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1917年元月,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大潮中,中國新文學的大幕正式開啟,一種有別于傳統文學的新文學逐漸興起。至2017年元月,正好百年,這一百年來,中國新文學在現代化的步履中吸納新潮、轉化傳統、走向世界,真正自立于世界文學之林。當然,這一百年的演進中,也存在不少問題。本期,我們邀請了李新宇、劉恪、劉大先三位著名文學研究者,對新文學運動百年來的得失進行深入探討。我們相信,在新文學運動發生百年之際談論它的得失,能厘清當下文學創作的變異和侯癥,對當下、今后的文學發展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李新宇(1955-),山東青州人,1982年畢業于曲阜師范學院中文系,一直從事高等教育工作,先后任教于曲阜師范大學、吉林大學和南開大學,現為南開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兼及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史的研究。已出版的著作主要有:《愛神的重塑》《新時期小說的文化選擇》《中國當代詩歌潮流》《中國當代詩歌藝術演變史》《魯迅的選擇》《走過荒原》《愧對魯迅》《大夢誰先覺》《突圍與蛻變》《盜火者嚴復》《帝國黃昏》《舊夢重溫》《中國共和那一天》等。編著主要有《現代中國文學1949—2008》《大學人文讀本人與國家》《魯迅大全集》等。學術之外,青年時代寫詩,中年之后寫散文。散文結集有《故園往事》一集、二集;詩歌結集有《夢舊情未了》等。
今年是新文學運動開始一百周年。
100年前,1月出版的《新青年》2卷5號發表了胡適的文章《文學改良芻議》,該文深得陳獨秀贊賞,所以在刊發這篇文章的同時,自己立即寫了《文學革命論》,并在2月出版的《新青年》2卷6號發表。他們的文章得到了劉半農、沈尹默、錢玄同、李大釗等人的支持,接著又得到了周作人、魯迅以及北大學生傅斯年、羅家倫、康白情、俞平伯等人的支持,一場文學革命運動因而轟轟烈烈地開展了起來。于是,中國文學發展的道路發生了歷史性的大轉折,文學面貌從形式到內容都發生巨變,有了所謂新文學,也就是今日大學教育體系中的一個二級學科一中國現代文學。
百年之后回頭望,許多事令人贊嘆,許多事令人惋惜,許多經驗和教訓值得回顧和總結,但我首先想到的,卻是新文學的幸運與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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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那場文學革命運動的人們真是太幸運了!
有誰比他們更幸運呢?沒有,中國沒有,世界也沒有;古代沒有,現代也沒有。在全人類的文學史上,那是最最幸運的一群人!那場文學革命,也是古今中外文學史上最最幸運的一場革命!
古今中外的文壇上,歷來不乏反叛和創新的動力,更不缺少試圖搞出點動靜的人。因為從事文學藝術的人往往精神上很不安分,他們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追求,必然對現狀常有不滿。有不滿就想革新,就想按照自己的意志改變文學的面貌,無論是為了糾正時代的某種弊端,還是把文學引向自己所認定的方向,甚至只是為了個人在文壇上的名聲和建樹那樣的私欲,除舊布新,掀動新潮,也是一種很大的誘惑。即使在當下的中國文壇,盡管都知道大變革絕無可能,但照樣會不斷有人扯起旗幟、提出口號、發布宣言,鼓吹某種主義,雖然未必有改變文學面貌和走向的大志,卻也盼著開一代新風或領一時風騷,哪怕是“各領風騷三五天”,也會樂此不疲。然而,結果如何呢?往往是口號喊過了,宣言發過了,創作實績也不是沒有,最終卻是無人喝彩,甚至無人理睬。文學面貌依舊,文壇秩序依舊,那些新的主張和倡導,充其量像投入河水中的石子,即使濺起些許浪花,也會很快就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相比之下,五四那一代人就太幸運了,他們的收獲是那么巨大!他們的成功是那么容易!1917年提出文學革命的主張,并開始進行嘗試,短短幾年的時間,就成功地改寫了文學的定義,改變了文學的面貌,確定了新的方向。他們改變了中國文學發展的歷史,開創了中國的新文學。他們的成功容易得有點過分,包括那些實在不具備文學才華的人,那些一分才氣加九分流氓氣的浮浪青年,也成了眾所周知的“著名作家”;包括那些實在不成熟的青澀作品,也成了家喻戶曉的“文學經典”。
歷史為什么如此青睞五四一代人?他們的成功為什么那么容易?因為種種原因,大半個世紀以來文學史對此幾乎閉口不談,人們也很少去想。但是,只要稍微一想,就不能不覺得有點奇怪:改變歷史,怎么會這么容易?
原因其實并不復雜,概括地說,就是歷史為他們提供了機遇,他們則適應了時代的需求。具體說來,就是終結帝制、創建共和之后,新國家的文化建設為他們提供了機遇和要求,而文學革命運動既適應了民主共和國文化建設的需要,又吻合了人類文明發展的大趨勢。如果離開了這一點,就無法理解文學革命會那樣迅速而順利地成功。
有一點是流行的教科書所不講的,但對理解文學革命的成功卻是不可或缺的,那就是文學革命與政治革命的關系。面對文學革命發生的歷史現場,就很容易清楚地看到,文學革命與新文化運動一樣,是適應時代的巨變而發生的,但它不是革命的先驅,而是革命的后續工程。辛亥革命爆發之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中國人奇跡般地完成了告別帝制、創建共和的歷史巨變,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誕生了。革命的成功帶來了與幾千年傳統完全不同的現代政治體制,鞏固和完善著現代市場經濟,隨著國家建設的推進以及它所遇到的重重困難,人們開始思考政治和經濟領域之外的問題,于是,思想文化領域的現代化提上了議事日程。也就是說,所謂新文化運動,是適應民主共和國的建立而發生的,運動的主旨是為已經成功的政治革命進行思想文化層面的補課,是中國現代化這個大工程的一個后續工程,也是一個使其完備的重要環節。所謂文學革命,也是以辛亥革命為主要標志的這個大工程的一個組成部分。
正因為這樣,無論新文學運動還是新文化運動,都是在新國家的制度保障之下進行的,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革命者都無任何風險。就新的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而言,文學革命、文化革命都是它的迫切需要,因而不會扼制和阻撓,而是給予熱切的期待和歡迎。即使文學革命者的言論和主張并不恰當,甚至讓大多數國人難以接受,共和國的憲法也已經在保障著公民的言論自由和出版、結社的種種權利。所以,這是時代的賜予,那種自由是五四那代人所獨有的。陳獨秀說過的:“適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話文,只需章行嚴一篇文章便駁得煙消灰滅?!保ā吨袊挛膶W大系·建設理論集》,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第16頁。)一篇文章就使新文化運動煙消灰滅,依靠的自然不是個人的力量,而是權力的力量和制度的力量。而胡適之、陳獨秀們的幸運之處,就在于帝國已被民國取代,皇權已被民權取代,新的國家已經能夠保障公民在文化上自由選擇與自由創造的權利。因此,新文學運動遇到的阻力只是古老的傳統和習慣勢力,而不是國家權力。盡管章行嚴竭力反對,盡管像林紓那樣的人也夢想讓權力出來干預,但國家政府和各級地方政府卻沒有對文學革命和白話文運動進行壓制和阻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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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助力來自國家教育體制。
認真考察就會發現,是新國家的教育需求從根本上保證了文學革命的成功,并把新文學推向了全社會。新文學運動剛剛開花結果,就被社會普遍接受,新文學嘗試者一個個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這原因是什么?不是因為宣傳,不是因為炒作,而是源白國家的教育法令和教學實踐。
眾所周知,中小學教育是社會知識結構和價值認同的重要基礎。一種知識若想被民眾廣泛接受,一般需要廣泛宣傳。所以,報紙和刊物是重要的。然而,一個作品無論發表在多么有影響的報刊,也無論怎樣炒作,即使作者天天在簽名售書,即使把廣告貼遍大街小巷,也不如讓它進入中小學課本。即使像《新青年》那樣的新文化運動核心刊物,發行量最好的時候也只有一萬余份,在那里發表作品,能看到的人有限,看過而記住的人就更有限。但如果編入中小學課本,情況就不同了,千百萬學生都會在老師的帶領下分析它、背誦它、記住它,因而它就會成為一代人的共同知識。新文學的幸運,就在于運動剛剛開始,作品剛剛出現,就遇到了這樣的機會:進入中小學課堂。
這機會真可謂千載難逢,因為帝國變為民國,社會各方面都需要改變。教育要改變,亟須承載著現代理念的教材。中國幾千年的教育形成了自己的傳統,這傳統如果放在前現代范圍內討論,不可謂不好,科舉制有其不可抹滅的偉大之處。但是,無論傳統的教育有多少優點,有一個根本問題卻是無法否認的:它是與專制帝制相適應的,承載的是造就臣民、順民的任務,卻不能適應民主共和的需要而培養現代公民。時代變了,民國與帝國是完全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國家理念,也有不同的制度和規范,教育的目標自然大不相同。
民國建立之初,蔡元培出任第一任教育總長,1912年2月11日的《政府公報》即刊出了他的《對于新教育之意見》。文中指出:“專制時代(兼立憲而含專制性質者言之),教育家循政府之方針以標準教育,常為純粹之隸屬政治者。共和時代,教育家得立于人民之地位以定標準,乃得有超軼政治之教育?!边@是蔡元培做教育總長的最先宣言,他告訴人們,新的教育應該是超越政治的,要發掘和培養學生的個性,完善學生的道德和人格,而不是把學生打造成哪家的工具。他又說:“滿清時代,有所謂欽定教育宗旨者,曰忠君,曰尊孔,曰尚武,曰尚實。忠君與共和政體不合,尊孔與信仰自由相違。”于是,他果斷廢除“尊君”與“尊孔”,發展體育與美育,這一切是蔡元培在專制時代的教育與共和時代的教育之間劃出的一條界線。
教育部在短短的時間內頒布了《普通教育暫行辦法》《普通教育暫行課程標準》等30多種規章和法令,其中規定:“凡各種教科書,務合乎共和民國宗旨,清學部頒行之教科書,一律禁用。”在課程設置上,教育部通令廢止“有礙民國精神及非各種學校應授之科目”,重要內容之一,是小學廢止讀經。
舊的教材廢止了,新的教材在哪里?新舊交替之際,教材青黃不接。尋找新的教材,編撰新的教材,就成了教育當局的當務之急。新國家的建設者們很辛苦,也很艱難,因為他們做的是開天辟地的工作。要使學生掌握現代知識和現代道理,要培養學生的自由、民主、平等和個人權利觀念,要培養學生的現代國家理念,要使學生知道自己在這個國家中的地位,要使學生懂得自己與總統、總理、部長們是一種什么關系,都需要課本中有相應的文本??墒?,中國幾千年留下的經史子集卻恰恰缺少這樣的文本。怎么辦?這樣的文本當然可以從歐美現代國家翻譯而來,但一個大國的普通教育,教材全部來自外國,這畢竟不是最好的選擇。如果有承載現代價值理念的國文,寫的又是學生們身邊的中國故事,該有多好呵!這是從1912年到五四期間我們國家的教育家們的正常感情。
文學革命發生了,新文學出現了。它以現時代的白話語言承載了現時代的生活內容,張揚著現代的價值理念。它以“人的文學”取代“非人的文學”,以“人的文明”取代“吃人的文明”,以“人的道德”反對“吃人的道德”,以個人的獨立自主否定依附和屈從……如此種種,雖不免有諸多幼稚之處,卻在青黃不接的季節滿足了東方第一個民主共和國的時代需求。
盡管大總統更欣賞舊體詩文,對白話詩之類不甚欣賞,但他只能是拿過來翻翻付之一笑。因為他已經不可能像皇帝那樣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國民。教育部的官員們更是如此??傞L像走馬燈一樣更替,但不影響教育發展的大方向。
1920年,教育部通令全國,“自本年秋季起,凡國民學校一、二年級,先改國文為語體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不久,又規定初級中學的“國文”科改為“國語”科。這是白話文的一大勝利!于是,從20年代初開始,蔡元培、梁啟超、陳獨秀、胡適、周作人、魯迅以至冰心等人的作品就進入了中學國語教材。早在1920年,商務印書館就出版了洪北平等人編的《白話文范》(1~4冊),中華書局也出版了朱毓魁編的《國語文類選》(1~4冊),此后,此類教學教材不斷出現。根據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中的說法,1920年至1922年之間,經過“教育部國語統一籌備會”直接審定出版的國語、國文教科書就達400冊之多。
這里的幾個概念值得注意:小學教育改“國文”為“語體文”,中學教育改“國文”為“國語”。“語體文”的含義眾所周知,它是相對書面體而說的,是相對文言文而說的,指的是在口語基礎上寫成的文章,也就是白話文?!皣摹敝傅氖菑南惹匾詠須v朝歷代流傳下來的文章,雖然不同時代的文章各有不同,但都是文言文。那么,改國文為語體文,也就是改文言文為白話文。至于“國語”與“國文”,含義與今天的用法略有不同。當下臺灣仍稱“國語”和“國文”,而大陸在中學稱為“語文”,指的是“語言”與“文學”兩個內容,到了大學,中文系仍然由“語言”和“文學”兩個方面構成?!皾h語言文學系”簡稱“中文系”,雖然字面上很不對稱,稱“漢語”而不稱“漢文”,說“中文”而不說“中語”,也許只是為了避免“漢”對“中”的全面代替。不過,今日大陸“語”的方面既包括古代漢語也包括現代漢語,“文”的方面既包括古代文學也包括現代文學。而在民國初期,情況卻并不如此,而是“國文”是古代文本,文言文;“國語”卻面對當下,更偏重白話。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不能不承認胡適把“白話”置換為“國語”的重大意義。他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提出了“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的概念,認為:“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彼终f:“真正有功效有勢力的國語教科書,便是國語的文學;便是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通行之日,便是中國國語成立之時。”在這里,國語運動、文學革命、國語教育相互關聯,為新文學與教育的銜接做好了準備。
事實證明,正是因教育需求而興起的國語運動大潮,使文學革命迅速得到了肯定,使白話文學獲得了市場。正是借助于教育機制,新文學才得到了廣泛傳播,不但站穩了腳跟,而且后繼有人。
從這個過程還可以看到,新文學運動雖然高舉“革命”旗幟,但對于當時的中國社會體制和秩序而言,并不具有革命的性質。它不是反政府的,更不是反體制的。后來的歷史常常把它與五四學生運動、新文化運動一起納入反政府、反體制的革命敘事之中,但事實上,這些運動在政治意義上的革命性質并不容易證明。比較明顯的事實是:文學革命也罷,新文化運動也罷,與當時的國家體制不是對立的,而是相互配合的;與當時的政府也不是對立的關系,而是體制內外良性互動的關系,聯手解決國家面臨的文化問題。
所以,文學革命的成功,并不只是幾個倡導者的功績,而是文學界、教育界、政界共同努力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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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學是幸運的,但幸運卻也伴隨著不幸。
眾所周知,新文學的特質首先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活的文學”;二是“人的文學”。“活的文學”主要是語言形式層面的問題;“人的文學”則涉及文學所承載的思想觀念,主要是價值層面的問題。教育當局對“語體文”和“國語”的法令,只是保證了“活的文學”可以暢行無阻,也就是保證了白話文的勝利,卻無力保證“人的文學”順利發展。因為白話也可以寫出“非人的文學”或反人性、反人道、反人類的文學。“人的文學”涉及思想觀念的更新,所以面臨更為復雜的問題,前行的道路就不會那么平坦??疾煨挛膶W后來發展的歷史,作為“活的文學”的關鍵要素白話,是日益成熟的,發展比較順利。而“人的文學”卻很快嚴重受挫,一步步陷入困境。這是新文學運動的大不幸。
考察這不幸的原因,我認為首先在于新文學運動發動有點遲,至少耽誤了5年大好時光。如果在1912年就發動,早上5年時間,成熟的作家就會多一些,也許能夠形成更為堅實的基礎。但非常遺憾,民國建立后的最初幾年,文學界和文化界卻沒有及時進行這項工作。
考察歷史的發展過程,事情多少有點奇怪:文化革新的努力在革命之前就開始了,但在革命勝利之后,這種努力卻出現了停頓。革命之前,尤其是1903年之后,文化上革命已經有聲有色。只要翻翻這期間出版的《江蘇》《河南》《浙江潮》《新世紀》《女子世界》等雜志,就可以看到一個事實:《新青年》其實并不新,它沒有多少新的見解,也沒有多少新的主張,如果考察原創和首發權,《新青年》大多不敢去注冊專利,因為它所提出的見解和主張大多早已出現。陳獨秀等人不過是把幾年前或十幾年前人們已經提出過的問題重新提出,對某些主張進行了重申。比如,按照陳獨秀的說法,新文化運動首先是倫理革命,用他的說法就是“最后之覺悟”。倫理革命的主要對象是“三綱”。而在1907年,《新世紀》已經發表過李石曾的文章,題目就是《三綱革命》,明確反對“三綱”,對舊倫理進行了全面批判。陳獨秀進行倫理革命,提出的口號是“科學”與“民主”。李石曾提出的則是“去迷信”與“去強權”。去迷信需要科學,去強權需要民主。相隔近10年,思路幾乎完全一致。再比如,新文化運動引人注目的內容之一是批孔,但如果把目光往前推移,就會發現最先批孔的并不是《新青年》上吳虞等人的文章,而是早在十幾年前知識界已經批判孔孟的大幕。《說國民》《箴奴隸》《法古》等文章已經意識到中國的歷史是“三千年奴隸之歷史”,傳統則是千年未變的“奴隸風俗”,人們所受的教育是“奴隸教育”。到了1908年3月,《河南》雜志第3期發表署名“凡人”的《無圣篇》。文章直言“圣人”是“不可思議之怪物”,而且危害極大。同年6月,《新世紀》第52期發表署名“絕圣”的《排孔征言》。文章對中國傳統進行了全面的批判,并且指出:“支那者,政教混合之國也,亦恐懼,亦迷信,故至今日始夢囈立憲。為此厲階者,亦非孔丘乎!孔丘之為宗教家否,吾不過問。惟自政府之所利用、人民之所迷信之一方面觀之,雖喙長三尺者,能辨其無宗教之現象乎?嗚呼,孔丘砌專制政府之基,以荼毒吾同胞者,二千余年矣?!侨酥M于幸福,必先以孔丘之革命?!彼磉_的見解與《新青年》非常相近,激烈程度也不相上下。新文化運動又一個重要內容是主張家庭革命,提倡男女平等。早在1904年,《女子世界》就發表過《女子家庭革命說》,鼓吹男女平等和女子解放,甚至發表過《毀家談》等非常激進的文章。
然而,辛亥革命成功之后,他們的努力卻似乎停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大功告成,有人當官去了,有人悠游去了。直到帝制運動發生,他們才知道這個值得驕傲的民主共和國根基原來如此不穩,思考原因,意識到只有政治革命的成功是不夠的,只有新的法律和制度框架是不夠的,還必須進行文化革命,才能使民眾意識到自己是國家的主人,意識到自己的價值、尊嚴和權利,才能清楚自己與國家是什么關系,才能鞏固民主共和國的國基。新文化運動初期的陳獨秀冷靜而清醒,沒有把帝制復辟的責任都推給袁世凱,也沒有只是指責籌安會等主張恢復帝制的人們,因為他知道,這件事的確體現著國情和民意,因為無論怎么說,恢復帝制是投票決定的。投票投出這樣的結果,歸因于威脅也罷,利誘也罷,體現的還是國民素質。所以,陳獨秀創辦《新青年》之際,明確聲明他所關注的不是政治,刊物要做的不是批評時政,而是為民國培養現代公民。為此,他甚至不準備跟頭腦僵化的老人對話,而是把目光投向青年。這從雜志的命名可以看到,從創刊號上的發刊詞《敬告青年》可以看到,從創刊號的封面設計也可以看到——長案旁邊那一排青年,才是《新青年》的預期讀者。這時的陳獨秀很偉大,他在思想文化領域充當了民主共和的衛士。
但是,陳獨秀的工作進行得有點晚。某些事進行晚一點,看看再說,可能會有“后發優勢”,但有些事進行晚了,卻也會出現“后發劣勢”。新文化運動和它的文學革命,進行得有點晚,世界大環境發生了變化,中國思想界也發生了變化,結果就處于非常不利的境地。
世界大環境的變化,首先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發生。在人類文明發展的歷史上,戰爭本不稀罕,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慘烈,卻在很大程度上摧毀了西方現代主流文明的自信。本來,西方思想界對自己率先發展起來的現代文明是非常自信的。但大戰發生了,無數的鮮血使一些人產生了懷疑:這是不是現代文明出了問題?所以,當梁啟超依然帶著朝圣的姿態拜訪西方學者并表示要虛心學習時,那些不再自信的西方學者告訴他:西方文明已經破產,西方正在等待中國文明的拯救。于是,一種現象出現了:對于現代文明先發達的西方而言,因為根基已經穩固,雖然有人懷疑和批判,卻已經不能動搖它的基本結構,反思也罷,批判也罷,吹毛求疵也會成為局部或細節上的修補。但對于后發的中國而言,現代國家的建筑卻剛剛奠基,既然西方已經對這張圖紙表示懷疑,我們還按照這張圖紙施工嗎?在許多人那里,這成了一個問題。中國的問題還在于,由于前現代傳統的強大,無論政治上還是文化上,反現代的力量都非常容易集結。于是,新文化建設的藍圖很快不再是知識界的共識。在這個背景上,新文學“人的文學”的建設的規劃也必然要受到種種新潮舊潮的沖擊。所以,新文學開始演化為民族的、國家的、階級的、集團的工具,與之相伴隨的,是藝術水平日益走低,在很長時間里一代不如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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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新文學生存環境的變化,除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帶來的消極影響之外,還有兩個重要因素:一是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失敗;二是蘇俄的遠東戰略對中國的影響。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際,中國人曾經沉浸在戰勝國的自豪和歡樂之中,與盟國一道狂歡,一道慶祝。北京的大學生挑燈游行,向政府表示祝賀,向力主參戰的段祺瑞表示敬意。美國總統威爾遜的宣言受到熱烈的擁護,人們夢想由此找回過去丟失的主權和尊嚴。然而,這夢想很快破滅了,收回山東主權的要求在巴黎和會上遭遇挫折。強烈的失敗感使中國人對巴黎和會嚴重不滿,對西方列強嚴重不滿。1918年12月22日,陳獨秀在《每周評論》發刊詞中曾經稱威爾遜為“天下第一好人”,到了1919年5月4日,他卻在《兩個和會都無用》中寫道:“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什么威爾遜總統的十四條宣言,都成了一文不值的空話?!崩畲筢搫t在《秘密外交和強盜世界》中說:“說什么人道、和平得了勝利,以后的世界或者不是強盜世界了,或者有點人的世界的采色了。誰知道這些名辭,都只是強盜政府的假招牌?!边@種失望與不滿嚴重影響了國人對西方國家的信任,也影響了對源自西方的現代文明的信仰與追求。
就在國人為在巴黎和會的失敗而悲憤之時,蘇俄于1919年7月發表了第一次對華宣言,宣布放棄俄羅斯帝國用侵略手段獲得的領土和一切在華特權,并且表示要“援助中國人民”。蘇俄因這一宣言而贏得了大批中國人的好感,曾經對“過激黨”極為恐懼的人也開始贊揚蘇俄,贊美他們的無私,同時以善意理解他們的革命,贊美他們為世界歷史開了“新紀元”,是為世界人類謀求自由、平等和幸福。
后來的事實證明,蘇俄的對華宣言并無誠意,而是其遠東戰略的一個環節。發表那樣的宣言,卻在半年多的時間里遲遲不把文本送交中國政府,半年多后中國政府得到正式文本,卻接著就收到了一份修改過的文本,不再有歸還中東鐵路等重要內容。到兩國政府為此而舉行談判,蘇俄又說1919年和1920年兩個對華宣言都不作為談判的依據。其實,蘇俄此時的全部做法,都是在下一盤大棋。1917年,十月革命發生,紅色政權建立,但革命后的新政權在西方列強眼里合法性不足,因而不予承認。莫斯科為爭取英美等國的承認而付出了不少努力,結果卻以失敗告終。于是,一個新的戰略設想誕生:爭取一些國家,建立另一個“世界”,在蘇俄的領導下“打倒帝國主義”,弄好了可以在全球實現無產階級專政,即使不能,也可以與資本主義世界抗衡。為此,他們開始謀劃可能的勢力范圍,目光投向東歐和遠東,在國內經濟極為困難的情況下拿出大量金錢,輸出革命,到這兩個地區去建立黨組織或扶持反政府的武裝力量。實施這個戰略,必然會首先選擇中國,因為掌握這樣一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大國,比得到若干小國更有意義。于是,他們開始制定中國革命的計劃,擬定中國革命的任務。
早在1918年,列寧、斯大林等高層領導人就對中國革命的問題進行了探討,分析了在中國進行革命的兩大障礙:一是政府和軍隊,即后來中國人熟悉的“反動政府”和“軍閥”,這是“封建勢力”;二是“帝國主義”,即英、美、法、日等列強。斯大林說:“中國反革命軍閥的力量在哪里呢?在于他們背后站著帝國主義者,站著中國所有一切鐵路、租界、工廠、銀行和洋行的老板。”(《斯大林選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86頁。)這樣一來,蘇俄最為關心的“打倒帝國主義”就和推翻中國現有的政府結合了起來,“反帝”與“反封建”結合了起來。
為了創建與列強對立的另一個世界,列寧創建了第三國際。第三國際第一次代表大會于1919年3月2日在莫斯科召開,列寧在大會上向資本主義世界宣戰,并且宣布蘇維埃政權是全世界無產階級“實施統治”的唯一形式。參加這次會議的有來自歐洲、亞洲等地的52名代表,但沒有中國境內的代表,被稱作中國代表的是兩個在蘇俄的華僑。1920年6月,列寧在《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提綱初稿》中提出,中國、朝鮮等國家的革命任務是反對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這個意見在1920年7月召開的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通過。但是,任務確定了,卻仍然沒有接受任務的人。所以,派人到中國活動就成了當務之急。學者李玉貞在《國民黨與共產國際》一書中指出:“當時共產國際對中國的了解還停留在極其浮淺的水平上,可是他們頭腦中輸出國蘇式革命和推行世界革命的念頭十分強烈,所以無論馬林還是其他來自蘇俄的使者,無一不把捍衛蘇俄,仿效蘇俄,鼓動革命作為其指導思想。”他們來華活動的主要目的,就是“利用廣州政府作為在東方推進國民革命的工具,有了這場革命,中國就會與協約國對立起來”,以及在廣州“尋找一些有能力在中國制造全民性起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