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實

1920年3月14日,蔣夢麟、蔡元培、胡適與李大釗(從左至右)在北京西山臥佛寺合影
1917年1月,蔡元培正式到任北大校長。以此為起點,北大改制,陳獨秀受邀北上,《新青年》移至北大辦刊,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并回國任教等等,都在這一年發生。其時,中國的文教制度正在經歷從“學堂”到“大學”的艱難轉型,蔡元培力挽狂瀾,改變京師大學堂遺留的官僚作風,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理念不拘一格吸納人才,一時間,各種銳意革新的青年人才匯聚北大。在這個試圖自外于政治的學術陣地,圍繞新思想和白話文運動,展開了中國近代文化最活躍的爭論、變革和復興局面。
繼20世紀之交的“戊戌變法”,至“五四”,中國的文化范式和話語發生了巨大轉型,是一個“三千年未有之變局”。這變局中,新文化運動并非現代化的肇始。自甲午戰敗,主導傳統秩序的儒家士大夫就開始激烈地改變中國的文化和政治。早在洋務運動時期,張之洞、曾國藩等士大夫就已經用“中學”“西學”等詞匯描述其所處理的對象:中國、西方的知識、價值甚至制度,被涵括于“學”這個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晚清的激進思想也初露端倪,出現了嚴復、譚嗣同、梁啟超這樣批評傳統倫理道德觀的知識分子,作為文教和政教主體的士大夫階層,也在政府和社會中,努力興辦學堂,派遣留學生,推動立憲運動,變革廣泛深刻。只是到袁世凱1914年復辟,文化保守主義氛圍漸濃,這一“變局”遭遇了一次嚴重挫折。但在新文化運動到來之前,支撐著傳統價值體系的社會和政治體系已經崩塌:1905年廢除科舉考試,1911年君主制崩潰,1912年時任教育總長蔡元培宣布經學不再是必修課程,同年大清律例也被廢除。
到1917年,代議制與獨裁制度在中國的歷史語境下,都顯現了內在缺陷,整個社會的變革潮流越來越趨于激進。袁世凱死后,民國政治進入封建軍閥與傳統士紳脆弱的政治聯盟,“雖曾有過議會,但沒有成立議會政治;雖曾有過內閣,但沒有構成內閣制”,只是個“沒有共和黨人的共和國”。學習了西方的技術,又采取了西方的制度,卻仍未成為現代社會,那么,失敗的原因只能是新知識運用的社會情勢,即普通民眾的觀念和生活方式,即“文化”。新文化運動的關注點,也從上層政治開始轉移向底層國民,致力于改變國民的思想。1916年,陳獨秀在《新青年》雜志發表《一九一六年》。他寫道:“吾國年來政象,惟有黨派運動,而無國民運動。……吾國之維新也,復古也,共和也,帝政也,皆政府黨與在野黨之所主張抗斗,而國民若觀對岸之火,熟視而無所容心;其結果也,不過黨派之勝負,于國民根本之進步,必無與焉。”這個時候,梁啟超、孫中山等政治家的眼光都還盯著中央或地方的各路實力派,不知“國民運動”為何物,直到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
新文化運動走到1917這一年,與“士大夫”已經明顯有別,反政治的態度非常明確,反對所有政治家,反對所有對政治的倚賴,回避所有現實政治的牽絆。甲午之后,很多年輕的知識分子放棄走仕途的科舉考試,成為自由流動的資源。這個群體從“中華帝國”的上升階梯分離出來,失去了官方的職位,也不再受官方意識形態的制約。這也是學術獨立和“為學術而學術”的社會情勢。但那些新式知識分子,沒有了仕途前程和確定收入,也無法過傳統知識分子那種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生活,他們的學問求索,也是現代社會與國家命運里自我身份的探求。如果說是文字和儒學的正統地位造就了傳統士紳,在社會深層次空間里,舊的秩序業已崩塌,新的尚未建立,“文字”和它的式以及它所建立的價值體系,成了首當其沖的核心命題。

北京一所語言學校的課堂場景(攝于1917年~1919年)
對文字變革的訴求,又與新型知識分子向普羅大眾普及思想,尋求國家出路的訴求息息相關。1914年,以章士釗主編的《甲寅》雜志為中心,出現了呼吁“調和立國論”的聲音。留學英倫的章士釗欣賞英國的兩黨制,主張政治爭論應該妥協和調和,且建立在不同政治派別對“國本”的共識基礎上。而“國本”,就是政治共同體的基本原則、義理和規范,“政治之精神,惟在使國民自由發展”。陳獨秀所創辦的《新青年》,也延續了《甲寅》雜志的主題,從倫理精神來重新奠定共和的基礎。這種林毓生所說的“功利沖動”,也導致了學習西洋時“迫不及待的心情”。
為什么紀念這個100年?某種意義上,1917也可視為現代中國形成過程中的文化節點。相比于兩年前1915年《新青年》的創刊,兩年后即1919年五四運動所賦予新文化運動的更多的政治意義,1917至1918年,對于新文化運動具有文化意義上更實質的推動,成為實際上的中國現代教育和現代文化思想的發端。胡適曾從理論高度評價它,新思潮的根本意義是對于文化的新態度,即尼采所說的“重新估定一切價值”。1917這一年涌現出群星璀璨的文化人物,從本土飽學之士,到留學歸來者,思想活躍,交相輝映,蔡元培、胡適、陳獨秀、傅斯年、章士釗、錢玄同、劉半農、魯迅、李大釗、蔣夢麟……這期封面,我們通過這些人物的時間截面,重新回到1917至1918年的歷史現場,集中細致描摹人物在這一年間的活動和主張,盡可能還原人物所處的社會變革現場。這些名字照亮了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