盎然與此起彼伏的潮流與實績,也體現了求新求變的新文學精神。但與五四新文學不同的地方在于,經過了中國革命之后,80年代的文學已經不再是西方文學的亦步亦趨者,即便看上去幾乎所有興起的流派都在強調對于僵化和霸權式的政治意識形態的反駁,但這種反駁本身也意味著中國主體和中國問題的在場。它們形成了一種自我矛盾的去政治化文學觀念。比如對于“感時傷懷”的批判,意味著審美主義對一體化政治文學的反抗,它意在指斥“須聽將令”的革命文學以及更多強調政治批判與現實介入的文學話語,在人性論的支撐下為去政治化的觀念背書,但它自己也構成了一種“純文學”的意識形態,成為另一種政治。
粗略說來,支配了改革開放30年來的主流文學觀基本上籠罩在這種去政治化的政治里,它將文學導向一種脫離大地的取向,即集中于向內轉的個人、欲望、內心、身份、肉體、性別等諸多微觀政治的側面,并且滿足于那些“被壓抑的弱勢”層面獲得象征性勝利。但是,可悲的是在整體性的層面,文學不自覺地脫離了與集體和更廣泛民眾的關聯,潰敗于資本政治的威權之內而不自知。身處歷史進程之中的個體很難超越一己的層面,看清楚大歷史中個人所處的位置,就像埃科在《玫瑰之名》中所說:“上帝之所以清楚世界,是因為他在自己的意識里,在它被創造之前,構想了它,就如同從外部想的一樣。而我們并不知道世界的規則,因為我們生活在它里面,發現它已經被創造出來了。”這樣的文學風貌與景觀倒是迎合了與新自由主義經濟意識形態共生的多元主義。多元主義的基本背景是主體l生的黃昏,表現為喪失對應然世界興趣的犬儒主義和自私狹隘的個人主義。這帶來了文化的分裂和共識陛的淪陷,當舊有的神圣世界瓦解之后隨之而來的是現代性分化,但正如我前面所說,現代性內在的價值觀是統一的,這也是新文學建立的根基。而這一切隨著后工業時代、資本統治一切、消費社會的到來,也趨于彌散狀態——不僅對于過去在解釋和書寫歷史的時候眾說紛紜,而且在面對未來的時候,隨著蘇聯解體和歐美福利制度的細化,再也無法形成藍圖式的烏托邦愿景了。
時代的巨輪駛過,如同馬匹疾馳過草原,蹄蹶過處,青草、野花、螻蟻、蠓蟲難免會有損毀死傷,然而這是歷史常態,無須哀傷,也沒有必要去哀悼,因為草原并不會因此就敗落凋零。新文學的傳統就是具有自我修復能力的草原,它可以包容并且鼓勵腐朽、衰敗、脆弱者死亡,而萌芽、茁壯、強健者自會新生。如果當代文學要接續新文學的傳統,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價值重建問題。這并不是空穴來風的高蹈之詞,而是因應著資本全球化擴展、地方主義興起、原教旨主義的抬頭、科技與媒體的發展而出現的新形勢的必然要求。從思想史的脈絡來說,按照高瑞泉的分析,“從大的方面說,中國至今尚未最后走出后經學時代,這個時代特有的獨斷論孑遺與相對主義思潮,從對立的兩方面共同銷蝕著現代價值。‘物的依賴關系的迅速擴張和種種‘后現代的播撒,像流行的快餐文化和庸俗的經驗主義一樣,使得當代中國知識者容易傳染上理想恐懼癥。因此,現代精神傳統同樣需要經過更深入的反省而繼續演進,價值重建依然是一個開放的問題。”重申理想主義,不斷自我刷新,正是新文學的基本取向。
百年新文學兜兜轉轉,以“重估一切價值”開端,現在到了“重建一切價值”的時候。我想無論從頂層設計到民間感性,都意識到兩方面的途徑:一個是傳統的資源發掘與發明,這個傳統當然包含了古典中國、現代中國(革命中國)和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的各類傳統,就是有學者所謂的“通三統”;另一個則是再政治化,所謂的再政治化并非那種機械的、圖解式的庸俗政治化,而是將政治批判和議程內含在文本之中,走向一種“倫理——情感”的政治。兩者的結合,通向的是人的自由、自覺和完善。就像哈貝馬斯所說:“一個行為者如果對其行為的可能性有一定的認識,因而能夠承擔起行為的責任,并且可以從自己的視角出發做出規范的論證,那么,我們就說他享有所謂的‘自由。”自由是人的完成,也是新文學的原初的“立人”夢想,唯有“人”重新被立起來,文學才立得起來。
新文學關于人與文學的夢想與民族國家的興起密切相關,雖然在當下的全球化語境中,用麥克爾·哈特與安東尼奧所觀察到的情形來說,與全球化的進程相伴隨,民族一國家的主權盡管依然是有效的,但已不斷衰落。生產和交換的主要因素——金錢、技術、人力、商品越來越容易地越過國界。因此,越來越少有力量去制約上述因素的流動,向經濟施加它的權力;與之并行的是國家相關的意識形態也面臨重重危機,我們時代正在形成一種新型的“帝國”的政治。“與帝國主義相比,帝國不建立權力的中心,不依賴固定的疆界和界限。它是一個無中心、無疆界的統治機器。在其開放的、擴展的邊界當中,這一統治機器不斷加強對整個全球領域的統合。帝國通過指揮的調節網絡管理著混合的身份、富有彈性的等級制和多元的交流。帝國主義的世界地圖明顯的民族國家色彩,已經被合并、混合在帝國全球的彩虹中。”這個帝國背后的力量就是資本,資本以其消費的意識形態也重新塑造了我們時代的文化與精神生態:形形色色的多元主義、相對主義、偽中立立場、放逐的明確價值觀,它們讓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土崩瓦解,或者統攝收納在它的邏輯之中,哪怕是對它的批判也有可能被轉化成一種可供選擇與消費的思想產品。
文學在這樣的時代還有什么意義?我想應該是縈繞在任何一個文學執業者心頭徘徊不去的問題。李敬澤在《為小說申辯》中說到的三點理由其實也可以視作文學在當下合法性的理由:文學以其對于世界整全的思考,提供了人們擺脫虛無主義的向死而生的自覺;它保存了對世界、對生活的個別的、殊異的感覺和看法,而不至于讓人成為單向度的存在;文學能夠讓人理解他人的真理,從而使得民主、公正、公共空間成為可能。這當然是從形而上的高度著眼,即便是從技術和物質層面,文學依然是最具可能性的反抗方式,因為較之于人類的其他精神活動,它是最少受到資本與技術的限制和盲目從眾效應影響的行為——它只要一個能夠書寫的工具和一個獨立思考的人格。這里,新文學的理想主義、革命沖動和烏托邦維度,依然能夠拭舊如新。我們今日回首百年來的新文學,其意義大概也就在于此。
責任編輯 周明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