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銅
初中時,我的偶像坍塌之路就完成了,自此沒有偶像,無法視任何人為人生導師。由于常考年級第一,我被老師追捧,被同學膜拜,為了進一步擴大我的榜樣作用,學校領導要給我做個專題介紹,號召同學們一致向我學習。于是我寫了一份報告,但用的是第三人稱,因為老師囑咐這樣可信度才更強。沒有一味地自我表揚,我指出了自己的兩三個缺點,但老師沒答應,“這次宣傳是要讓全校同學向你看齊,缺點沒有必要寫,刪了,留著會有影響。”我當然就照做了,于是一篇全方位贊頌我的文章通過學校的高音喇叭傳遞到了每一位師生的耳朵里。聽著廣播員同學聲情并茂的朗誦,我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和惶恐。第二天,老師興奮地告訴我,這次宣傳的效果非常好,有些同學當場就聽哭了。不“信”任何東西,又愿意了解任何東西此前,我非常喜歡《英雄少年賴寧》,賴寧是我的偶像,我以他為指引。這件事以后,我開始想,“在書里,賴寧是完美的存在,但他應該也有缺點吧,畢竟也是個孩子”。當信仰出現了一絲小裂縫,年幼的我無法像一個世故的成年人那樣繼續偽裝下去。不止賴寧,我再也無法把任何人當成偶像。我敬佩那些杰出的人物,但我也會想到,他們也有人性的弱點,這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人性本身。歸根結底,每一個人都是普通人。當我們把某個人當作偶像或人生導師時,實在傷人傷己。一方面我們失去按照自己的個性軌道獨自成長的能力,錯過很多其他值得我們效仿和學習的人。另一方面,那些被奉為偶像的人也往往會被崇拜者所傷。譬如,我們可以把明星分為兩種——“出事前”的明星和“出事后”的明星。出事前的明星被成千上萬的粉絲當作至親骨肉,一旦某個錯誤被曝光,則轉眼就陷入被競相踩踏的境地。粉絲們無法容忍偶像犯錯,因為這會刺破他們頭腦中的幻象,讓他們一瞬間遁入無所依傍的虛無。這二十年來,我沒有偶像,也沒有向導,雖度過很多惶恐時刻,但越來越覺得充實和鎮定。拋棄門派之見,我樂于向遇見的所有人學習;向高手討教,但我又會謹慎存疑,洞察其優點,也思考其局限;我不“信”任何東西,又愿意了解任何東西。這便是沒有人生導師的好處。但其實,我也并不是全然沒有人生導師。很多一面之緣,甚至我叫不出名字的人,在人生的某一刻,他們飄然而至,突然就成了我的“人生導師”。其中一位是個小姑娘,是寢室樓小賣部的售貨員。當時我第一次體驗大學集體生活,舍友說話習慣帶臟字,總要夾帶好幾個“他媽的”,并非罵人,只是加強語氣的習慣。不知不覺,我模仿起他說話的方式,覺得很酷。有一天,當我們相聊甚歡的時候,這位售貨員小姑娘瞪眼睛說,“虧你還是大學生,說話這么不文明,我沒讀過大學都知道不能這樣說話”。我愣住了,溜出樓外。這件事讓我想了很久,一開始是尷尬、憤怒。不都說“顧客就是上帝”嗎?她竟然這樣指責顧客?我堂堂浙大學生,這么優秀聰明,憑什么要被你教訓?你這么厲害怎么只呆在小賣部啊?然后是反思,我發現不管用任何說辭去為自己辯解,都是徒勞的,因為她說的是對的。后來,我對那些在公共場合吸煙的人、吐痰的人、大聲喧嘩的人、在女士面前亂飆黃段子的人都無法給予好感。我覺得這些人都缺少這樣一個瞬間——遇到一個誰都不怕的小姑娘教他做人。我的另一位“人生導師”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媽,是個彩票售賣員。一天,一個紅頭發小伙要買五十注彩票,可大媽說:“你還年輕,錢不要這樣花,省下來買點書看也是好的,喏,今天我只能讓你買一注……”這位大媽應該收入不高,可這個時刻,她站在這份工作的對立面,做出了有損自己利益的舉動。我開始相信,利益之上,還懸著一些更為厚重之物。一個人不完全站在自己的身份立場上說話是可能的,不讓屁股決定腦袋是可能的。一個人完全可以僅憑著對“什么是正確”的信念來行動。此后,我見到了很多社會地位比她高得多的人,有飽學之士,有億萬大亨,有當紅大V,但我很難像尊敬大媽那樣尊敬他們。因為他們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他們知道自己應該選擇什么樣的立場,秉持什么樣的姿態,發出什么樣的聲音,然后得到他們想要的結果。他們沒法在我面前,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他們的“糊涂”。不拜任何人為師,也拜任何人為師我更喜歡觀摩那些普通人,那些在生活長河中偶爾躍出水面的金光閃閃的浪花。很多時候他們會像一根針一樣扎到我,讓我感覺刺痛,然后我身上的某一個未曾覺察到的毛病可能就好了。我可能真的不需要一個充滿著無窮智慧,頭上懸著一圈又一圈光環的大師給我開示,幫我指點迷津,告訴我最困惑問題的答案。但我也可以理解,很多人需要這樣一個導師,他們真的很困惑、很迷茫,他們急切盼望著這樣一個智慧的角色從天而降,解救他們于水火。有時候,我就被當成了這樣一個角 色。我收到過數不清的讓我指點人生的來信,有時我會回復,但更多的是我也無能無力。每一個人,他所面臨的具體人生問題,往往是沒有確定的最優解法的,因為一切都在不確定之中。沒有人可以預測未來,這也就意味著你今天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是風險決策,而這個風險,只有你自己來擔。
人在做決定面前的無力感是無法避免的。如果遇到高人指點、貴人相助是十分幸運的。他能幫助你去發現自己某些致命的盲區,讓你從原先某種層面的蒙昧狀態飛升出來,開啟某個更高的維度,見到某個更大的天地。但一個真正的人生導師是不會一直給你提供答案的。每個人的處境都各不相同,而他又沒有親歷于你的處境之中,他又如何給你準確而有效的答案呢?如果他一直給你答案,那么這個答案很可能是一些虛假的答案。我確信,語言的開示如果不結合你自己的行動,不把你鮮活而深切的人生體驗焊接在一起,也就無法起到任何效果。 每個人的答案都必須靠自己去找尋,而導師的核心作用只是,向你提出問題。提出問題的方式可能是一句責罵,可能是一個陷阱,可能是一次挫敗,這都沒有關系,但是導師也是人,不管他看上去多么睿智、多么高雅、多么成功,多么像曾經的賴寧一樣完美無缺,他仍舊是一個人。只要是人,就一定有自己的盲點、暗區、局限。 如果你把某一個人當作你的“常駐”導師,一直占據你的頭腦,你跟他學習、修行,你固然會學到很多,成長很多,會經歷很多靈光一現的時刻,但與此同時,你也會被他自身的局限所限制。時至今日,我越來越堅定這一信念:我不拜任何人為師,同時也拜任何人為師,我尋找能給予我當頭棒喝者,同時我也撇開所有人去建造自我心靈的野生家園。(摘自《中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