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瑛
1991年,王朔在《動物兇猛》中寫道:“我羨慕那些來自鄉(xiāng)村的人,在他們的記憶里總有一個回味無窮的故鄉(xiāng),盡管這故鄉(xiāng)其實可能是個貧困凋敝毫無詩意的僻壤,但只要他們樂意,便可以盡情地遐想自己丟失殆盡的某些東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個一無所知的故鄉(xiāng),從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
我現在也經常向人講述我的故鄉(xiāng),那是一種“氣場”,在經年累月的記憶中被構建得安寧又美好,常常出現在午夜夢回時,以填補巨大的孤單與失落。我的朋友和妻子經常調侃我,說我把故鄉(xiāng)描繪得像童話世界一樣,待他們后來隨我去了之后便大大失望。
但在我年輕的時候,總覺得離開故鄉(xiāng),去遠游,才意合輕狂的青春,不枉少年。基于此,我曾一度瞧不上故鄉(xiāng),處處微詞,多次嘲笑它的凋敝、愚昧與封閉。雖然我就是從它的懷抱中長大的,是它撫養(yǎng)和哺育了我,但我只認為所有的童年樂趣也只是那個時代給的,跟這個破落的小村莊似乎并沒有關系,或者我不想讓他們建立關系。很多年了,我唯有在過年的時候回去一下,瞥一眼曾經生活了十五六年的故鄉(xiāng)便匆匆離開,離開之后便很少想它。而我的父親每年出門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回老家,回去也總要呆上幾天,走的時候也總是東看看西望望,留戀不舍的。回到城里,他也總是反復夢囈般地和母親談論故鄉(xiāng)的人事,誰誰誰死了,誰誰誰被兒媳婦罵了,老屋漏雨了,土地荒蕪了,這樣的話他們往往要說很長一段時間,直至他再次離家出門的時候才能停止。
從小,我就生活在這里,我聽過故鄉(xiāng)無數次的雞鳴狗叫羊咩,看過無數次裊裊的炊煙,見過無數次為了芝麻大的事情引吭怒罵。這里的山我都去過,這里的樹我基本都爬過,我在這里獲得了靈性,也在這里褪去了野性。從破舊陰暗的石窯洞到寬敞明亮的磚窯洞,再到父親費盡心血修建的自家大院,再到最后遷移到城里,我由孩子變?yōu)榇笕耍闪嫜览X變得寡言木訥,由童年的天真無邪到經歷了那許多的倉皇、打擊、恩愛、兇狠后的老于世故。當我義無反顧地以年輕的名義離開故鄉(xiāng)時,故鄉(xiāng)也許從此便已遠去。我的心腸越來越硬,脾氣越來越臭,故鄉(xiāng)只是我心靈需要皈依的圣地,但我在形式上總是不愿與它有任何瓜葛。這二十幾年來,我和故鄉(xiāng)唯一的聯系似乎只是父輩了,有兩個叔父還生活在那里,父親也總是回去,這便與我有了難以割舍的關系。或許,有一天等他們不在了,與故鄉(xiāng)唯一的最后一點形式上的聯系,將會在我的手上徹底斷了。想起來,一陣陣驚懼凄涼。
半年前,我偶爾在微博上讀到一首詩《過故人莊》:“我在外面流浪,回來時/故鄉(xiāng)瘦了一圈/墩子叔走了,門前的池水/干了一半/屋后駝背的柳樹/頭發(fā)散落了一地/老房子蹲在墳邊/屋頂的白云/仍在風中奔跑。”記得讀到它的時候,是十月的午夜時分,月色入戶,萬籟俱寂。我突然想到了故鄉(xiāng),那個深山溝里凋敝的小村莊,之后便輾轉反側。連續(xù)幾個夜晚,我總能想起它,關于故鄉(xiāng)的點滴記憶轟然充滿腦袋……也許是我也老大不小了,我的心開始變得溫軟了,人有一種習慣,就是無限美化過去,故鄉(xiāng)和童年總是首選。我也漸漸明白,我一直對那個凋敝的小村莊魂牽夢縈,多年的刻意逃避實際上是一種情怯,我有愧于故鄉(xiāng),不敢大聲吶喊出對它誠摯的愛,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因自責而離家出去,浪跡天涯,從此將心事深埋。
史鐵生《我與地壇》中說:“我什么都沒有忘,但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多年來,我一直以此自慰!
可是,近來我卻總是夢到它!弗洛伊德曾說過:“夢是人的潛意識欲望的滿足。”目前,我還能實現這個愿望,似乎不必矯情地夢回故里,六十幾里路只是一個小時的車程,我決定回去一趟。
我領著妻子,還有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回到故里。第二天早上,我去老屋前看了看,老屋有一半已經坍塌了,一片廢墟之中長滿了雜草以及幾顆漫不經心的南瓜,兩朵非洲菊傲然迎著朝露。小時候玩過的土臺子上,滿目瘡痍,幾只蟋蟀在鳴叫,一蓬狗尾巴草在嬉鬧;門口的石磨已被風化,一片斑駁,上面還有兒時用刀刻下的痕跡。端詳著這熟悉又陌生的老屋,我覺得我離開故鄉(xiāng)太久了,我生活在鋼筋水泥叢林中,我的生活只有當下的茍且,沒有詩意,也沒有遠方,前面有一萬座村莊,身后有一萬座村莊,千燈萬盞,而我只有一輪月亮。
史鐵生曾說過:“人的故鄉(xiāng),并不止于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無比遼闊的心情,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這心情一經喚起,就是你已經回到了你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什么?是落葉歸根,是月明千里,是此心安處,是一個“回不去的地方”。我們在懷念故鄉(xiāng)的同時,每天又必須遵守活在當下的鐵律;我們向往安逸,卻又要面對辦公室那堆積如山的工作;我們常常躺在故鄉(xiāng)溫柔的臂彎中回憶,但所有關于故鄉(xiāng)的回憶又都被蒙上了一層悲觀的色彩。
近鄉(xiāng)情怯,對故鄉(xiāng),我只有愧疚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