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林海 供圖_楊春薇
書道骨法與畫中見人
文_王林海 供圖_楊春薇
在“學”的層面上,中國歷來有“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的說法,我們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向來以后半句為重,多勸勉為學者努力。但更多時候,由一個怎樣的師父發蒙,是修行好壞的關鍵。譬如當今在國內興起的大大小小的書法班、繪畫班,多是從技巧的層面給小孩子們講書畫,而沒有意識到,中國書畫藝術并不是簡單的技藝之學,對其審美與修習,應當放到整個心性學問的大范疇來看待。
本文原載于“誠明內學”公共號,是書畫家王林海與古琴家楊春薇二位先生赴臺文化交流的成果,原標題為《語境 見識 踐行——誠明內學赴臺灣文化交流主題》。

王林海,書畫家,誠明內學創始人
生死剛正為之骨,這個骨就是書道的骨法,古人也稱它為骨氣。只要每位學書的人拿起筆,那透入宣紙的筆氣墨韻就會像照妖鏡一樣把你的心、性、情,清晰地顯現出來,平日你的聰明勁在這一刻已全然不起作用了。
大家都知道文化語境不同,作用到生命便會化生出完全不同的人文景觀。習慣于傳統文化語境的人,面對來自西方當代文化語境,在對話與交流過程中,不僅會覺得尷尬,甚至會處于失語的狀態。文化語境的差異會導致人內心的焦慮,從而作疼。
辛亥革命至今日已有一百多年了,我們倡導“拿來”主義,積極響應“洋為中用,古為今用”的文化對待觀,混混沌沌地化生出了我們今天的主流文化價值趨勢。我們來問:我們的“根”在哪里?五千年化生的文化慧命又有多少人得以接續?功利主義盛行,道德淪喪,我們能怪誰呢?“勢大象”是老子的智慧,也是我們觀天下的心要。今天,當是我們觀一觀自己文化慧命的時候了。
“聰明人只有一個能力,就是傷害自己。”這是我的老師告訴我的道理。今天回想起這句話,分量重。中國文化重在“志道、配天”四個字,孔子講:“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老子講: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這是志道、配天的律則,也是內涵。中國人不是沒有信仰,而是有著高明于信仰的文化精神。“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國家有力量”這是貼在街頭上的標語,那么我們來問:這個標語依據什么呢?這是我們每個人要問的啊……
藝術是文化精神的活形象,作為中國藝術最高形式的書、畫,現在還能做到志道、配天嗎?筆法與身法打成兩段,身法與心法打成兩段,最終落得藝術與文化精神打成兩段,難道這個就是我們今天中國人的文化命運嗎?
以書道為例:
修習書道要拿起筆,去修、去證,在筆下決出生命精神活出來。書道是要用生命去踐行的,筆墨顯現的是一個人的血性、一個人的風神,它是生命精神的活形象。如果我們坐而論道,不拿筆實證,那么,我在這里所談的一切對諸位都是無益的。古時候讀書人都會寫字,把書道作為“陶冶性靈、變化氣質”的日用功課。宋高宗趙構有:“凡五十年間,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筆墨。”
什么是書道?磨墨,理紙,寫字,這就是書道的全部。但是我要告訴大家一個道理,如果你沒有老師傳授給你修習書道的方法,那是萬萬不能的。老師是過來人,他會傳授給你作書的方法,同時也會在你修習書道的過程中“以心傳心”,把“用心之道”傳給你。當然遇見一位通達書道的老師很難,這是緣分,強求不來的。如果你沒有遇見老師,那只能等待,直至那個值得你信托、值得你跟隨的老師出現,才算是真正踏上修習書道的正路。當然,我不排除自學,就我個人的學書經歷,那是拜了很多老師的,最后才找到真正能皈依的老師,才把心安下來。我在這里呼喊老師的重要性,絕不是來拉壯丁,讓大家跟我學,而是要喚醒現在的中國人重新建立起尊師重道的品德。現在的中國學子已把老祖宗的東西丟了,至為重要的是,大家忘失了尊師重道是學習傳統文化不可或缺的鑰匙。如果我們現在還不去認肯這件事,那么中華文脈有可能會斷送在我們手里。書道是心性之學,套用現在的講授學的教學手段是難以得其精髓的。傳、幫、帶的傳統傳授模式雖有些陳舊,可是現在還沒有產生更為智慧的方法替代它。
生死剛正為之骨,這個骨就是書道的骨法,古人也稱它為骨氣。只要每位學書的人拿起筆,那透入宣紙的筆氣墨韻就會像照妖鏡一樣把你的心、性、情,清晰地顯現出來,平日你的聰明勁在這一刻已全然不起作用了。

孔子說,要志于道、要據于德、要依于仁,皆需通過“游于藝”來實現。圖為臺南孔廟

1956年,張大千到巴黎拜訪畢加索,畢加索對他說:我最不懂的,就是你們中國人,何以要跑到巴黎來學習藝術,不要說法國巴黎沒有藝術,整個西方,白種人都沒有藝術
孔老夫子說,要志于道、要據于德、要依于仁,皆需通過“游于藝”來實現。這是一句老實話啊!有一次,我家里來了一位僑居美國的國民黨元老。他說當年張大千去巴黎拜見畢加索,畢對他說:我最不懂的,就是你們中國人,何以要跑到巴黎來學習藝術,不要說法國巴黎沒有藝術,整個西方,白種人都沒有藝術。聽了這話的張大千很詫異。這位客人問我:你能否給我解答一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對他說: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我。法國是歐洲藝術的中心,那里怎么會沒有藝術呢?只是西方藝術家的注意力和表現手段跟中國不同,那里的藝術家側重個人的情緒、思想、觀念以及藝術形式的再創新(19、20世紀),與中國藝術的對待有所不同。畢加索先生說的法國沒有藝術,本義是說,法國沒有像中國那樣的繪畫藝術。畢加索是西方極富創造精神的藝術家,他的藝術實踐開啟了西方現代藝術無數的門派,晚年他就像一只受困的雄獅,在繪畫創作中尋找自己。他臨摹齊白石的作品,閱讀中國古代繪畫,在中國藝術的天地里領悟到“畫如其人”的人文精神。如果在座的有興趣想了解畢加索晚年的藝術思想,那么去察看一下他的筆記、對話錄和畫語錄,就會發現他關注的就是“畫中見人”這個問題。
畫中見人,是中國藝術精神核心的核心。一幅畫要見的是個體生命全部的精神顯現,功力、涵養、氣質、境界、風神等等。那么我們問:中國人是怎樣實現這一理想的呢?這一問往復雜里說,就是一部中國文化藝術發展史,往簡凈里說,就是黃賓虹先生晚年說的“畫法全是書法,枯藤墜石之妙在于筆尖有力,剛而能柔,最為上品”。黃老先生這句話從字面的文意來看,他只是說畫法全是書法,在座的如果沒有對中國書道下過一番功夫,去真參實證過,那么這句話根本就理解不了,更不可能跟“畫中見人”這個問題聯系在一起了。中國畫古稱一筆畫,這一筆顯現的是一氣、一味、一意、一象之生命境界,可以說它統攝了中國人的生命精神和道德境界,它的生成自倉頡造字始到王羲之的書道自覺,經由蘇東坡至元四家的努力,實現了“書畫同源”的人文理想。書畫同源這四個字現在人聽起來已顯平常,可是你要知道它花去了中國文化人近三千年的生命踐行,它的成就標志著人類心性藝術的最高境界。書、畫藝術形式可以和人的心源連接在一起,并且做到如實呈顯“心跡”的實然,也就是我們說的“畫中見人”。畫中見人,見的是人的心象,心象在藝術形式中被如實地呈顯了出來,這是偉大的人類文明。畢加索看到了這一點,倍加贊嘆,那是他的智慧,也是他的良知。
談書道,我們不能忘記書圣王羲之,他在《蘭亭詩》和《答許珣詩》里的四句詩:
群賴雖參差,適我無非新。
爭先非吾事,靜照在忘求。
“群賴雖參差”就是我們相依共生的天地。它生生不息、理趣橫生、日新月異,古人把它稱為“大化世界”。“適我無非新”是指萬象皆出于機而入于機。機是什么呢?機就是我們遭遇外部世界,心受觸發所產生的反應。它是心生的一動,這一動是嶄新的。古人說:一微塵一世界,一剎那一人生,人生就活在剎那里。“爭先非吾事”這是說書道之為乃是生命自覺之為,無一物、無一境可依、可比。“靜照在忘求”這是說為書在能靜照,筆下剎那剎那生滅,投射出來的正是你心跡的真面目。那么,怎么才能做到清晰地投射呢?那就是要忘求,達到直心流露。王羲之之所以成為書圣,他的筆跡成為圣跡,就在于他能發宇宙人生之真諦,用一管筆為天、地、人、道立言。讀懂了這四句詩,也就體悟到了王羲之書道的用心之道。“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這是王羲之書道的正信念。
要契入書道精神,我們還是要從力、勁、氣、意、象、神六個字談起。
力
“身清凈故心清凈,心清凈故身清凈”。修持書道首要一著就是要覺受身心能量的運作,通過筆、墨、紙所顯現出來的痕跡,觀照自己身心的狀態。筆、墨、紙呈顯出來的痕跡就是筆墨精神。而如實呈顯筆墨精神的能力,我們稱它為“法”。掌握這個法的能力,我們稱為“法”度。
執筆無定法,指實掌虛即可。運筆發力要求得筆的自重力(杠桿力)、人的巧力(提力、按力、頓力、挫力、旋轉力、沖力、炸力)和筆在運動過程中的機變力(翻彈力、涌動力、自振力)這三方面力的合力運作。力是能顯,趣是所顯,把注意力集中在力上,是書道實證的功夫;把注意力集中在趣上,是審美、是營取。描、涂、抹、刷是不會用力之為。
勁
在運筆發力過程中,感受關節、肌肉、身形的狀態,是對勁的體證。勁是全身之力運于筆尖的訓練,當你實證到全身之力運于筆尖,身心通泰、虛靈,便掌握了用勁。古人講“力不露尖”,就是講的整體力。這種力是從腳跟發出的,它傳遍周身,做到這一步,身心能量就入細了一步,這是“致廣大”的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身心的整體狀態上發力,是書道的實證功夫;把注意力集中在身形局部發力,這是蠻力、拙力。
氣

王林海先生引導書道踐行
生生不息謂之氣。氣無大無小、無內無外,遍布周身,心動則氣生。古人有“意到氣到,氣到力到”。氣以身傳,而意能率氣,這是身心合一的能量。掌握用氣是書道關鍵的一步,它也是身心能量在書道修習過程中進入精微的狀態。書道重“氣韻生動”,其旨在于要求身心能量至廣大而盡精微。故,古人把作書運筆的方法稱為“骨法用筆”。所謂骨法用筆指的就是要顯骨、肉、筋、血、氣、神為一的呈顯。熟練掌握了用筆墨發力行氣,也就初步實現了心物一如的境界。為書得了氣,多數人自鳴得意,豈知任運使氣是身心能量的濫用。到了氣這一層境界的人,切莫把腳步停下來,還需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書道之旨在于發揮良能、變化氣質、陶冶性靈,不斷地超越自我的局限。
意
萬念俱息、心生而無所住,是意之旨趣。意是說不清楚的,粗疏地說,是天性的發動或身心的自覺。懷素在他的《自敘帖》里用“心手相師勢轉奇,詭形怪狀翻合宜。人人欲問此中妙,懷素自言初不知”描述了意之難言。然而,意在書道修持中卻又高居王者之位。古人把書畫藝術簡稱為“寫意”,那是要告訴我們,命筆作書全聽從意的指揮,但意又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意念、意志的意思,而是要深入體會筋肉松和、空靈之后那個忘我的“靜照”之狀態。“法在無念”就是指的這個。所以,意是書道的心要,是書道精神核心的核心。不假思索、率然成章,就是意。
象
言以盡意,圣人立象盡其意。
諸局部之和謂之象,心光一亮謂之象,非照相鏡頭可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用“象在而遺其形,心生而無所住”來詮釋“心生之象”與“應物之相”同在的運作之境。中國的詩與文是在造象,書畫、建筑、雕塑、音樂也是在造象,中國文化藝術就是在為我們這個天地人生造象。書道之功用就在于“代天立言,代一個世立言”,故稀有珍貴,因為它是人性良知良能的自覺之言。
神
天、地、人之位謂之神,身、心、靈之境謂之神。神也可以說是天、地、人、道“一以貫之”的精神顯現。神因人心而有,除人心外不存,它是生命覺性的產物。人通過“游于藝”的創造,心物凝聚在一界中。我們可以從書畫里、音樂里、文章里真切地感受到它那不言的存在。“書道玄妙,不可目取,只可神遇”,這是古人對書道精神的批注語。修持書道,體驗神遇之境,是書道的自覺,用現在的話語就是“認識自我”。古時一個人死后會把他的名字寫在牌位上,擺放在宗祠里,稱其為“神位”。所以,神者位也,它可以說是一個人生命人格的全境,書道作品就是一個人生命全境的“神位”。
力、勁、氣、意、象、神是踐行書道的法門,它與黃賓虹筆法平、圓、留、重、變五字訣不同,前者重在“書禪同證”,后者重筆氣墨韻的深化。但是,兩者皆不能脫離“骨法用筆”的精神。如果沒有掌握到骨法用筆——骨、肉、筋、血、氣、神之生命語言的轉換,“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便成了一句妄語。中國文化是誠明盡性之學,是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生命語言。生命語言只能通過生命的踐行才能會契。正如老中醫所言:“生命,只有用生命才能閱讀。”望、聞、問、切,是醫道,也是書道。心物分離,內外分離,文化與藝術分離,這些就是讓我們的生命與這個世界分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