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史

張新穎，1967年生于山東，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曾獲得第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文學評論家獎、第一屆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十屆國家圖書館文津圖書獎等多種獎項。

主要作品有：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著作《二十世紀上半期中國文學的現代意識》《沈從文的后半生》《沈從文九講》《沈從文與二十世紀中國》等；當代文學批評集《棲居與游牧之地》《雙重見證》《無能文學的力量》《置身其中》等；隨筆集《迷戀記》《此生》《有情》《讀書這么好的事》等。

呼吸史

空氣中充滿了不是空氣的東西

所以呼吸也只能勉強稱之為呼吸

這大概是呼吸史上進化的新階段

不過老派的呼吸還是懷念

空氣中的空氣

二○一六年八月二十四日

空白

一張紙 什么也沒有寫 空 白

在所有地方涂上墨 不空也不白

只會看寫了什么的人

還說這是空白

再涂一層

涂墨人無字句的 滿 黑

二○一六年八月二日

平衡術

如何接受視力下降為既成事實

當然需要經歷一個過程

焦慮 絕望 無端發脾氣

漫長的時間過后

出現意想不到的轉機

不是眼睛變好了

而是心情 安然于不可逆轉的趨勢

甚至暗自慶幸

看不清眼前陰影亂晃的世事

不必刻意努力即已做到

而人類的下降

也無須痛心得那么清晰

不必也無從訴諸言語

二○一六年八月十五日

浮云

名利是浮云 靈魂在高處

我們尊敬的一位先生去世

校園里拉出這樣一條悼念橫幅

其實 靈魂也是浮云

一位同事說

高處還是浮云

另一位同事說

那么改成

名利乃低處浮云 靈魂為高處浮云

一位老師說

——浮云就在高處啊

——低處也有浮云

飛機降落穿過好幾層浮云

神馬都是浮云

前幾年曾經流行這樣說

此時看云 浮云亦浮云

又一位同事說

浮云是好東西

人世間事事物物 包括靈魂

都沒有浮云好看

而且 浮云不死不滅

二○一六年七月三十日

推遲

老人穿著暗紅色的雨衣

遛狗——兩條白色的小狗

穿上了藍色的背心

路是褐色的

小區的樹木枝干烏黑

一些葉子全落光了

留下葉子空的形狀

一些葉子枯黃

一些葉子還是綠色——

上個季節的顏色凍住了

雨是棕色的 下了一個月

這陰冷到骨髓的雨

將霧霾推遲了一天

二○一四年二月十六日

三行新集

001

一個詞從句法結構里溜出來

本來只想到酒吧喝杯啤酒 坐一小會兒

沒管住腳 拐上了終生流浪的岔路

002

八月寂靜充盈的窗口

恍然日日映照的這條流水

變得深綠了 從容了

003

河水平緩涌動

從跳躍的波紋看什么是

不停息地生成

004

風不在意有沒有人和它說話

流水也不在意

風和流水說話

005

透過長窗看太陽透在露臺上的光影

覺得為實有 為什么同樣美好的事物

會認為是虛無

006

睡眠本身渴望天亮

為了正大光明抽一支煙

夢并不能解決實際的癮

007

大群海鷗叫了一整夜

廢棄的城堡聽了九百年

外鄉人把粗糲的聲音攜帶了三萬里

008

兩個夢相撞 抱頭飲泣

一棵樹默然生長

而秋天 終將燃盡于煙頭上

你用一棵樹見證一場持久的災難

并用這棵樹的沉默不語安慰一個人

而樹 用所有環繞的美好和不好滋養心力

010

它還沒有形成語言之前

你就把它喊了出來

立在現實的裂隙中 莫名

011

中秋的亮照醒了睡眠 你舉起手心

只有月光才透顯清晰明確的密碼

確認此后的行程

012

藍花丹穿過房間去看

后窗一溪云 水畔欒樹的黃花

穿過九月去變成 參差的紅果

013

你不能把抽煙描述成田野燒荒

而雛菊襯托秋日上午的陽光恰如其分

十月 無所用心

014

瞬間出現的陽光突然捉住了

跳躍行進的一小隊樂音 徹底照亮

通透的它們驚訝地站在桌面上

015

生活教會了你生活的方法

觀念扭曲了它

你的生命無辜 而你卻說不上

016

夢里折斷了指甲

醒后忘了追究怎么回事

雨聲和琴聲互相回憶 如夢和醒

017

在困難里微笑

就是生命深處的經驗

它呈現于表面 好讓你看輕為膚淺

018

友誼的詩學 隱入各自道路的分岔

與呼應 野老蒼顏堪回首

后來的人觸手試余溫 撥灰見火星

01 9

如何才能夠不辜負

這一小片野地 寬闊的奇跡

每一次喊出一種新開小花的名字

020

密雨連接河流

水和水垂直相交

人的眼光斜插過來 只是虛線

二○一六年八月至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