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特里?伊格爾頓 編摘_丁茜茜 圖片_網絡
如何閱讀一部文學作品
文_特里?伊格爾頓 編摘_丁茜茜 圖片_網絡

【編者按】
在市面上并不缺少各類閱讀指導的書籍,但這些形形色色大而化之的書,不但沒有解決閱讀的困惑,反而讓我們簡單地認為閱讀其實無章可循或者條條框框過于繁瑣,還不如放任自流。對于文學書來說,特里·伊格爾頓認為需要讀者高度警覺的閱讀,警覺于文學的口吻、氣氛、速度、體裁、句法、肌理、節奏、敘事結構、標點、多義性——乃至一切可歸為 “形式”的東西。那么如何成為一名具有高度警覺性的讀者呢?這需要我們學會文本細讀。
試想有一幫學生圍著課桌討論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說《呼嘯山莊》,你在旁邊聽著。他們的談話可能是這樣的:
A:我看不出凱瑟琳和希斯克厲夫的戀愛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一對小屁孩,天天為小事拌嘴。
B:嗯,其實,這根本不算戀愛好嗎?說是神秘主義的自我結合還差不多。這種關系用日常語言都表達不了。
C:怎么表達不了?希斯克厲夫不是神秘主義者,根本就是個野人。這哥們兒也不是什么拜倫式的英雄;他就是心狠手辣。
B:好吧,可這是誰造成的呢?還不是山莊那幫人。他小時候不是挺好的么。后來他們覺得他配不上凱瑟琳,才把他逼得那么沒人性。可至少他不像埃德加?林惇那么娘啊。
C:當然了,林惇是有點沒骨氣,可他對凱瑟琳多好啊,比希斯克厲夫好多了。
這個討論有什么問題呢?有些想法頗有見地。大家至少都讀到了第五頁。沒人把希斯克厲夫當成是堪薩斯的某座小鎮。問題在于,如果不知道《呼嘯山莊》的人聽到這個討論,根本就聽不出這是一本小說。沒準他會以為這些學生是在八卦一個古怪的朋友。也許凱瑟琳是商學院的學生,埃德加?林惇是文學院院長,而希斯克厲夫則是一個變態的門衛。小說塑造人物的技巧沒有被提及。小說本身對這些人物的態度也沒有人問到。它對他們的態度是一成不變還是曖昧不明?小說里使用的意象、象征,還有敘事結構呢?它們是加強、還是削弱了我們對人物的感覺?
自然,談話深入下去,還是能聽出他們討論的是小說。有時候,聽專業批評者談論詩歌和小說,也很難判斷他們到底在講作品還是在講人生。這算不得什么彌天大罪。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不是偶然,而是常態。學文學的人最經常犯的錯誤,就是直奔“說什么”,而不管“是怎么說的”。這樣的閱讀方式其實是將作品的“文學性”——也就是詩歌戲劇小說之為詩歌戲劇小說,而非內布拉斯加土壤侵蝕報告的特質——棄置一旁。文學作品既有報道性,也有修辭性。它需要讀者高度警覺的閱讀,警覺于它的口吻、氣氛、速度、體裁、句法、肌理、節奏、敘事結構、標點、多義性——乃至一切可歸為“形式”的東西。
我們提倡用作品的形式來判斷作品的內容,意思并不是說這兩者永遠都是旗鼓相應的。譬如,描寫一只田鼠的生平,可以使用彌爾頓體的無韻詩;表達對自由的向往,也可以挑選最嚴謹、最縛手縛腳的格律。這種情況下,形式和內容會形成有趣的齟齬。遇到這種情況,評論者需要討論的就是形式和內容之間的張力了。兩者相互抵觸的部分也許正是作品的意義所在。
我們剛剛偷聽到的討論中,那幾個學生對《呼嘯山莊》有完全不同的觀點,這是因為他們忽略了一點:他們爭論的問題和小說的結構之間是存在關聯的。《呼嘯山莊》是在用多重視角講故事。沒有“畫外音”引導讀者的反應,也沒有哪個敘述者可以全心信賴。相反,我們聽到的是一個接一個的敘述,有些可能比較可靠,有些則不那么可靠,它們層層疊疊,環環相扣。
相比《呼嘯山莊》,艾米莉?勃朗特的姐姐夏洛蒂的《簡?愛》則是單一的敘事視角,這個視角就是女主人公本人,這實際上是要讀者聽簡的話,她說什么就是什么。書里沒有任何人物有權發布和她的版本有重大出入的敘述。作為讀者,我們也許會懷疑她的說法不見得就毫無自私自利的嫌疑,也不見得總是秉承與人為善的宗旨,可是小說似乎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
我們先來看看20世紀最負盛名的小說之一,E.M.福斯特的《印度之行》的開頭:
除去馬拉巴巖洞——它遠在二十英里之外——昌德拉普爾是一座乏善可陳的城市。此處的恒河與其說是奔涌,倒不如說是流經。城市慢吞吞地沿河伸出去幾英里,幾乎看不出它與岸邊隨意棄置的垃圾有什么分別。和很多小說的開場一樣,這一段頗有精心結撰的感覺:作者清清嗓子,鄭重其事地把場子布好。開頭用了一個輕描淡寫的限定性詞組(“除去馬拉巴巖洞”),悄然從側翼潛入主題,而不是昂首闊步,直入公堂。假如改為“昌德拉普爾是一座乏善可陳的城市,除去馬拉巴巖洞,可它遠在二十英里以外”就未免太粗鄙了,會破壞這句話原有的平靜,那種不動聲色的優雅。而作者對于昌德拉普爾的觀察角度是全景式,而不是特寫式的,這標志了他和這座城市的距離——他并不是新近從英國來到這里。


另外英語文學中最著名的開頭之一是:“凡是有錢的單身漢,總想娶位太太,這是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這是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中第一句話,通常被認為是反諷手法的典范,但這里的反諷并不是那么彰明較著。它來自字面意思(所有人都認為有錢人需要娶妻)和真實含義(這個臆斷多半來自想釣金龜婿的未婚女人)之間的抵觸。這么一顛倒,就見出句中加諸有錢單身漢的愿望,實際是恨嫁的女人自說自話。
在美國文學中也有一個同樣久負盛名的開場:“叫我以實瑪利吧。”這個精煉的開頭來自赫爾曼?麥爾維爾的《白鯨》。要說它代表了全書的風格,那倒沒有,因為這本小說是以華麗的辭藻和佶屈聱牙的文風著稱的。這句話也含有溫和的反諷意味,因為書里只有一個人管敘述者叫以實瑪利。不過,他為什么要讓讀者這么做呢?是因為他就叫這個名字,還是因為名字的象征意義?《圣經》中的以實瑪利是亞伯拉罕和埃及女仆夏甲的兒子,是一個被驅逐、四處漂泊的流浪者。也許,以此作為這個飽經風霜的行者的化名是很合適的。或者,就是敘述者想隱瞞他的真實姓名。如果是這樣,那會是什么原因呢?難道他表面的率直是在掩蓋什么秘密?如果敘述者是借此來代表被放逐、流浪的身份,那么他就是在向讀者隱瞞自己的真名,而這一隱瞞恰恰發生在他看起來最為推心置腹的時刻。
談完開場,我們再來看看一些有關解讀的問題了。下面是一個很有名的文學文本:
黑綿羊,巴巴叫,
問你羊毛有沒有?
有有有,好先生,
我有整整三袋毛。
男主人,送一袋,
女主人,送一袋
最后一袋要送給
巷子里的小男孩。
顯然,這算不得有史以來最精妙的文學作品。論起對人類狀況的探討,比這深刻的文章有的是。盡管如此,這首歌謠還是提出了幾個很有意思的問題。首先,第一句話是誰說的?是全知型的敘述者,還是一個和綿羊對話的人物?還有,他為什么要說“黑綿羊巴巴叫,問你羊毛有沒有?”而不是,比如說,“抱歉,黑綿羊先生(女士),問你羊毛有沒有?”講話人為什么想要知道綿羊有多少毛?純粹是出于無聊的好奇心,還是有什么利己的動機?
一個合理的猜測是講話者是想給自己要點羊毛。可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和羊毛主人打招呼的方式實在古怪。講話人當面模仿綿羊,借著稱呼它的機會怪腔怪調學它的叫聲。如果是這樣,那真是笨得可以。大家都知道,學人說話,還想跟人要東西是不靠譜的。這樣看起來,說話人不僅沒有禮貌,而且極其愚蠢,居然不明白當面羞辱綿羊對自己沒有半點好處。此人顯然是個綿羊歧視者,對我們的羊類鄰人抱有一種令人作嘔的優越感。也許他受了某種低俗成見的誤導,認為綿羊很弱智,不會在意這樣的作弄。
如果是這樣,他顯然打錯了主意。他的意思是人家不是沒聽到。“是的,”綿羊答道,“我的確有些羊毛——整整三袋呢。”一袋給男主人,一袋給女主人,還有一袋要給住在巷子里的小男孩。就是沒有你的份——你這個沒禮貌的混蛋。“自然,最后一句話只是暗示。如果明講,就把綿羊精心做出的友好姿態破壞了。對于講話人的問題,它不但立刻作答,而且好不敷衍,但內容卻根本不是對方想聽到的。事實上,它的策略是故意將問題誤解為無心的,拒絕對講話人的隱含的意思(“你能給我一些羊毛么?”)做出回應。就好比你在街上問別人,“你有時間么?”對方答道“當然”,然后自顧自走了。他回答了你的問題,但沒有領會到你的意圖。
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首詩說明了人類表述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推斷和暗示。詢問客人“你想喝咖啡么?”,表明你愿意給她倒一杯咖啡。假如有人問了你這個問題,但咖啡沒有出現,你就會明白,這純粹是學理性的討論,相當于“16世紀的威爾士有多少的女裁縫”。
在這首詩的另外一個版本中,最后一句是“沒有羊毛要送給巷子里的小男孩”。說不定講話人就是巷子里的小男孩,這句話是繞著彎子的諷刺,告訴他羊毛沒他的份,而且這里的拒絕是雙料的,因為綿羊是在刻意刁難,它剛剛告訴我們有三袋羊毛,這樣的話,原則上應該有小男孩一份。也許它知道講話人的名字,但為了報復他拿“巴巴”取笑自己,故意冷淡他,不提名字。也許講話人并不是那個小男孩,如果這樣的話,綿羊提起他就有點古怪了,這個信息也顯得多余。說不定綿羊只是向咄咄逼人的問話人展示一下自己的權力:羊毛給與不給全隨它高興。這可能它在開頭的貶抑之后抬高身份的策略。很顯然,這首詩是關于權力之爭。
以上的分析只討論了內容,卻沒有討論形式。應該注意到這首歌謠的簡約精干:它的文字完全拒絕任何形式的鋪張或過度。通篇沒有意象,追求的是一種現實主義的透明化風格:內容和語言都是如此。
這首詩的效果有一部分來自形式和內容之間的對照。它的形式簡單自然——兒歌樣式,語言被簡化為幾個符號。這種澄澈暗示讀者,在詩中的世界里,一切都很單純,什么都在明面上。可是,正如我們剛剛看到的,內容并未對此提出什么有力的佐證。透明是外表下掩蓋了各種沖突、矛盾、操縱,還有誤會。這些人物雖然不見得是從亨利?詹姆斯晚期的小說走出來的,但他們的對話充滿了含混和影射。文本下掩藏著一個錯綜復雜、關于權力、惡意、征服以及作假謙卑的潛文本。沒有幾部作品具有如此深邃的政治含義。
除掉我所提供的荒唐的解讀外,還忽略了一個問題:體裁。童謠是一種特殊的體裁或文學樣式,和所有的體裁一樣,有自己的規則和傳統。其中之一就是它不具備什么深刻的含義。假如像閱讀歌德的《浮士德》或是里爾克的《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詩》那樣就錯了。它們是程式化歌謠,不是對人類生存狀況的探討。童謠就是人們耳熟能詳的歌曲,加上點幻想成分,再來點兒文字游戲。有時候,里面會出現一大堆意象,但都是相當隨意的,從敘事的角度說,沒有太多的連貫性。里頭的情節也是前言不搭后語斷斷續續的,頗像是時光中佚失的長篇敘事的片段。
當然,我對《黑綿羊巴巴叫》的解讀幾乎不符合它無名作者的意圖。同樣,今天的孩子唱起這首歌謠,也不會這樣想。我想說的只是,用這種方法解讀詩歌,可以做到不忽略重要的文本證據,或者在邏輯上產生明顯的矛盾,或在文本中讀出完全解釋不通的含義。在很大程度上,解讀取決于口吻,但是由于不可能聽到作品中的口吻,常常會產生歧義。改換口吻很可能表明意義發生了改變。這一解讀對文本的挖掘超過了合理的限度,但未超越邏輯的限度。
說我對這首詩的解釋沒有說服力,是指它不符合人們對事物的習慣性看法,而這一點是不能輕易忽略的。如果對日常生活中約定俗稱的想法置之不理,那是智識上的傲慢。日常想法之中往往含有很多智慧。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常識總是可以信賴的。要說這個解讀古怪,有人還曾嚴肅地指出《鵝,鵝,呆頭鵝》講的是17世紀英國內戰期間克倫威爾的軍隊襲擊拒不皈依英國國教的天主教貴族宅邸的事情呢。“鵝”指的是踢著正步闖進天主教貴族婦女臥室的士兵,而不肯念祈禱詞、被人扔下樓梯的老人指的則是拒絕遵從新教祈禱儀式的天主教牧師。這種解釋很可能是真實的。可是,從表面看起來,和我對《黑綿羊巴巴叫》的解讀一樣令人難以置信。
還有一點需要注意,《鵝,鵝,呆頭鵝》也許原本是關于17世紀英國的宗教沖突,但是孩子們今天在學校操場唱起這首歌謠,卻不會這樣想。對他們來說,它講的就是一個人,上樓走到妻子的臥室里。這是否意味著他們的解釋就不能接受呢?完全不是這樣。只能說,他們對歌謠的理解和它幾個世紀之前可能存在的意義是不同的。許多文學作品都有類似的情況。作品的原意——前提是我們知曉原意,不見得一定高于衍生出來的意義。或許我們對過去作品的理解在有些方面比當時人還要高明。譬如,現代的心理分析理論也許會使我們對威廉?布萊克的《經驗之歌》獲得更透徹的認識,當時的知識畢竟有限。在一定意義上,我們對于過去的了解是超越過去的,因為我們知道它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