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瑩
先前所有的游戲,顯出無趣與聊然。我曾經坐我們工廠車間的房頂上,曬太陽。看黃浦江上的船,它們不知道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忽然有些傷感,心里為自己難過。像兒時看完了一場打仗電影,大部隊轉移去了遠方,地方部隊進山打游擊了,老百姓留在漫長的歲月里。
那是1980年代。后來我穿上法院的法官制服,戴上大沿帽的時候,還是這樣想起紡織廠的老百姓。1980年代的法院干部,著制服,佩有很大的肩章。還有大沿帽,頂著大國徽。個個像高級將領。這很符合我的心目中“軍團首長”的形像。我幾乎便是沖著這個去投考法院干部招聘的。我還同時應聘了檢察院的招干考試。它們兩家都有制服和大沿帽,他們幾乎同時要我去面試,并且都給我安排了文秘的工作。在那時,我已經發表小說。我把自己定位為一個“部隊文職人員”。也算是圓了一個軍人夢。
城市的春季,許多樹會散發出松香的味兒;我一直奇怪,這不是松樹。就像我不是真正的軍人一樣,但我照樣會散發出軍人的氣息。我喜歡吃干糧,面包或壓縮餅干;喜歡坦克履帶碾過的印痕,槍炮發射的后坐力;喜歡將大沿帽壓得很低,并且略微歪斜;喜歡坐三輪摩托外出,坐在邊上的車斗里,像德軍少校馮迪特里斯。
當然,有很多時候,我保持著國家機關公務員的“公仆”形像,那便是戴一副袖套;一大早拎著暖水瓶去機關開水房泡開水,然后跟著麥克風里的音樂做廣播體操;這些都很重要。那種勞動布或再生布袖套,給人一種清清爽爽的勞動者感覺,上班套好,是要做事兒的,下班脫袖套,左邊一只,右邊一只,兩邊一拉,一只正好套在另外一只里面。
法院制服帶來軍隊的高貴氣質,令人迷醉,但我依然會凝視我辦公桌上的幾樣東西,它們同樣使我迷戀,讓我經常感受現實生活的樸實和簡潔,一種克己奉公,忠于職守,誠懇待人的作風。那些回型針和大頭針,用于簡單裝訂文本,很簡易實用,它們平時躺在小紙盒里,毫不起眼,也很少生銹,我想,發明這些小東西的人真的很聰明;坐辦公室的人還喜歡使用各式各樣的瓶子來代替喝茶的茶杯,是一種物盡其用的良好習性,從70年代開始,就有人使用“枇杷糖漿”的藥瓶,還有揚州醬菜瓶,都有蓋,大小適中;到80年代,是“雀巢”的咖啡瓶。我眼前還有一個塑料文具盒,里面有些紅藍鉛筆,圓珠筆和橡皮。我經常會忽發奇想,那些文具,如果在延安時期,那一定是會出現在毛主席辦公的窯洞里。還有幾個墨水瓶,分別是藍黑、大紅和墨汁,用于書寫各種不同的文書;是一種書卷氣與正義感。這種感覺對應于我所看到的邪惡,有一種兩相抵消的平衡。在法院,我看到許多生活里的罪惡,更需要豎立公平正義。
我在我們法院審判庭的侯審羈押室的墻上,看到有個罪犯用手銬在墻上刻劃出這樣的字樣:嘉興小黃毛5年。這一定是我們虹口區嘉興街道的一個罪犯,在自己被判了5年有期徒刑后,有感而發;幾天以后,我特意又到了侯審羈押室,看到已經有人在“嘉興小黃毛”邊上添了“扁頭8年”的字樣。同樣是用手銬刻劃上去的。這兩個家伙算是接上頭了。
我對手銬是有感覺的。這是我在人民法院里所經歷的感受深刻的角色體驗。那天,我們要到第一看守所去提一個特大團伙犯罪的被告人,因為人多,便出動了大囚車,還要用三輪摩托開道。我跟著去,在前往的路上,是上班的高峰時候,路上很擠,警車呼嘯著,引來路人異樣的目光。我特意穿著便服,在去的路上,一個人坐在大囚車里,讓人給我上了手銬。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戴手銬。在手銬銬住我的瞬間,我下意識地掙了一掙,但即刻是一種絕望。冰涼的手銬閃著寒光,告訴我一個人的位置差異,告訴我,人在被限制自由后的心理反應,有一種陷落深淵的畏縮感。
路上亮起紅燈,許多車停下來了。我看到路人在對我探頭探腦,他們用一種驚異的目光對著我,并且將我當作一個“人物”在仰視。他們看到一個龐大的車隊在押解我這么一個“罪犯”的時候,我在他們眼里也成了一個“特寫”人物。這是最具后現代主義的辛辣玩笑。于是,我竟也可以用一個“人物”的眼光來細細打量蕓蕓眾生。我的眼光一點也沒有流露出什么好奇,也沒有驚恐和不安。這讓外面的人頗感失落。這與他們眼中的罪犯大相徑庭。我當然也不能演得太過分,讓人民心目中的敵人“氣焰囂張”。我不動聲色,毫無表情,看著城市早上市民日常生活的細節。他們騎著自行車,停在路邊,一只腳支撐著地面;有個人圍著漂亮的圍巾,上面卻落著一片敗葉;一個買早點的家伙和一個小學生撞了一下,一鍋子豆漿打翻在地。
這是日常生活。當你忽然感到這一切將真正離你遠去時,你會恐懼,戰栗不安。
我在法院里,內心經常揣著諸如此類的另類體驗。那種了解犯罪,分析犯罪,懲罰犯罪的嚴密邏輯,細致推算;在煩雜繁復的民事糾紛里,觀察到的人心叵測,使我像一名研究犯罪學的初涉此道的學者。有的罪犯是把我想都沒有想到的事兒做了,這不算稀奇;讓我更深思的是,有的罪犯是把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兒做了。他們在這點上,是比我更有勇氣呢,還是更神智無知?我把這些只對自己說,說得自己也聽得出那聲音是沙啞的。檢察官和法官并不會為我和其他疑犯的沙啞的聲音所動。我靜靜地聽著刑事案的被告在說話。直到現在,我覺得罪犯在法庭上說的話,是人相對真誠的話語。他們說出自己對女人的看法,對金錢的看法,對權力的看法,對罪錯的悔恨,對此,我無法做到無動于衷。
所有的犯罪其實都有智慧和勇氣在里頭。在80年代,我所看到的刑事犯罪案件多為偷皮夾子;偷馬路倉庫的鋼筋;私刻公章,制造假合同,詐取貨款的貨源,是虛擬的搶手貨ABS塑料粒子、鋼材、水泥、澳毛,那須得將自己包裝一下,也就是一套西裝,家里裝個電話,算是很像模像樣的;有手機、呼機的,非得是港商;一個傳呼電話,將在家里的人騙出來,然后罪犯登堂入室,那盜竊的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須得將目標至公用電話間的距離行程計算得精確無誤;是絲絲入扣的,速戰速決。狹路相逢勇者勝,打架斗毆必須有將對手往死里打、壓倒一切、無往而不勝、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的氣勢,這是心理上先壓垮對方的精神力量;坦白的盜竊、貪污、行賄、受賄的數額和刑期成正比,坦白得越多,罪行越重,刑期越長;已經敲定的事實不要死不認帳,趁早坦白從寬;人際關系是一張張無邊無際的網,要想接近目標可以在這張網里找到曲徑通幽。
我體驗著犯罪的氣息,有一種被風干的感覺。有時候,我的心像一塊化石。
很壞的人被銬在警車里。這人是真正的壞,殺人像殺豬一樣。這人是要被槍斃的。
殺人的場面總要比一般的事兒來得驚心動魄。所以吸引人去看。我在法院工作的時候,一有槍斃人的公判會,是要例行公事的。我要寫公判會宣傳材料,寫大會簡報,收集各種反映,表示“人心大快”之類。
但我更加注意看人之將死的表情,神態是各異的,其言也善。我經常會和法警在一起,陪坐在死囚邊上,得跟死囚聊天;送這家伙上路,這一路上,也怕他生事兒,便盡可能地順著他,比如,有個家伙在路過徐家匯的時候,提出要看看“萬體館”,警車便往天鑰橋路兜一圈,也算了了他最后的心愿。最多的是,那人嚕哩羅嗦,反反復復地說同一件事兒,反復是一句話,諸如“我的小侄子,老乖的,我就想他”。還得給他抽煙,給他點煙,分散他的注意力。這個時候,再去想人生,都是晚了。
我在想,再有幾支煙的功夫,這世界上,便沒這個人了。這個人活著,對社會沒帶來什么好處;把這個人弄死,對社會也不見得有什么好處。在這個生死關頭,我這個旁觀者也會弄得糊涂起來。反正,這個世界里,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其實都不會有什么太大的變故。即便是一個路人,也看不出槍斃另一個人,對自己究竟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既沒有大快人心的場面,也沒有人會來劫法場。我們全副武裝,全是為了擺擺樣子。我抬眼望去,日頭正高。只有大太陽是一個永恒。
有一個死囚,剛才到了公判會的會場后門,從囚車上跳下來的時候,扭了腳腕,現在,腳脖子紅腫起來,他在用上了手銬的手在揉,一面叫疼,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看上去他疼得蠻厲害的。
我邊上的一個法警說:“我有張傷筋膏,一貼,會好一點。”說著,從自己的褲袋里摸出一張傷筋膏來,扯下來,敷在死囚的腳脖子上。
這一幕讓我時時記起。有一種東西被感動起來。其實,這個腳脖子扭傷的人,是個十惡不赦的人,不要說腳脖子有點疼,一槍嘣了也是活該。況且,不等這張傷筋膏的止痛效果完全起作用,那人也被斃了。我后來問法警:“他死也要死了,你再給他貼這張傷筋膏有什么用?”法警似乎想起了什么,答:“那個時候,我倒沒想到他是個要死的死囚。不過,他是受傷了,看上去還是蠻痛的。我覺得我口袋里正好有一張傷筋膏藥,就給他用一下。一張傷筋膏嘛。”
從任何意義上說,救死扶傷是人道的。對一個即將被處死的罪犯實行一次人道的“扶傷”,可以說是將人道主義體現到了極至。不經意,我身邊的法警做到了。法警是沒有想得這么多的,不過如果我現在想來還是無動于衷的話,那是不對了。我在那時候感到,我們可以感動的事兒,已經越來越少了,于是,便連感動的感覺,也在被淡忘,習以為常的是麻木和無動于衷。人道主義在我們這兒,在生活里,在文學里,有過一陣被遺忘,后來在恢復,在那個時候,文學理論上稱之為“人道主義的恢復”。
1980年代,我便經常在生活里,小說里,探究這些人和事兒。