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閎
翻譯的核心問題是原文問題。是否忠實與原文,或者說,譯文與原文之間當建立起一種怎樣的關系,決定了譯文的屬性和品質,也決定了譯文的價值。作為次生性的文本,譯文總是在以不同的方式跟原文打交道,接近它或是偏離它,乃至背叛它。然而,無論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系,譯文總是如此這般地與原文相關聯。
在這里講“通往原文之途”,好像是我要說有一條途徑能夠通往一個被稱之為“原文”的地方。可是,我要說的與其說是“能夠”通往,不如說是對這種“能夠”的通途的疑惑。在疑惑中,“原文”“通往”和“途徑”的問題被顯現出來。
首先是“原文”問題。我們稱之為“原文”的東西,是一個先于我們的言說而存在的關于事物的言說。“原文”是始源性的文本。原文問題源自語言的變亂,或曰離散。而眾所周知,語言離散是人類所遭遇的初始事故。這也是人類文明的原始創傷。
克服這種離散焦慮,尋求理解的通途,是與漫長的人類文明相伴隨的奮斗歷史。而離散焦慮及其解除的努力,乃是通過幾個層面來展開的:
一、人神離散。解決之道——先知。
人類語言變亂,與其說是人與人之間交通的阻斷,不如說是人與神之間隔閡的一種征候。在遠古時代,人類祖先試圖建立一座通天塔,來抵達與神平齊的位置。受造物企圖與造物主平起平坐,派生性的事物企圖逆向回溯,僭越始源性的位置,這一逆行不合圣道,為神所不喜悅,神乃變亂了人類的語言,使之相互不能理解并起了紛爭,通天塔工程于是被廢止。這一初始事故,決定了人類文明的命運。由于神的憐憫,乃興起先知,傳達圣言。先知即是圣言傳達者。先知被神的靈所感動,發預言,顯明人類的未來。人類通過悔改,回到與神合一交通的初始境況。這是神的應許。而這一切應許的話都記在《圣經》上。
二、詞物離散。解決之道——詩人。
另一重離散差不多也發生于太初。當人用聲音與符號來指征事物的時候,語詞符號與事物之間就產生了隔膜。詞是事物本身“不在場”的產物。自然存在在那里,萬物沉默不語。人類通過詞來為萬物命名。通過詞和隱喻,來昭示和發散其處于原始混沌狀態之中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原初的詞就是詩。
詩人的使命乃是為了解決這種詞與物的分離矛盾。隱喻總是試圖指向事物,而作為指示符號,它不是事物本身。波德萊爾在《應和》一詩中,將世界比喻成一處象征的森林,萬物應和,發出鳴響而又含混的聲音。詩人則是那些用語詞和隱喻來傳達,或者說“轉譯”這種萬籟之意義,成為世界的歌聲,如同先知傳講圣言。
三、族群離散。解決之道——譯者。
人神離散,語言變亂的后果之一,是族群離散。人類諸族群離散,彼此語言不通,相互隔絕。在諸族群變亂的語言之間架構理解的橋梁,是翻譯家的任務。譯者在不同語言之間尋找意義連結的紐帶,將一種語言變成另一種語言。
那么,翻譯意味著什么?當一個翻譯家面對原文的時候,是否意味著他充分理解了原文的意義?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他是在什么樣的意義上理解了原文?也就是說,他是用哪一種語言理解了原文?是通過原文語言去理解,還是通過相對應的母語去理解?他是否在他動手翻譯之先,就已經在母語中找到了對應于原文的詞句?因為翻譯問題的存在,因為不同語言中的差異的存在,語言及其意義的限度才真正凸顯出來。錢鍾書先生將翻譯理解為“以原作的那一國語文為出發點而以譯成的這一國語文為到達點”。也就是將原文視作始端,譯文視作終點。但也可以反過來說:翻譯始終在通往原文的途中。
翻譯的語言也不只是與原文的對譯。從根本上說,這種對譯是不可能的。但正因為這種不可能性,翻譯語言成為一個通道,聯結兩種不同語言,讓離散的語言相遇。因為離散,才有相遇。諸語言在相遇中,語詞彼此打量、識別、映照、對峙和匯合,并在翻譯文本中駐留,筑造一個新的語義空間。1980年代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翻譯,在某種程度上改造了現代漢語的文學表達。即使是寫作本身,也存在著對母語的扭曲性的、乃至顛覆性的使用。從這個意義上說,翻譯就是一種創造,它拆散語義相對穩定的原文,解析其間隱藏的意義,進而將其改裝成一個全新的語言裝置,并釋放出意義。
但這是一條危險的道路,它更像是一場冒險之旅。異質的語詞狹路相逢,前途莫測。翻譯家在兩種語言的裂隙之上行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是翻譯家的艱難的使命,也是其令人興奮的奇異經歷。正如本雅明所說的:“意義從一個深淵跳到另一個深淵,直到它即將消失在語言無底的深度之中。”
然而,“原文”站在離散的語言的始端。原文發出召喚,邀請譯文加入到語詞的嬉戲當中,或親昵或排斥。這是翻譯的詩性游戲,也是翻譯的生命活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